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一时兴起逗弄了小辈,此时看见沈妤委屈的表情,难免又有些自责。
她拉着沈妤的手找了池塘边的一块石头坐下,伸手将她颊旁几缕发丝挽至耳后,轻声叹气,笑容带着格外的亲昵:“你啊,都是要嫁进我们陆家的大姑娘了,怎么说一句话还害羞成这样,行州平时是不是总欺负你?”
沈妤下意识地点头,几秒钟之后又摇摇脑袋,看着自己被老太太握住的手背,脸上发烫,小声回答:“没有的,行州他,他对我挺好。”
老太太当然知道陆行州不会真的亏待了沈妤。
陆行州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虽然他与他父亲陆与风之间总有矛盾,但在对待感情的秉性上这父子两却是如出一辙的固执着——
一个女人若是真走到了他们心里,那就算是天上的星星,只要她想要,他便爬断了腿也会为她摘下来。
陆行州此时站在原地,神情显得十分平静,沉默一瞬,只开口道:“奶奶,外面风大,我们还是先回屋里去吧。”
老太太不高兴,她“哼”了一声,面露不耐,挥手开始教育:“这才是个什么时候,我在这山里住惯了,要是一天不吹些风还觉得身上不够爽利呢。你不要在这里碍眼,去前厅找那李小子,让他不要再和你表妹斗嘴,免得扰了观里的清净。”
陆行州自知老太太想要与沈妤单独说话,也不好再做逗留,只在离开时恭恭敬敬鞠一个躬,轻声说了句:“那就请奶奶早些身体爽利了,毕竟这山上寒气太重,沈妤平时都是在家待着,身上衣服不够厚重,要是着了凉,孙子心里可是会难受的。”
老太太这些年见惯了陆行州的冷情冷性,此时徒然听到这样一句话,很难不感到意外。
拿着身旁的小石块儿往前一扔,佯装生气地笑骂:“在我老太婆面前倒是说上俏皮话了,不知羞,快些离开,我还能冻着你的小媳妇不成。”
陆行州于是也轻声笑笑,起身心满意足地离开。
沈妤坐在原地越发局促起来,她右手捂住自己发烫的耳朵,抿了抿嘴唇,终于小声开口问到:“奶奶,您想要和我说话,对吗。”
老太太喜欢聪明的孩子。
她将沈妤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温柔抚摸,声音轻缓地回答:“你看出来了?是啊,虽然咱们娘俩今天第一次见面,但我总觉得和你特别投缘。行州说要带你上山的时候,我心里还有些忐忑,我总想着,那个让我天生愚钝的小孙儿牵肠挂肚的姑娘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她是不是有三头六臂,或者是狐狸精转世?”
沈妤听见老太太这几句揶揄,不禁低头轻笑了出来。
老太太见她不再紧张,心中也松一口气,重新开口道:“但是啊,在我看见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都不是。行州能喜欢你,是因为你投了他的缘,不论是眼缘,还是心缘,你们都是将将合适的一对。”
沈妤眨了眨眼睛,此时也稍稍抬起头来,她看向老太太充满笑意的眼角眉梢,不禁轻声发问:“我不明白,人的眼缘是出于外表,那心缘又是什么?”
老太太笑着捋顺她的头发,指向两人面前的池塘,语气平缓地回答:“心缘自然就是你们心和心的缘分。丫头,你看,这池子里的游鱼,是不是活得特别让人羡慕。这其实跟庄子说的是一样的,我们这些人的心呢,就像这些水里的鱼儿,到了一定的境界,便可以跳脱身体的束缚,在天地之间悠哉游哉。这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它恰巧也说明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我们各自在这世间浮沉,除去身体、外表的限制,真正随生命而来、又随生命而去,可以让你无拘无束的,其实只有这一颗心,而这世上让人着迷的眼缘万万千,可能够相通的心缘却寥寥无几。”
说完,那池塘中的一尾鲤鱼正巧跃出水面,映着月光下的夜色莹莹发亮,扑腾一声,又落回了水里。
老太太将沈妤的手掌握得更紧,轻拍两三下,脸上笑意不减:“小沈,你虽然个子看着小小的,性格又有些腼腆,但我知道,你心里其实一直有自己的主张。你能以柔化刚,以一个女人的温性纯情包容感化行州这样固执的男人,这对于一个像你这般年纪的孩子来说,是绝对不容易的。行州呢,他是个太优秀的孩子,从小到大,他身边从来不缺少旁人的迷恋,他缺少的,是一个可以让他放下心中芥蒂的家人,他过去活在自己的世界,实在太孤独了。所以无论你们过去发生了什么,以后的路会走到哪儿,我都要感谢你,感谢愿意你成为行州的家人,愿意为他生下一个孩子,并且抚养长大。说句不中听的话,老太婆我啊,在这之前从来都不敢奢望,自己能在闭眼以前,看见行州拥有这样幸福的一个家庭。”
沈妤听着老太太的话,眼睛也不觉有些酸涩起来。
她低下脑袋,声音低缓而暗哑:“奶奶,您不要这样说,我也是要谢谢行州的,感情这种事,只有彼此付出了,才会真的感到幸福,他是一个很好的男人。”
老太太赞赏地点点头,她抬起自己的胳膊,伸手抱住沈妤的脑袋,将她扶至自己的肩膀,低声细语道:“像你这样通透的孩子,难怪行州会对你死心塌地。我呢,这辈子做过不少错事,自知时间也不算多了,现在唯一的奢望,就是能在入土之前,看见行州有原谅他父亲的那一天。他父母的事你应该也听说过,他们的婚姻当年是我执意促成的,我那时不通情理,自以为给儿子找了个再好不过的姻缘,没想到,却是自私地害了人家姑娘一辈子。”
沈妤没有亲身经历过陆行州父母的陈年旧事。
她是小辈,又暂且算作外人,在毫无思绪的情形之下,只是沉默以作回应。
老太太知道她的心思,也没有再与她多提,只是拍拍她的脸蛋,笑着道:“当然,这只是一个期望,毕竟,你和小黎才是他的未来。不过,老婆子我啊,总有种预感,我觉得丫头有你在行州身边,总有一天,他会放下心里对他父亲的那些恨。我看的出来,你是那个能让他变得不一样的人。”
沈妤听见老太太的话,此时又难免有些害羞起来,嘟了嘟嘴,小声回答:“我哪里有这样的能力。行州之前还一直跟我犟嘴,说是我对他求而不得,他才大发善心与我在一起的。”
老太太于是终于大声笑了出来,声音爽朗,只可惜她年事已高,笑过一阵便有些气喘吁吁,平复了呼吸,才又语气亲密地开口道:“他呀,就是没追求过女孩子,偏偏还有些嘴硬。不过,你也不用怕他,你就安安心心地当他的心头肉,如果他犯了事儿,惹你不高兴,你就打他一顿,骂他一通,陆家的男人我是知道的,不和女人计较,你呀,不妨在他面前多上一上房多揭一揭瓦。”
沈妤听见老太太的话,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陆行州在屋里坐了一阵,等手上的书看得过半,那头沈妤才披着一身寒气回来。
看见屋里的陆行州,露出一丝疑惑表情,轻咳一声,靠上前问:“你怎么在我房里?”
陆行州放下手里的书,面不改色,身后是大声播放十九大新闻的收音机:“李文瀚睡觉打呼,我睡不下。”
沈妤脸上发红,不禁小声嘟囔:“但我这里也只有一张床,何况,你们高中三年同一个寝室,怎么那时就睡下了呢。”
陆行州充耳不闻,索性不与她说话,直接伸手将人搂进怀里,嘴中振振有词:“以前心无杂念,且忍耐力尚可,现在人到中年,许多事情心有余而力不足。别动,你身上太凉,我给你暖暖。”
沈妤空窗多年,寂寞难耐之时只有黄刊电影作伴,理论知识过分充足的结果是思维迟缓,即便内心蠢蠢欲动也不敢轻易付之行动,此时听见这样一句话,干脆连耳朵根都红到了底。
沈妤感到陆行州打在自己后颈皮肤上的呼吸,索性偏过头去,小心翼翼挣扎起来,等身上出了一层薄汗才算作罢,虽然自知势单力薄,依然在“党的伟大思想报告”中发出两声猫叫似的的轻吟。
陆行州原本图谋不轨,此时更是心猿意马。
坐在原地,一时动不敢动,神情严肃,听着收音机里播音员铿锵有力的声音心中大念《清心普善咒》。
沈妤不疑有他,索性也拿来桌上那本翻至一半的书,低头装作阅读,脑中高喊“伟大领袖毛/主席。”
陆行州自我平复了一会儿,终于收回平日稳重,将头靠在沈妤肩头,低声轻笑起来。
沈妤全身僵硬,怒目而视。
她没有想到自己此时尚在小桥流水,那头陆行州却已经是沧海霁月,一时内心唏嘘,不禁愤然发问:“你笑什么!”
陆行州当然不知她的气愤从何而来,只低声道:“我笑自己好福气,绿衣捧砚催题卷,红袖添香伴读书。”
沈妤再受不了他的轻薄,双眉一敛,终于拍案而起,转身拿起自己的换洗衣物,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气沉丹田的“哼”以表达内心的高风亮节,仰头往屋外走去。
陆行州自知过了分,只能坐在原地继续听新闻,单手撑住下颚,默然无语看墙顶,数那角落里的蜘蛛从房的这一头,沿着灯光的方向爬到那一头,脑中除去随机矩阵的图像只剩下沈妤那么个粉红小巧的耳朵,最后那些意向逐渐融合丰满,变成了沈妤高耸的胸部,上下波动,起伏不平。
二十分钟之后,木门再次被人推开,沈妤带着微薄一层水汽回到屋里。
她此时身上干净清爽,底气充足,也不说话,只径自拿了书靠在床边看。
但那书是假的,没有一颗字进到心里去,倒是收音机里的新闻让她有些出了神,直到陆行州轻声靠近她才重新抬起头来,眨巴眨巴眼睛,小声问了一句:“你做什么呀?”
陆行州以为她不再生气,便靠在她身边躺下,望向她手中的书,语气严肃的指出:“你半小时之前看的就是这一页,你这样的阅读速度不如小学生,学习效率太低。”
沈妤索性撇了撇嘴转过身去,嘴里愤愤不平:“不要你管。”
陆行州眉头紧皱,神情疑惑,不无感概地想,她是不是还在生着气呢。
沈妤当然是不会给他回答的,两人彼此各有心思,于是便只能又一次无话起来,好在那收音机里的播音员此时慷慨激昂,字正腔圆,掷地有声,将屋里原本暧昧亲密的气氛逐渐淡化,最后有如秋风扫落叶一般,一挥而空。
早时送被套过来的年轻小道士此刻抱了另一个枕头敲门进来,看见床上两人,连忙捂住自己的眼睛,枕头掉在地上,她又不得不“嗨呀”一声蹲下去捡,将枕头放在陆行州身上,一脸委屈地说到:“这是师父让我送过来的枕头。”
陆行州望着手上的枕头眉头深皱。
小道士却不管他,看了一眼沈妤手里的书,拔腿就跑。
于是陆行州只能靠在沈妤背后,低声问她:“看来今天只能与夫人共用一个枕头了,这观里看来也没有第二个枕头可以给我们。”
沈妤被他的厚颜无耻惊得瞠目结舌。
将手里的枕头横在两人中间,开口十分义正言辞:“脏一些又怎样,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累不累,看看革命老前辈。陆教授,你这样的享乐主义可要不得。”
陆行州看着眼前沈妤煞有介事的脸,心中只觉一阵发痒,抽开两人中间的枕头,俯身将她压在身下,刚低头亲上,那头房门就又被人推了开来——
“师父说天气冷,让我再拿来一床被…”
剩下的话被卡在嗓子眼里,小道士站在原地眼睛张得有如铜铃。
沈妤最是羞涩本性,此时被瞧得满脸通红,索性推开陆行州的身体,捂住胸口严肃声明:“你就算得到我的人,也得不到我认真学习想要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心!”
小道士于是越发惊讶起来,歪着脑袋,嘴里呢喃道:“这位男施主,你这是在做什么呀。”
陆老师坐在原地神情沉静,伸手推动自己脸上的眼镜,思考半刻,仍是面不改色,只一字一句地回答:“薅社会主义羊毛。”
小道士年纪不大,此时却是目光如炬,她双眉一皱,站在原地沉声叹气,张嘴说话很是语重心长:“这位施主,人在凡尘俗世中行走,最重要的,是要保持自己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