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等沈妤再一次从厨房出来时, 沈黎已经酝酿好了一肚子的演技。

抬头瞧见自己的母亲, 立即“哇”的一声哭喊出来,声色凄厉而尖锐, 五官皱在一起,眼眶中蕴藏着热泪, 神情专注,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陆行州站在原地眉头微皱,或许知道自己已然上了当。

沈妤放下手中的汤碗,弯腰快步走近,不禁垂下脑袋问:“怎么了小黎,为什么突然哭?”

沈黎其实并不十分疼,陆行州小时接受过尤为严酷的锻炼,自知手劲不同于常人, 所以平时动作一向格外小心。

可沈黎怎么能够放过这样一个绝好的机会, 他瞄了一眼身旁的人, 鼻孔里冒出一个光亮而巨大的泡, “啵”的一声破开,扬起脑袋就地开始进行无比凄惨地控诉:“他打我, 我的屁股都还红着呢,他就打我!妈妈,你要保护我,他瞧见我就不高兴,他一看就是想吃了我!”

沈妤听见这话,不禁皱起眉头, 在沈黎身边坐下,抱住他的胳膊轻拍,抬头望向陆行州,面露无奈。

陆行州沉默一晌,倒是没有否认,只低声道:“我打你是事实,但一个男孩子遇事不知反省争取,只知一味的往大人怀里钻,这是你为自己鸣不平的方式吗。”

沈妤感觉到父子两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不禁轻声叹气,小心翼翼道:“他还只是个孩子,有些道理我们都未必懂得,你又为什么要这么早强加在他身上。”

说完,她又用手指刮了刮沈黎的鼻头,语气轻缓道:“不过,小黎你也有不对,爸…陆老师只是想要与你说说话,怎么会想要吃了你,他虽然长得有些凶,其实并不是坏人。”

她这话说完说完,沈黎“吧唧”一声乐了。

他抱住沈妤的腰,把脸埋进她大大的胸脯里,以此掩饰自己嘴角无比灿烂的笑意,呜咽两声,装模作样地回答:“我不管,反正我害怕,妈妈,陆行州连林老师那么大的屁股都敢踢,他还有什么不敢的,而且,他五音不全,身上一点音乐细菌都没有,已经无药可救了。”

沈妤脸色僵硬,像是想要忍住一点笑出来的冲动,轻咳两三下,低声告诉他:“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人不能十全十美,陆老师不是学艺术的,你不能强求那些他做不到的事情。”

说完,她又将沈黎重新扶起来,看着他问:“我们喝完甜汤就去刷牙,然后睡觉好不好,现在已经九点多,明天早上我们不是说好要去陪小茗看医生的吗。”

沈黎这下又忽然严肃起来,吸着鼻子闻了闻那头甜汤的味道,舔舔嘴巴,点着头道:“好吧,我今天其实也很累的,妞妞的裙子破了洞,瑶瑶的作业又没有写,她们可让人操心了。”

陆行州听见他的话,皱起眉头,不禁愤愤不平地想:我小时候可不是你这么个喜欢往姑娘身边扎堆的模样。

沈黎浑然不觉,一边滋溜着嘴,又一边歪下脑袋问到:“妈妈你等下能不能陪着我睡?我想听你唱歌,我喜欢听《茉莉花》,妞妞哼的就很好。我觉得这首歌其实我也能唱,真的,妈妈,我还小,我还是可以被治疗成功的。”

沈妤这下终于没有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看看那头面色乌青的陆行州,又看看低头乖乖喝着甜汤的沈黎,眼中的笑意总也掩饰不住,只是格外温柔地答道:“好,等下妈妈给你唱《茉莉花》。”

于是话就这样说定了,等沈黎刷完牙,擦玩澡,他便十分自觉地小跑回屋,躺在自己的小木床上。

沈妤侧躺在他的右边,一边轻拍他身上的棉被,一边小声唱歌。

陆行州坐在左边的座椅上,闭目听着,父子两互不搭理,只是偶尔忍不住偷偷打量一眼。

沈妤唱了两遍便有些疲惫,正巧那头电话响起,她只能低声嘱咐一句起身往外走去。

沈黎见母亲离开,连忙眼睛眨巴眨巴两下,躺在床上,开始无比骄傲地说到:“你看,这才是歌唱,是来自灵魂的声音,老师说有感情的人才能唱出最动听的声音,我妈妈就是有感情的人。”

陆行州于是也神色平淡地回:“你妈妈是我老婆,我们在一起才有了你。”

“是未来的老婆,你们现在还是非法的!”

“但我们有了你。”

“我不管,你五音不全,你毁了我的梦想。”

“毁了你的梦想?你难道还想走歌唱家的路子?”

“为什么不行!我幼儿园的老师说了,我根骨清奇,悟性深厚,在维持班上纪律的时候,说一句话顶别人十句。”

“那只是在间接形容你的嗓门大。”

“你才嗓门大,你面瘫,五音不全!”

沈妤接完电话回来,沈黎已经睡着了。

陆行州坐在床头,目光低垂,他像是在这样的时候才能安安静静地看一看沈黎的样子。

他的手指撑住下巴,灯光打在侧脸上,透出一点清淡平和的宁静。

沈妤靠在门框边上看他,也没有说话,只是思绪一深,便不知怎的,忽的回想起三月的那片青青草原来,她那时带着沈黎前去探望多年的好友,他们坐在高高的马背上,脚下踩着望不到边际的绿意,头上顶着高远而湛蓝的天,沈黎靠在好友怀里,高声笑着,春天的风轻柔得动人,就像他们眼睛里成群的牛羊,浅浅的一层水晕,上面有阳光。

陆行州听见脚步的声音,微微抬起了头来,他的眼睛有些暗,站起身子,声音低沉而平缓:“已经睡着了。”

沈妤点点头,伸手将那被子盖得更加严实一些,转身回答:“我们出去吧,刚刚妈妈在电话里提到了你。”

陆行州有些诧异,他默默跟在沈妤身后,轻缓的步伐,难免透露一些忐忑的期许,低下头问:“阿姨,她说了我什么?”

沈妤俯身靠在阳台玻璃窗的栏杆上,看着外头的夜色,笑着告诉他:“只是顺口一提,你不用这样紧张。今天下午,我已经和他们聊过了一些,你知道的,上了年纪的人,只是有一些执拗,他们,其实并不是真的讨厌你。”

陆行州将沈妤的话放在心里回味了一圈,偏头看向她的侧脸,伸手抚上,拇指在皮肤上缓慢地滑动,沉默许久,终于说到:“但我能理解他们的想法。我看不见那些你一个人承担的过去,但我想,那一定是很苦的,沈妤,作为男人,我亏欠了你。”

沈妤被陆行州的目光看得脸上发烫,她感觉到他手指上的薄茧,粗糙,但真实。

低下头,抿住嘴唇,小声回答到:“其实…也算不很苦,小黎很乖,我…我很高兴能把他生下来,他是我的孩子呀。”

陆行州看见沈妤鼻尖投在自己手背上的光影,缓缓收回了手,他告诉自己不能靠得太近,以免心生杂念。

说来其实也奇怪,原本已经互相亲吻拥抱过的两个人,因为得知了某个既定的过去,竟然又一次开始变得畏惧起来。

那种感觉很让人紧张,却也让人着迷,仿佛一点触碰便能激起心中的涛涛烈火,回溯到过去那个夜晚的痴缠中去。

陆行州深吸了一口气,偏着脑袋望窗外,低声开口道:“但阿姨叔叔那时肯定是不高兴的。沈妤,我知道或许你并不缺少这一句感谢,但我觉得,我还是应该告诉你,那时候你愿意一个人坚持生下小黎,把他养得这么大,这么好,我…我是真的,真的谢谢你。”

沈妤的睫毛上下抖动几下,试图缓解眼中少许湿意,轻咳一声,低下脑袋,轻笑着回答:“虽然我不是个多么有志向的人,但我的人生可不是别人能够安排的呀,我有时候,也是有些臭脾气的呐。”

陆行州听见她的话,不禁也跟着笑了出来,他抬起手,踌躇一瞬,终于放在她的头顶,顺着她的发丝渐渐往下,目光专注地说:“但你们这些人,往往也是最懂得自己的人。”

说完,他也将腰微微弯了下去,靠在阳台的栏杆上,声音稍稍往上提起:“李文瀚以前也是不愿接受家里安排的人,他那时不肯去部队,离家出走了两个月,游遍北川和西藏,最后带了个漂亮姑娘回来,他说,她喜欢军人,他明天就要入伍去。”

沈妤觉得有趣,她一向喜欢听陆行州说起这些旁人生活中的俏皮事,那让她觉得,他们隔得很近。

他的声音虽然沉,却在低声耳语时带着一种天生的亲密;他目光看别人很淡,看沈妤时很重,他像是在与她分享,自己内心中那些不为人知的情绪。

“后来呢?他和那个姑娘后来怎么样了,她们为什么没有在一起?”

陆行州脸色平静极了,仿佛在说的是一件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事情:“后来,她喜欢上了我。”

沈妤有些惊讶,一会儿又忍不住眯眼笑了起来,摇头感叹到:“你这张脸总是招人喜欢。”

陆行州却并不认同这样的说法,他告诉沈妤:“不,那姑娘即便不喜欢我,也会喜欢其他的人,她喜欢的,总归不能是李文瀚。”

沈妤于是又开始不解:“为什么?”

“因为李文瀚看上去总是太过于多情。”

“男人多情其实不是坏事。”

“可也不见得是好事。他初一喜欢上我们班一丝不苟的女班长,写了一封三千字的长信。”

“班长难道没有感动?”

“当然感动,为了躲他,她甚至挨着墙根走了整整三年。”

“你真是坏蛋,怎么能这样笑话自己的好友。”

“这怎么能算是笑话。李文瀚结婚那时,那位班长也带着儿子去了。她说,其实她那时也喜欢过李文瀚,但是她怕自己无法好好学习,毁了自己,她说,李文瀚那时毕竟长得太不像一个好人。”

沈妤此时终于笑得弯下腰去,她将下巴磕在自己扶住栏杆的手背上,肩膀轻轻耸动,和煦的温柔挂满了整个眼角眉梢:“你真是讨厌,李文瀚是你的妹婿,你却总是拿着他的糗事来逗我开心。难怪你的妹妹总想将四十岁的女人介绍给你,以后这事在她面前,你可不能再提。”

陆行州摇头回答:“陆萌不会在意,李文瀚结婚当天弹过三个小时《命运》,他说,他的青春死在了那三个小时的慷慨激昂里,陆萌是他的未来,他是重新活过来的人。”

沈妤于是低声叹气,她说:“我姐姐说,李文瀚是有才气的人,只可惜,他的情路坎坷。”

陆行州皱眉问:“那是他自己的三心二意造成的,为什么你们女人却总是在同情?”

“但人总不能在一个地方等着,万事需要向前看,感情也是一样,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

“不,就我自己而言,我会一直等下去。我喜欢一个人,无论她还在不在这个世上,无论她去了哪里,无论她爱不爱我,我都等她。”

沈妤看着陆行州此时平静的脸。

他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有如春的百花秋的月,夏的凉风冬的雪,时间变得可爱,没有一点儿畏惧。

她实在喜欢极了这一张少有情绪的脸,他俊美的恰到好处,笔挺的又让人心悸。

他像是天生为自己出现在这个世上的人,光是那样默默地看着,便能让她一点点动情,一点点痴迷。

陆行州看着沈妤的眼睛,也渐渐低下头去,两人皮肤相抵,传来身体里一点微弱的暖。

他伸手抱住她细软的腰,胸口是她上下起伏的乳,他闭上眼睛呼吸她身上的草药味道,他在这一刻想要剥去两人身上的一切,回到那个动物最为原始最为赤诚的状态,他想要与她严丝合缝地连在一起,他想要将那些肮脏的液体弄在她白净的皮肤上。

他的身体里有这样一股冲动,它们有如一万个丑陋的灵魂,各自叫嚣着,想要将眼前的女人包围,吞噬殆尽。

沈妤被抱住吻了一阵,终于身上勒得生疼,小心推开面前的人,粗声喘息,眼眶泛红。

陆行州也不平静,只是他目光深沉,仍然咬住她嘴上一点肉,低声感叹着:“什么时候你才能真正成为我的陆太太,我…我想要你。”

沈妤此时呼吸仍然不匀,她靠在陆行州怀中,手指抓住他的衣角,皮肤浮着一层从未有过的光晕,她小小的鼻尖透下一点微弱的影子,有如娇嗔的少女:“你…不正经。”

这世上总有太多的美是被人埋藏在心底的。

就像春天美,但它的美并不是因为它本身,而是那些花儿,那些草,那些虫鱼,那些走兽,齐心协力组成了一切,它美得灿烂而朝气蓬勃。

而爱情也是美的,它的美却是爱情中人的羞涩与热情,是那些心中忐忑的期待,让它变得着迷动人。

陆行州将嘴唇贴在沈妤的头顶,亲吻她细长的黑发,声音沙哑而茫然:“为什么我以前会以为,自己没有那么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