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她心想:完了呀

话题聊到这里,便有些续不下去。

沈妤盯着手里的奶茶,脸上红得不怎么自然,她对于胡说八道的造诣毕竟不深,况且,她还是一个十分要脸的人。

陆行州沉默坐在原地,表情倒是恢复了往日平静,低头沉思的样子,像是有些心事。

两人双双无话,气氛便难免显得尴尬,好在此时身后传来一声嗤笑,有如平地一声惊雷,打破了这边紧张的情绪。

沈妤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看向迎面迈步走来的陌生男人。

男人还不大,四十出头的年纪,五官长得有几分帅气,只是眼神不够坚定,透着体虚,稍显臃肿的身材带着几分中年男人的油腻,衬得手里的名牌皮包有如街边布袋,头上一顶针织小帽,想来就算没有尿频尿急也得有些畏寒畏冷的毛病。

陆行州看一眼来人,脸上浮起些许茫然,思考一瞬,不禁开口喊到:“杜雷士?”

杜先生听见这个名字可不得了,脸色一僵,差点连手里大十万的皮包都掉下去。

这不能怪他,毕竟身为大型医疗器械公司的二老板,这个有如避孕套成精的名字他已经多年没有听人喊过。

杜先生父亲姓杜,这是肯定的,而他母亲姓雷,于是整个名字由来的基础十分坚实。

杜先生年轻时期没少因为这个名字早生华发,以至于旁人学成归国后的第一件事情是回家,他则不同,俯冲民政局,带着新发的户口证愤然大喊:“我现在叫杜马千!”

这下好了,没有人再认为他是避孕套成了精,他们一致认定他阳痿不举了。

杜先生此时心情有些不平静。

他与陆行州多年不见,就算没有同窗之谊,也有男人间的虚情假意。

他当年与姚之平身份一样,是班上农村里出来的寒门学子,稍显不同的,是他比姚之平长得俊朗,成绩也更为优异,以至于两人之后的命运大相径庭。

此时,杜先生拉着身旁年轻貌美的姑娘迈步向前,脸上带着格外的笑意,他右手轻拍陆行州的肩膀,语气显得有些刻意:“哟,老同学这么多年没见,你倒是一些没变,前几次同学会你没漏脸,那些女同学可不怎么高兴。没想到,你在这被家里安排着相亲呐?”

他这话说得亲密,听上去却难免有些不怀好意。

陆行州与杜先生上学时交集不多,他与身边大多数人的交集其实都很浅。

只是两人当年成绩分列年纪前三,加上杜马千长得有几分帅气,于是难免被同学老师们拿来做比。

杜马千彼时心高气傲,陆行州却从不在意。

他向来是个冷淡的性子。

于是,这十几年后的相遇,无论从男人的天性而言,亦或是所谓的新仇旧恨,在杜先生心里,都带了些互相攀比炫耀的味道。

沈妤坐在原地,看着杜先生的肚子,显得有些唏嘘。

因为,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位年到中年的杜先生竟与陆教授是老同学,他们看起来,更像是小叔与侄子的关系。

杜马千身边的姑娘兴许也发现了这一点。

这位姑娘今年二十出头,是影视学院的半朵花儿,平日里对杜先生言听计从。不光长相突出,看着赏心悦目,一米七多的个子,一双笔直的双腿犹如荷下莲藕,待人对事也从不恃美傲物,寒风凛冽里依然穿一条过膝短裙,造福大街上一方初冬萧瑟的布衣百姓。

这姑娘身上有一些大多数年轻人追求的时尚感,张嘴喊人从不喜欢带姓名,开口闭口全是叔叔,偶尔心情好了能吐出两句英吉利语,就像现在,她看见沈妤放在身边的皮包,就这么张了口了:“这位lady,你这包好像还是前年的款吧,去年Chanel的格纹就已经不流行了,下一次有时间,不如我带你一起去看show啊,那些服装,都是格外洗刷心灵的。”

沈妤并不追求时尚,她也从不看秀,她人生至今二十八载,看过最能洗刷心灵的服饰,或许就是她八十高龄的姥爷念《道德经》时身上穿的道袍。

刘老爷子年轻时胃不好,到老了便开始信道。

他觉得沈妤出生与道教有缘,一早决定送她上山做女道长,他觉得自己这位外孙女慧根深重,眼看着早日成仙,自己也能跟着治好十二指肠和多年的胃溃疡。

好在刘处长机制聪敏,将沈妤半路劫了下来。

于是沈妤觉有幸坐在这里,她看着眼前的姑娘,觉得她这一口北城八环外英语说得很是地道,喝了一口杯里的奶茶,十分感激地回答到:“谢谢,我平时工作和照顾孩子有一些忙,走不开的。”

姑娘于是又找到了新的话题,目光闪烁地问:“你有孩子啦?是二婚呀?平时做什么工作的?你看着还很年轻呐。”

杜先生听罢微微皱眉,也开始从旁感慨起来:“这位小姐,听你这条件的确算不得好,要我说,你可千万得抓紧我这老同学,他当年在班上也是一群小姑娘的梦中情郎,虽然现在可能混得差点,但不能说以后没有特别的机遇,如果愿意,老陆他来我公司都是可以的。”

他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陆行州听见那一句“老陆”却是忍不住一愣。

他皱眉看向手里的茶杯,低声说到:“和我相亲的这位小姐家世清白,为人正直,并不缺乏追求者。”

言下之意,她也并不需要抓紧自己这位“混得差点”的大学教授。

杜先生此时功成名就,人生追求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他早年刚出社会的时候觉得自己应该创造一点儿爱,一点儿能被诗人歌颂的大爱,可到后来他发现,爱不是创造出来的,它得本身就在那里,不然那就是耍流氓。

所以后来他就又想要去创造一点儿美,可他的前妻显然并没有感知到他美的存在,结婚六年,毅然牵手美国前来实习的黑人医生,投奔资本主义糖衣炮弹,头也不回。

那之后,杜先生终于决定辞去精神科医生的职位,开始经商下海。

他想,这个社会到底是庸俗的,他自觉身上担子深重,因为这世上必须先有一群人富裕起来,不然,怎么有足够的战斗力去消灭那些不富裕的人。

所以,此时的沈妤,显然成为了需要被及时浇灭的人群。

杜先生看着她的脸沉声叹气,声音开始充满了同情:“只希望你们如果真的结婚了,你能好好地珍惜我这位老同学,他从以前开始啊,就是个不问世事的人,你看,我说你一句,他还不高兴了。”

杜先生身边的姑娘此时也笑着开口道:“就是,有钱有有钱的过法,没钱有没钱的过法,清贫夫妻也很好啊。像我现在这样,被米斯特杜养得口味刁钻,经常连收到礼物的新鲜感也没有了。”

杜先生望向身边的姑娘,像是有一瞬间的陌生。

姑娘这样的俏皮原本是他最爱的,与他那薄情寡义的前妻有所不同,可此时,在沈妤和陆行州平淡甚至是冷漠的态度下,这俏皮却成为了一种控诉,一种人到中年对爱情脱皮去骨的控诉。

所以他说:“那有一天我没钱了,你是不是连我的新鲜感也要一并抛掉?我可不像我这位老同学,年过三十还能保持这副模样。”

姑娘的眼睛依然明亮,她无比鲜妍地笑着,捶打杜先生并不硬实的胸膛,娇嗔道:“我怎么会是那样的人,我看你也不比你这位老同学保养得差。”

说完,她一脸满足地低下头去,看向那边陆行州的正脸,然后整个人就那么愣在原地,接下来的话被卡在喉咙深处,只在心里感叹了一句:这个世界上,竟然真有长成这样的男人。

杜先生离开得很仓促,就像他来得太突然。

沈妤起身跟着陆行州走出咖啡厅。

她慢步走在后面,垂头说话,像是刻意压低了声音:“你为什么不告诉那位同学你的真实情况?”

陆行州回过头看她,沉声发问:“我的情况?”

——“就是你的工作,你的家世,还有你和我的关系,我们明明还不是…”

“还不是?你刚才不是已经在他们面前默认了是我的结婚对象吗,难道你不喜欢我了?”

沈妤被陆行州一句话问得哑口无声,沉默半晌,只能继续道:“但你就不在意他的那些奚落?”

陆行州抬头往前走,他的背永远十分笔挺地竖立着,脸上表情冷漠而真实:“我并不觉得一个甚至连我真实生活都不了解的外人可以对我造成什么困扰。我的工作并不能证明我的人品,就像我的家世不会成就我的实绩,佛说世间多苦恼,只因不识自己。人认识自己就是最大的作为,何必在意其他那些俗人的看法。”

沈妤一向知道陆教授的思想与常人并不一样,所以此刻,她也不禁有些感叹起来:“你这样的想法可真是罕见。可我就不如你了,说起来,我其实哪方面都不如你,也难怪他那么说。”

陆行州想到之前杜先生的话,此时终于停下了脚步,他歪着脑袋,脸上十分不解地问:“你为什么会去考虑那些毫无作用的话?一个男人的价值永远不会取决于他背后的女人,而是他本人的作为,成绩与人品。锦上添花不过是外人口中褒奖的方式,对于一对有感情的人而言,即使雪上加霜也不该被任何人质疑。你是我的结婚对象,就算你七老八十,三心二意,这也不是别人随意嘲笑我的理由。沈妤,这话我只说一次,我希望我的另一半可以因为我的优秀而自豪,而不是因为我的优秀自卑。你要知道,我同意与你相亲,就是因为我认可你的价值,而且,你喜欢我,这世上,你除了我,不会再去喜欢任何一个人。”

沈妤站在原地,眼睛睁得很大,心里大喊着:可我,好像也没有那样喜欢你呀。

她当然没能将这样的话喊出声来,她只是垂着脑袋,身上的皮肤从脖子根一点点变红,最后烧到耳尖最上面一点,像是只局促而羞涩的兔子。

她伸手拦住自己的脸,低头轻喊着:“哎,完了呀。”

陆行州没有看破沈妤此时心中万般情绪,他看见她的动作,其实很是疑惑,不禁弯腰倾身向前,伸手抓住她的手腕,靠在她耳边问:“你怎么了?”

沈妤从紧张的情绪中抬起头来,眼神即便恍惚却也脉脉含情,看着面前陆行州的脸,感受到他迎面扑来的呼吸,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陆行州望向她的眼睛,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他一向认为沈妤的这双眼睛与旁人不同,她虚伪地深情着,像是可以将你放进心里最深的地方去。

两人站在原地,各自都没有说话。

直到身后传来小姑娘清脆的声音——“小姐姐,那边KTV新开张,你和小哥哥要不要去唱一唱呀,白天免费哟。”

沈妤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腕,开始点头如蒜回答道:“好…好啊,你带我们过去吧。”

两人其实没有在KTV久留,不一会儿的功夫,沈妤便去了医院,她有些担心李复和赵素敏两夫妻。

李文瀚的电话打到陆行州手上时,时间已是下午三点,他开口说话,显得十分焦急:“怎么样?这么久没有消息,你们到底怎么样了?”

陆行州此时手里握着方向盘,眼前是宽敞的大路,心中却并不十分欢喜:“我们去唱了歌,我刚刚送她到医院。”

李文瀚心中咯噔一响,难以置信地问:“唱歌?你去唱了歌?你这五音不全的人去唱歌了?”

陆行州将车停在路边,神情开始变得十分凝重,他说:“唱歌的时候,音响设备坏了。”

李文瀚拍着胸口松一口气:“那…那还好。”

“可是沈妤会修音响。”

李文瀚两眼一黑,又抬起半口气:“那…那之后呢,音响坏了,修好之后呢。”

陆行州深吸一口气,靠在驾驶座的背后上,眉头深深皱起,沉声回答:“修好之后,沈妤坏了。”

“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