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之平骑着单车过来,扬起一路灰尘。
他看向路边的陆行州与沈妤,没有发现两人不同往常的情绪,只停下手里的单车,扯着头上的杂草,有如荒村偶遇的野人,神情严肃地开口:“我回家看见你们不在,猜想你们一定是进了山里。”
沈妤此时还忧虑着自己“硕大”的头,没有应答的心思,她指着单车前面的篮子,小声发问:“你那里装的是什么呀?”
姚之平回头看上一眼,拿起篮筐中的布袋,指了指里面的铁饭盒,十分愉悦地回答:“是给二奶奶的饭,今天归我家送,正好李叔的屋子也在那边,咱们可以一起过去。”
沈妤当然不知道姚之平的二奶奶是谁,但他愿意带路,这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姚之平于是踢起脚踏,又开始推着车子往前走。
陆行州跟在他们身后,倒是不怎么说话,只听着姚之平与沈妤的闲聊,偶尔答上一句。
他与姚之平的青春不同,他没有一个杨茉莉可以用以缅怀爱情,少时的理想也并不波澜壮阔,于是谈论起过去,就总显得有些平淡无奇。
李复的屋子在山的最上面,许久没有人住,已经变得老旧,散发着木头腐朽的味道。
好在屋子里头东西不多,沈妤没有花多少时间便找到了需要的文件。
从屋子里出来,山里已经起了雾气,开始闷雨。
“闷雨”是夕山人的说法,念起来很好听,就像一滴水化在了水里。
他们这里秋冬多雨,沉闷且潮湿,往往还未看见成片的乌云,空气便提前给出了预警。
一整个夕山被笼罩在敏感的低压中,就像这一座山的情绪也被一并锁进了厚厚的云层里。
姚之平将车子停在刘清的院子外头,拿起篮子里的铁饭盒,一边推开院门往里头走,一边回头小心嘱咐着:“我这个二奶奶一辈子没嫁过人,所以脾气有些古怪,你们等下可不要多说话,我看着她吃完东西,咱们就回去。”
沈妤小心点头,忍不住伸着脖子问:“她为什么不嫁人呀?她也没有孩子吗?”
姚之平没放在心上,挠着头发回答得漫不经心:“没有嫁人哪里来的孩子。年轻的时候倒是有过一个喜欢的人,只可惜打仗的时候跟着部队走了,再没回来。”
沈妤听见这回答,“哎”了一声,显得有些意外,不禁勾着脖子急切的往屋里看。
她此时神情专注,仿佛在脑中已然谱写完成一篇感人肺腑的剧本,自我感动得厉害,只需有人从旁嚎叫哭喊,便可称得上一部完整的爱情悲剧。
但这不能怪她,女人天生就善于钟情。
老太太此时正靠在窗边打着盹儿,手里抱了一个老式收音机,嗡嗡作着响,也不知是睡是醒。
姚之平驾轻就熟,把饭盒放在面前的大木桌上,推开窗户,将外面晾着的毛巾、衣服收进屋里,等会儿要下雨,他怕淋湿了它们。
等做完这些事,姚之平才垫脚走过去,蹲下身子,小声捏着嗓子喊到:“二奶奶,我是之平啊。”
刘清没有睡着,听见声音,便缓缓地睁开了眼来。
她先是看向姚之平,露出一点嫌弃的表情,沈妤能够理解,姚之平龅牙,近看有如貌美的蛤/蟆,从外表上而言,的确不容易讨老人欢喜。
但嫌弃是短暂的,老太太到底是个善人,她偏头望向身后的陆行州,使劲眯起眼睛瞅了一会儿,低下头,摸摸自己的小指头,这才又抬起头来,压着嗓子问了一句:“顺子,是你回来啦?”
姚之平有些意外,他站起身子,伸手拉了拉陆行州的衣角,像是生怕他在这样的时候说出什么凉薄的话语来。
所幸陆行州只是站在原地,没有回答的意思。
老太太于是努力支起身子,脸上显得开心极了,她移动着自己矮小的身体,打开身后的大木柜,低头在里面寻找一阵,拿出一本小学语文作业,放在陆行州手里,小心翼翼地说到:“顺子,这是你留给我的作业,我已经都写好啦。”
陆行州低头看向手里的课本。
那本子已经泛了黄了,里面的答案像是被反复改过,写下,又涂去,再写下,又再涂去。
最后只剩下外面一个名字还算得上清晰,但也是歪歪扭扭的两颗字——刘清。
老太太看着陆行州的脸,迈着胳膊又往屋里走去,声音显得缓慢极了:“你在,这里等等,我床头,还有两本呐。”
姚之平见老太太进屋,连忙往陆行州身边靠过去,贴着他的耳朵,低声说到:“几年前,山里来过一个支教老师,对二奶奶特别好,教她读书、写字,可能长得有些像二奶奶年轻时喜欢的那个人,一直被二奶奶当做是顺子。”
沈妤站在旁边,神情有些失落,她皱着眉问:“那那个支教老师后来呢?”
“后来?后来当然是走了,很早就走了,没回来过。”
屋外的风声渐大,轰隆一声突然下起了雨。
姚之平抬头往院外看上一眼,想起自己停在那里的“老伙计”,不禁“哎哟”一声,撅了屁股就往外头跑。
姚之平这人恋旧,杨茉莉他能念十几年,现在这辆老单车,虽然年代久远,轱辘架一转,除了车铃不响哪哪儿都响,但他一视同仁,照样情深义重。
老太太从屋里出来,神情显得有些疲惫。
她的年纪毕竟大了,站久一些便会没有力气,她把作业本放进陆行州手中,转眼就又躺进了长长的靠椅里。
她把自己的手轻搭在陆行州的胳膊上,闭上眼睛,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不知是在想念她的顺子,还是那位再也没有回来的支教老师。
陆行州没有松开老太太的手,他拿来桌旁的一个矮凳,在她身边安安稳稳地坐下。
他对待老人一向不算凉薄,因为他知道,人到老了,思绪就总有些不由自己,想的尽是些以前的事情——
像是太平岁月里的一些鸡毛蒜皮,战火黄沙里的半点真情假意,样样咀嚼开,都可以是一场很长的旧梦。
陆行州的爷爷临走前也是这么个样子。
他在世时最疼陆行州,离去时也没忘记拉着陆行州的手,他说,人这一生啊,不能不做梦,而且,还会做挺多的梦,一个接着一个,没完没了的,或许都谈不上梦想,就只是些个期望,让日子能过得更有盼头一些。这期望有些是遥不可及的,像不走心地顺口一提,说说,很快就忘了;有些却又触手可及,就像我们用力了就真能实现一样,这样的期望最戳人心窝子,因为越是看得见,心里就越是惦记,等惦记的时间长了,成了遗憾,那就是一辈子的事儿,要是再固执一些,走的时候也带着,便只能称作恨了。
老爷子那年已经七十有八,忽的想起自己年轻时候想要娶过的姑娘,他说她长得可真漂亮,弯弯的眼睛,细细的腰,唱起歌来就像是天边飞过的鸟。
陆行州抓着他的手问,那您为什么就没能娶上她呢,您不是当年队里最帅的小伙儿吗。
老爷子笑得格外怀念,他说,因为她没有了,被飞机炸没了啊。
老太太缓了一会儿,终于又睁开眼睛。
她并不是陆老爷子年轻时肖想的那个姑娘,但她和那一代许多人一样,拥有过兵荒马乱的爱情,也经历了太平盛世的清贫,当她眼神温和地看向陆行州的侧脸,手指互相交握住,时间像是变得格外分明,她说:“我知道,其实你不是顺子,你们谁也不是。”
陆行州没有回答,他低着脑袋只是沉默,许久之后,他才又抬起头来,轻声回答了一句:“但是爷爷生前一直很想您。”
沈妤站在一旁,忽然间睁大了眼睛。
老太太抓着陆行州的手猛地也用力收紧。
她颤抖的胳膊支撑着身体的重量,一点一点坐起来,双手缓缓抬起,附上陆行州的脸,眼里充满了不可置信:“这是…真的?”
陆行州看着眼前的刘清,没有说话,点一点头,以此缓解心中的愧疚。
老太太于是笑了,她干涸的眼里已经多年没有过泪花儿。
嘴里声声念着一句“好”,手却没有放开,她用手指把陆行州的五官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摸了个遍,心中还是觉得喜欢,她看着他问:“你长得,是像妈妈,还是爸爸?”
陆行州思考一瞬,声音平静地回答:“应该是爸爸,我对妈妈的记忆已经不多了。”
老太太像是明白了他的话,皱着眉头试探:“你妈妈,没有了?”
陆行州点头一笑,显得云淡风轻:“嗯,我爸爸不爱她,所以她很早就走了。”
老太太是经历过太多的人,她甚至没有再多问,只是身体往前靠去,伸出瘦弱的胳膊,将陆行州慢慢地搂进了怀里,靠在他的耳朵边上,轻声感叹到:“你妈妈可真是个傻子。”
陆行州将头埋在刘清的胸口,不让人看见他的眼睛。
他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就像没人能听出他的情绪:“奶奶,您说,我妈妈走的时候,有想到过我吗。”
刘清右手轻拍他的背脊,回答得很慢很慢:“想过的,一定想过的。她会想,我这个儿子长大以后得有多俊,那些小姑娘,得有多喜欢他啊。但是生活有时候太苦了,有些难一个人过不去,就会把她压垮。孩子,不要恨你的妈妈,她离开你,是真的受不住了。”
陆行州将头深深地埋进老太太怀中,很久没有一点动静,直到门外的雨声渐渐小了,他才又抬起头来,脸上笑容淡却平和,低声开口道:“那您可一定要长命百岁,等我把媳妇娶回来给您看看。”
老太太满是皱纹的脸上此时明媚无比,她抬手在陆行州的脑袋上轻轻一敲,故作埋怨:“你这小子是咒我呢,你奶奶我今年一百零二,按照你这说法,我还得跟阎王老子还两岁回去?”
说完,她又看向一旁的沈妤,笑着问到:“是那个姑娘吧?一进门我就发现了。”
沈妤眼睛本来泛着酸,此时听见老太太的话,脸上忍不住一红,连忙转身走出门去。
她蹲在地上,望着屋檐上滴下来的雨水,滴里搭拉串成一片,乱得毫无头绪。
姚之平此时已经从外面摆弄完他的“老活计”回来,看见蹲在屋外的沈妤,不禁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歪着脑袋问:“怎么出来了?二奶奶又睡下了?”
沈妤“诶”的一声点头回答:“是啊,睡的挺好。咱们,就在这里等雨停吧。”
作者有话要说:老太太和陆行州的爷爷年轻时不是一对。
老三的个人看法是,很多心理阴影不是靠爱情就能改变的,因为爱情的本质是占有,但一个陌生人的拥抱,一个小人物的善心,其实更能体现人性。
所以为了陆教授和沈大头在一起,我会让他先遇见这些“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