第40章

陆署长带着小孙儿离开, 沈妤坐在沙发上, 却开始不高兴起来。

陆行州浑然不觉,从厨房拿出阮琳带来的土鸡汤, 放在沈妤面前,低声开口道:“这是打扫阿姨从老家带来的土鸡, 这个天气,喝了对身体最有好处。”

尤其是在妇女同志们的助孕方面,效果拔群。

沈妤挑着眉毛不说话,等爱玲摇着胖胖的身体过来,眼神渴望地看向桌上的鸡汤,她便低头伸手抓了抓它的小脑袋,语气有些严厉:“打扫阿姨?扫地阿姨会给你带家里养了一整年的老母鸡,还给你炖起来?人家明明是个年轻小姑娘, 而且, 我来的时候都听楼下老师说了, 这姑娘平日里时常过来, 看见你就面带桃花,张嘴闭嘴全是陆教授, 从来不敢正眼瞧你,一看就已经芳心暗许。”

说完,她干脆将爱玲从地上抱起来放进自己怀里,摸着它的毛发说话,神情幽怨,偏就是不看身边的人:“我可还记得你那发小李文瀚的话呢, 他说你们男人天生就有当流氓的潜质。”

言下之意,陆教授年过三十,就算不脱发阳痿,也得有些男人的臭毛病。

陆行州“啧”上一声,觉得自己实在冤枉,皱起眉头,忍不住为自己声明:“那你怎么不记得我告诉你的,离李文瀚远一些,他生来是个倒霉的,娶了陆萌内分泌失调,八个多月没有性生活心理变态,最见不得别人有个温柔体贴的知心人。”

沈妤听见这话,脸上不禁一红,故意把头往旁边一偏,压下嘴角若隐若现的笑意,自顾自地哼哼。

陆行州心中忐忑,只能又靠过去,继续低声解释:“而且,那姑娘是李校长的远方亲戚,怕我没有时间整理,李校长才喊着她过来打扫卫生的。”

沈妤没有得到开解,她反而更加幽怨起来:“可人家才十九岁呢。”

陆行州皱眉回答,有凭有据:“十九岁怎么了,十九岁已经成年,也不算是童工。”

沈妤气得抬起头来,牙齿咬住嘴唇的一角,委屈来得波涛汹涌:“可咱们第一次的时候,我也才十九岁啊。”

陆行州坐在原地一时无言,他作为一位平日里不解风情的知识分子,多年心无旁骛,实在不能在此刻剖析女同志这突如其来的惆怅。

于是把爱玲从沈妤的怀里拿出来,放在地上,陆行州伸开双臂,只能将人搂进怀里,低头亲在她的鼻尖,叹一口气,轻声告诉她:“这怎么一样,你的十九岁在我眼里比任何人都要可爱。”

沈妤抬起头来,嘴唇将将擦过陆行州脸颊上的皮肤,手指拉住他毛衣的边角,目光闪烁,惹人爱恋:“可是我现在,已经二十八了呐。”

陆行州听见她的话,哑口无声,他摇了摇脑袋,终于勾嘴笑出声来。

沈妤于是立刻红了脸颊,伸手捶打眼前男人的胸膛,无比气愤地开口指责:“你你你自己也不是什么小年轻了!”

陆行州惯于接受她的娇嗔,此时耳根发烫,心中升起某种隐秘的热情,索性将人扑倒在沙发里,垂目亲吻她的额头,鼻梁,唇角,手指在她的脸颊轻轻摩擦,声音低沉而真切:“是啊,坏蛋也会老的,但坏蛋心里的姑娘可以永远鲜活。陆太太,就算你满脸皱纹,眼睛看不清,在陆先生眼里,依然还是最漂亮的那个姑娘。”

沈妤因为他的话脸上一红,嘴里嘟囔一句“花言巧语”,稍稍抬起头来,看着眼前陆行州的眼睛终于轻声笑了起来。

陆先生的确已经不再年轻了,他的眼角有了细微的皱纹,三十二岁的年纪,不会再有少年的鲜衣怒马,可他眼中映照出的自己却让人怀念,就像那个永远十九岁的少女。

沈妤的幽怨来得突然,爱意生得也是气势汹汹。

沉默一瞬,她索性抬起胳膊来,搂住陆行州垂下的脖颈,倾身附上自己的嘴唇,眼睛微闭,留下两行仍然抖动着的睫毛,轻声说话:“鲜活的姑娘也爱你这个老了的大坏蛋呐。”

陆行州这些年受到过无数女人的追捧与赞美,可没有一句话能够像这样,让他充满爱/欲的同时也饱含心酸。

直到低头吻上自己心爱的姑娘,陆行州依然无从得知沈妤此前幽怨的原因,而沈妤也没能从陆行州的身上得到满意的答案,所幸的是他们已经不再在意。

渐长的年纪总会让人生变得更为顺遂,不是因为周遭的世界变了,而是人们不再执着于得不到答案的疑惑,不再放纵内心得不到回应的情绪,他们开始明白这样一个道理——值得钟情的东西,永远在当下。

陆行州感到沈妤意外的温顺,心中情意渐起,长腿开始在她的身侧试探,两人的身体靠在一起,有如落入水里的游鱼。

沈妤侧过脸颊,感觉到冰凉的亲吻顺着自己的下巴一点点落下去,没有抗拒,甚至手指张开,搂在陆行州的劲侧,似乎是鼓励。

两人近些日子厮磨耳语,无需窗外皎月白雪的映衬心中也能有一片旖旎风光。

于是沈妤羞涩一阵,呼吸减重,嘴里开始有了不一样的声音。

气氛在此刻好得有些过了分,楼下却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呼唤——

“妈妈,你在哪里呀,妈妈,你出来一下好吗!”

沈妤听见这声音,猛地推开身上的人,她下意识地捂紧自己的领口,转身跑出阳台,打开窗户,平复呼吸,柔声回答到:“小黎,妈妈在这里,我们很快下来,你不要动。”

沈黎此时站在楼下的绿化带边,身后站着他的跆拳道老师林又夕,看见沈妤的脑袋,脸上喜笑颜开,拉着林又夕的手,开口显得格外高兴:“林老师,你看,我就说了我妈妈肯定在这里。”

陆行州起初被沈妤推开时面色阴沉,此时意识回复过来,关上门下楼,看见面前沈黎胖嘟嘟的一张笑脸,又忍不住轻叹一声,望着面前林又夕的脸,沉声发问:“你们怎么凑到一起去了。”

林又夕还是过去那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拍着他的肩膀轻声笑:“这不是学校放了假,我在你儿子的跆拳道馆兼职当教练么,正巧馆里停电提前放了课,我送他过来可算是做好事,你不许拿这样阶级敌人的眼神看我。”

陆行州有些尴尬。

他没有忘记林又夕过去对沈妤有过好感这件事情。

于是偏头看向一旁的沈妤,回答得有些拘谨:“谢谢。”

林又夕倒是一点儿也不客气,他对于沈妤的喜欢原本就带了些游戏人间的味道,就像他喜欢路边一只野猫,一只狗,并无格外的区别,何况他还是个习惯不要脸的。

所以他对陆行州和沈妤走在一起这件事,感概良多。

他说:“看不出陆老师虽对妇女同志们不解风情,追老婆的本事却是无师自通,实乃禽中高手,我要替一方男性同胞感谢你,祝你人到中年依然坚/挺。”

陆行州对于他的泼皮话向来置若罔闻。

此时看见不远处的叶姝,不禁伸手打了个招呼。

站在原地,低声回答:“叶姝现在是我的助理,她说你们有许多年没有照面,上次我从她嘴里听见你,还以为你们早就见过。”

林又夕听见身后叶姝清亮的笑声,整个人忍不住一僵,立在原地,喉结上下缓慢移动一阵,而后转过身去,看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拉扯开嘴边的一点笑意,声音干哑地喊:“好久不见。”

叶姝还是和过去一样,笑意明朗,眼角一颗泪痣,连冬日枯寒也能照得漂亮。

她身后车里坐着她现在的丈夫,而她面前站着的,是十几年对她念念不忘的男人。

他们没有过爱情,也无所谓亏欠,只是年少的影子拉得长了,难免有些怀念。

林又夕平日里花言巧语惯了,此时在叶姝面前却显得沉默又寡言。

沈黎像是也看出了他的不一样,偷偷抓住沈妤的胳膊,轻声发问:“妈妈,为什么林老师在那个姐姐面前感觉有些害怕?”

沈妤低头思考,蹲下身来,小声告诉他:“那不是害怕,那是一种不安,在面对自己爱的人的时候,我们经常会有那样的情绪,你以后长大了或许也会有这样的时候。”

沈黎还太小,但他拒绝承认自己是个孩子。

所以直到叶姝转身离开,沈黎心中依然愤愤不平。

他无比坚定地认为叶姝一定身怀某种绝技,或是一到夜晚便化身成为害人的蜘蛛精,祸害一方百姓。

而自己年纪尚小,等再长大一些,才能成为为民除害的大英雄。

陆行州早年见过赵源为爱痴迷的模样,所以对于林又夕此刻的消沉情绪他心中很是体谅。

在沈妤家中吃过了晚饭,陆行州驱车送他离开。

两人路过早时喝过一回的酒吧,林又夕终于开口,说了一句——

“坐坐。”

酒吧是不允许悲伤的地方,在这里,人们的坐坐当然并不会真的就只是坐坐。

但林又夕此刻没有与年轻姑娘们深入浅出的兴趣,他的老二似乎在某一个感性的瞬间大彻大悟立地成了佛。

也或许,他需要用一个禁欲的夜晚来怀念他曾经的纯真。

就像他自己说的,人活着没脸没皮,总得劝自己还剩下点儿年少单纯的惦记。

所以喝酒,从酒吧里出来,林又夕脑中带了三分醉意。

他眼中的人影成双成对,就连路边的野狗胯/下都是两根老二。

他忍不下去,他觉得这是挑衅。

于是走向一旁的胡同口,扒开那里围在一起的男人,低声开口道:“放开。”

沈黎看见林又夕的脸,不禁用力挣开身上男人的桎梏,大声喊到:“林老师救我们!他们是拐孩子的坏人!”

林又夕不知沈黎是怎么偷偷躲在车子后备箱跟过来的,他也不知道他跟身边那个小丫头的关系,但人民教师的觉悟让他站直了身体,打出一个酒嗝,试图将声音摆放的足够平稳:“别怕,老师在呢。”

陆行州结完账从店里出来,听见沈黎的声音,双眉深深皱起,他快步向前,扶起一旁摔在地上的林又夕,目光深沉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打头的男人看着有些来头,这样冷的天只穿一件单衣,脖子上纹着两颗看不出名堂的字。即便不是最能打的家伙,也得是最有特色的神经病。

这位有特色的神经病兴许是横行霸道惯了,看见陆行州西装革履、脸戴眼镜的模样,脸上露出一点渗人的笑意,张嘴将烟随便吐在地上,迈出脚尖在上面细细碾压,伸手拍着陆行州的脸,低声感叹:“啧啧,这模样倒是挺俊,不过,看年纪也不是小年轻了,怎么出门在外还不知道少管闲事的道理。”

陆行州没有回答,他看着眼前的男人,只是突然抬手抓住他的手臂,然后放在手里猛地收紧。

男人原本肆意的脸一瞬间皱成一团,还未做出反应便撕心裂肺大喊起来。

他周围几个兄弟见状立即抬拳向陆行州与林又夕身上招呼。

陆行州没有喝酒,意识清醒,动作果决而狠厉。

林又夕却是喊叫得大声极了,他这一晚上没能发出来的愁苦似乎借着这些男人的挑衅,一下冲破平静的表皮,整个爆发了出来。

他看着躺在地上的几个男人,喉咙发干,蹲下身压向一个矮个儿的身体,抓着他的头发,面无表情地问他:“你牛逼什么,来,告诉我,你们到底在牛逼什么?”

矮个儿还年轻,血气方刚的年纪,被林又夕压住依然露出不服输的表情,回过头来,狠声回答:“靠别人的拳头耍威风,算什么男人,臭傻逼。”

林又夕蹲在原地整个人一愣,他喝下去的酒像是在这一刻成为了恶心至极的东西,往上翻涌,苦得他两眼发憷。

可他没法反驳,他只能一点点地抡起胳膊,“咚”的一声,将人打晕了过去。

林又夕是经不起激的,所以他也的确不算个男人。

他是一个懦夫。

他的父亲是被人叫做社会残渣的垃圾,他的好友喜欢偷看女人洗澡,他比他们要好上不少,可他趴在自己心爱的姑娘茜窗下思绪万千,却连告诉她名字的勇气也没有。

零二年叶姝的父亲畏罪自杀,她跟随母亲离开犁园,林又夕第一次与她说了话。

他那时蹲在叶姝曾经重门深锁的院子外头,目光显得深重。

叶姝从屋里出来,形单影只,手里怀抱一个木盒,看见路旁的林又夕,只是轻轻点头。

林又夕将鼻子里呼之欲出的鼻涕猛地吸回嘴里,他浑身发抖,走过去沉声发问:“你还好吗。”

叶姝抿了抿嘴唇,她眼下有微微的青色,抬头笑着回答:“我还好。谢谢你。”

说完,她又从自己身上掏出一根手绢,轻声说话:“擦擦鼻子吧。”

林又夕接过手绢,感觉上面带着些她固有的香气。

他走路的脚步很轻,行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一路上只有鼻子里偶尔发出些许突兀不雅的声音。

叶姝却并不显得介意,她也没有说话,只是间或看他一眼。

林又夕那时其实有很多话想要问她,比如盒子里是什么?你的奶奶现在怎么样了?你今后该怎么办?要到哪里去?

但最后他一句也没有问出来,他没有立场。

对于一个你喜欢的人,你总会有太多疑问,但并不是每一个你都有资格得到答案。你只能卑微的希望她好。

他们在临近大门的操场前分开两头。

叶姝抱着手里的盒子走向停在门口的红旗,林又夕哑着嗓子喊她:“你现在住在哪里,你的手绢等我洗好了送去给你。”

叶姝回头对他笑着摇摇头:“不要放在心上,不是什么好东西。”

林又夕望着她没有声音的步子越走越远,然后俯身坐进车子,留下路边暗淡的一片光。他对着那背影喊了一句她的名字。

她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有,回头看他一眼,从车窗里对他招了招手,终于离开。

林又夕在那一瞬间,感觉自己像是在读卡佛最后的《哑巴》。

他可以省略所有的一切,却留下一个既定的开头与结局,他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好似什么都知道,但其实什么都不知道,每一遍都是轻描淡写,每一遍都刻骨。

时间久远,林又夕的记忆已经不太深刻,比如叶姝的笑脸,比如那天红旗的尾气打在他脸上的感觉,满目疮痍,肆意蔓延,就像课上老师的唾沫,他父亲饭后神清气爽的一个屁,或是学校大礼堂里校领导源源不断的政治话语。

他永远没有喜欢它们的理由,但他无法站在它的面前趾高气扬,大声指责。

他是社会垃圾的儿子,他怎么可以拥有完美的爱情。

再一次见面,是叶姝母亲的葬礼。

林又夕终于告诉了她自己的名字,他去到她的家里。

老太太从屋里出来,坐在轮椅上,腿上摆了好些小孩玩的橡胶玩具,瞧见他的模样笑得格外开心,对着他喊:“小丘来看我们家姝姝了啊。”

林又夕站在原地,不知该回答她我不是小丘,还是问她小丘跟叶姝是个什么关系。

叶姝显然也没有听见他内心的疑惑,走过去蹲在老太太身边,把她身上掉下来的薄毯收齐整理好,摸着她的手说:“对,他就是过来看看,等下就要走的,工作忙”。

老太太听了叶姝的话使劲点点头,念叨着工作重要,又跟他招了招手。

林又夕于是走过去像叶姝一样蹲下。

老太太看着他,咧嘴一笑,门牙空着,说话还有点漏风:“小丘这孩儿看着越来越俊了”。

这话听在谁的耳朵里,都会觉得舒服。

林又夕于是也不再纠结于小丘的问题,转而陪老太太轻声说起话来。

老太太心满意足,最后打了个呵欠,终于被叶姝推回了屋里。

叶姝从房间里出来,笑着答谢:“谢谢你,我奶奶很久没有这样开心了。”

林又夕没说话,他只是问她:“你以后会为了你家老太太留在国内吗,我知道,你太优秀了。”

叶姝低下身子,收拾老太太掉下的玩具,回答得漫不经心:“我是她唯一的孙女呀。”

“叶姝。”

林又夕看着她的背影低声喊到。

叶姝于是抬头看他,怀里还抱着老太太的那些个橡胶玩具,目光平静而远:“怎么了。”

“你没必要什么事儿都自己扛着,我也在,我的意思是说,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告诉我,我一直都在。”

叶姝看着他笑,没装糊涂:“你才多大。”

“我今年高一,再过两年就可以高中毕业,毕了业找到工作就可以养你,养老太太。”

叶姝不说话,就还是笑。

林又夕其实有些害怕她的笑。

因为他不知道,她这些笑脸背后的意义。

她会笑着跟你温柔地问好,然后一声不吭地离开,她并不是讨厌或是看不见你的存在,而是你在她心里其实无足轻重。

林又夕于是只能说:“你等我,我以后肯定能养你。”

叶姝在他身边坐下,声音温柔而感激:“可你现在连真正的社会都没有见到,怎么能够说出这样笃定的话呢。”

她或许是想要劝解林又夕的,后来又说了不少乱七八糟的理由,林又夕低着脑袋一直没有吭声,过了一阵,她兴许也觉得自己一个人说的没了意思,沉默下来。

林又夕于是又抬头看她,沉声说到:“你等我,我以后肯定能养你。”

可是叶姝没有等他,她上了她那富有小侄子的床,她的笑容开始变得娇媚,她有了无数带着香气的方巾,她没有再回答。

林又夕曾经做过许多有关于长大的梦,大多君国天下,美人花前,酣畅快烈。

只是当他真正走到那一天,真正想要成为另一个人的依靠时,他很难理直气壮地告诉她,我在这里,你别怕。

他有一个监狱里的父亲,有一个无名无姓的母亲,他手足无措,茫然四顾,缺乏掷地有声的底气,像一个因吸取了海水而不断膨胀的棉球,装模作样地挺起并不宽厚的胸膛,倔强却虚弱。

老太太前些年已经去世了。

她临走前记不得旁人的模样,时常以为自己是一颗土豆,只喜欢歪着脑袋说“那个小丘可真是个好孩子啊。”

叶姝说这话的时候,嘴角稍稍上扬着,像是回到了小时候那段明媚的时光里,看着窗外,一副怀念而幸福的模样。

林又夕握着手机的这头,听她安静地说,没有搭话的意思。

他们总有联络,可他逃避与她的见面,他有些下意识地抵抗时间的改变,就像他并没有变成游戏人间的坏男人,就像叶姝也没有成为他想象中鸡一般的坏女人。

此时躺在地上,林又夕头中仍有着挥散不去酒意。

他眼中的世界是带着叠影的,沈黎的声音像是从天灵盖上飘过去,听不大清。

他心中茫然,深呼了两口气,终于拿出自己的手机,开口问那头的女人:“庄玉姝,你过的好吗。”

叶姝那头放着电视,她有许多年没有听见自己这个最初的名字,沉默一晌,笑着回答:“我挺好的。又夕,你要幸福啊。”

“诶。”

林又夕捂住自己的眼睛,终于哭了。

沈黎站在原地,望着不远处林又夕肩膀微微抖动的模样,小声嘟着嘴巴,神情十分严肃地发问:“为什么林老师哭了?他是不是被打伤了。”

陆行州蹲在原地,拦下他的步子,拉住他的胳膊轻声回答:“不要过去,让林老师一个人静一静吧,他只是想到了一些过去的事情。”

沈黎于是只能点头停了下来,他的怜悯心与生俱来,在这样的时候,他一向很听话。

所以他又回过头来,偷偷看向身边的陆行州,试图观察他身上有无伤痕。

身边的小姑娘显得兴奋极了,她凑到陆行州的面前,抓住陆行州的胳膊,声音清脆:“叔叔你好厉害,谢谢你,我妈妈在这里面上班,等下她就出来,她说要谢谢你,我还要让她知道,你是全世界最厉害的人。”

沈黎原本在偷偷观察陆行州的衣服,此时听见这样的话,不禁小脸绷紧,五官皱成一团,挡在陆行州的面前,沉声开口:“这是我爸爸,你不要拉着他!”

小姑娘没有想到原本很是温柔的小哥哥突然变了模样,眼睛望向他身后的陆行州,小脸低着,显得可怜兮兮。

沈黎于是越发忧郁起来,他是男孩子,向来知道女生眼泪的威力,索性转身捂住陆行州的眼睛,粗声喊到:“你不许看她,也不许看她的妈妈,电视里都说了,英雄救美之后,姑娘总是要以身相许的!啧,女人真麻烦。”

陆行州还没有从沈黎那一句“爸爸”的震惊中清醒过来。

此时感觉到沈黎附在自己脸上的小手,心里又忍不住一动,深吸一口气,伸手将孩子搂进怀里,下巴抵在他的头顶,沉声回答:“我不看她,也不看她的妈妈。我只看小黎和小黎自己的妈妈。”

沈黎听见陆行州的话,胖胖的脸蛋不禁红了起来。

他感受到陆行州温暖的怀抱,那是不同于母亲,更为宽厚,也更为硬朗的一个怀抱。

他身上没有妈妈沐浴乳和草药的香,靠在自己头上说话,却像是将自己的整个世界都保护起来。

他咬着嘴唇,这个动作遗传自他的母亲,伸出手,小心翼翼,勾住陆行州的脖子,试图做出十分愤怒的表情:“那你,你不许反悔,做不到就是小猪。”

陆行州点点头,他闭上眼睛,将脸埋进沈黎的肩膀,低声做出承诺:“好,我做不到,就是小猪。”

说完,他又抬起头来,喉结上下滚动,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声音缓慢地请求:“小黎,你能不能,能不能再喊我一声爸爸。”

沈黎原本情急之下喊出的称呼此时要让他特意说出来,难免有些紧张。

可他看向不远处躺在地上的林又夕,突然又觉得这些大人其实也是可怜的,思考一阵之后,终于靠在陆行州耳边,悄悄地喊了一声“爸爸”,像是不愿让任何旁人听见这一声喊。

陆行州全身绷得很紧,整个人僵在原地,抱住沈黎的手臂不由自主地往里收紧。

沈黎轻哼一声,忍不住小声叫唤:“爸爸,我喘不过气啦。”

陆行州面露愧疚,忽然松开了手,轻声道歉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沈黎第一次看见陆行州这样手足无措的表情,一时觉得有趣极了,不禁笑着喊到:“爸爸。”

“嗯。”

“爸爸。”

“嗯。”

“爸爸爸爸。”

“嗯,我在。”

“爸爸你眼睛为什么红了?”

陆行州摇头回答:“爸爸没有眼红,爸爸只是和林老师一样,想到了一些过去的事情。”

“林老师为什么会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呀?”

“因为他弄丢了一个人,她回不来了。”

“那爸爸为什么会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

“因为爸爸弄丢的人回来了,他们再也不走了。”

说完,他抬起头来,伸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抓住沈黎胖嘟嘟的小手,看着他问:“对不起小黎,爸爸迟到了这么多年,你不要讨厌爸爸好吗。”

沈黎脸上红彤彤的,呼出的气也变得白而细腻,声音小小的,软软的:“唔,讨厌也没有什么用呀,谁让你是我的爸爸。”

陆行州于是终于笑了出来。

沈黎原本还想说几句孩子气的话,可等他看见陆行州的脸,不禁有些惊讶地问到:“爸爸,你为什么哭了呀?”

“爸爸没有哭。”

“说谎,你明明就是哭了。妈妈说过,说慌不是好孩子。”

“那就原谅爸爸吧。就这一次,原谅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