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陆行州此时没有听见妇女同志们真情的赞叹。
他拿着砖头一样厚重的手册决定离开,走出文化站,路上的灯光已经相继灭了,他的步子走得并不慢,只是没有灯光,剩下头顶一点儿零星的月色,影子难免越走越长。
沈妤此时已经洗完澡从后院里出来,脸上还蒙着水汽,皎洁皮肤,一双半月似的眼。
她身上穿的,是姚之平母亲箱子里唯一一件绸缎小棉袍,花色有些老旧了,看着却很喜庆。
秋衣的领子从棉袍里窜出来,包裹住细长的脖子,只遮了一半,另一半还在灯光下裸/露着,映衬出发丝上滚动的水滴,白得刺眼。
陆行州将书放在身后,低头跨步继续往前走。
沈妤开口喊住他的名字,乍一听,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她细小的手指拉扯住棉袍的衣角,眼神透露着一些小心翼翼:“我半路摔了跤,手肘磕破挺大一个口子,这得怪你,你不能和我说那样的话,我听不得,你知道的。”
“好。”陆行州并不擅长安抚女人的情绪,所以此刻,他索性也就只说了这一个字。
沈妤得到他的回答,突然变得高兴起来,仿佛刚才文化站里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她抬起头,眼里开始有些格外的期许:“我身上穿的是赵阿姨的衣服,姚之平说我个子小,穿起来头有些大,我觉得他其实眼神不好,陆行州,你说我的头大吗?”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此时语气有如一个撒娇的孩子,就连“陆行州”这简单的三个字都透着股格外的亲密劲儿。
陆行州低垂着眼睛,往后退开半步,眉头不着痕迹地皱起。
他的嗅觉在夜晚总是十分的灵——
沈妤小时多病,常年用中药泡澡,身体便总带苦香,那味道并不十分浓郁,只微弱的一点,但就那么一点儿,却生生拉扯出陆行州胸腔深处的一口气,与劣质肥皂的人工香精杂糅交错,在他一整个鼻腔里造/反,稍一不留神就会蹿进他五脏六腑的细胞里。
“时间晚了,早些休息吧。”所以他说。
沈妤听见陆行州的话,低头难免有些失落。
她没有看见陆行州僵直的背,以及下颚绷住的一整根线条,所以她也就不会知道,这个晚上,陆行州并没能真的早些休息——
他意外地失眠了。
姚之平与陆行州同睡一床,但他是个从不会失眠的人。
姚之平回到夕山十三年,抛去年少时忧国忧民的念头,已经依稀有了姚村长年轻时的影子,热切双眼,一张枯涸的脸。
他没有对象,于是身体也就意外的坦荡着。
家里的水田变成午后盹里的一张床,后院老母猪四起的哼声代替了梦里妖娆丰满的姑娘,还有一只飞檐走壁的老公鸡,像极了他的亲生儿子,日日盼他归家,嗷嗷待哺得厉害。
人间闲事无三两,日子过的平淡,一夜好梦自然就能到天亮。
沈妤日上三竿醒来,院子里已经没了旁人。
陆行州靠在窗台的阴影里看书,没有声音。
他这人好静,他的书也经不起吵。
沈妤揉了揉胳膊从床上下来,低着脑袋寻找吃食。
她见家中无人,索性也就不穿鞋子,光着脚丫贴在水泥地面上,脸上咯咯地笑,就着地上的脚丫子吧嗒吧嗒的响。
陆行州此时抬起头来,指着不远处的地方,突然低声开了口:“把鞋穿上,吃的东西在灶台里。”
沈妤被这声音吓了一个机灵,瞬间收拾好身上的孩子气,抿着嘴巴连连点头。
歪歪扭扭走到灶台前,看见锅里温着的腊肉和米饭,抬头又瞄了一眼墙壁上半满的小酒葫芦子,一边伸手去取,一边轻声道谢,很是满足地坐下。
姚之平院子里养的两条老黄狗,有些岁数了,平日里喜欢趴在树下晒着,晒身上一堆老去的皮,也晒这清贫安乐的日子。
生人来了,它们就象征性的叫两声,但不真上嘴咬,只存了吓唬人的心思。
此时,它们见沈妤坐在桌边扒饭,缓缓起身围过来,等看见一旁的陆行州,又摇着尾巴低头嗅嗅,见没讨着什么好处只能垂下尾巴,继续趴回了院子里。
沈妤在两条老黄狗热切的目光下喝下半葫芦的果酒,吃了桌上两块甜瓜,拿着一旁的毛巾擦了擦嘴巴,这才算是酒足饭饱。
她拿上李复家里的钥匙,弯腰把酒葫芦挂在腰间,兜上带花儿的布鞋,算是做齐了出门的程序。
然后对着门口的太阳伸一个懒腰,终于迈步向院外走去。
陆行州跟在她身后,一路无话,只是他看着沈妤轻盈的步伐,一路叮呤当啷、风中尽是雀跃的模样,心中还是难免疑惑,许久之后,终于忍不住问到:“你为什么看上去这样开心?”
沈妤回答不上来,她的情绪其实来得很快,去得也容易。
很多年前,当她住在枣村的时候,她也总爱这样四处丁零当啷的晃荡,有那么些招风影碟的意思,枣村人管这叫“跑骚”。
跑骚是一门艺术,老人家说,人要想放下心里的惦念,自然随性,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所以,这有如旧社会土财主的形象让沈妤越发脚下生风,心境出奇的阔达,路过的人和事让她心驰神往,也让她想起自己小时候羞于诉说的理想来——做一个无所事事只会调戏良家小伙儿的女流氓。
村里的人不全认得沈妤与陆行州,所以他们难免有些好奇。
偶尔提着锄头从他们身边路过,眼神里总带着格外的打探。
也有上来说话的,沈妤询问他们李复家里的地址,他们便顺手往山上一指,就算看不见那山里的房子,也能认出大致路的方向。
路是农村里寻常的路,被这些年进出村子的拖拉机、大板车压出来的,连脚印也镶进了土里。
路没有路标,只在旁边用木板立了个半人高的牌儿,套上草做的藤圈,写几个字,就算是有了南北东西。
村里的人向来不会去看这种东西。
夕山才多大的地方呀,女人们一辈子在这里活着,向来不需要它们的指引;而在外打拼的男人,更不会有谁忘记这条回家的路。
所以它只能告诉那些外来的客人们。
就像现在,那群树下嬉笑打闹的学生。
学生们还很年轻,十八九岁的年纪,正是生龙活虎的时候。
他们挨个沿河坐着,各自面前放一块写生的画板,脚边是红红蓝蓝的塑料桶,大多用来洗笔,也有调皮的用来打闹、抓鱼。
男生最不容易静不下心来,他们三三两两站在一起,除去画画,总各有各的乐趣;姑娘们相比之下就要文静许多,乖乖巧巧地端坐原地,只在看见陆行州的时候,交头接耳一阵,捂嘴轻笑,眼里藏着一片少女旖旎。
姚之平的表姑刘百花此时与自家儿媳扛了偌大的篮子上来。
她们的篮子里装着这些孩子中午将要吃的饭菜,东西是寻常的东西,只因为幕天席地,多了一些格外的意趣。
沈妤开心极了。
她伸了伸脖子,晃荡着腰上的葫芦过去,风里尽是欢欣雀跃的味道,她站在几个女生身后,歪头看她们的画,一点也没有与生人的拘谨。
陆行州像是感觉出她格外兴奋的情绪,走过去,站在她身后,低声问:“你也爱画画?”
沈妤回过头来,笑得甜腻:“嗯,我大学退学之前学的是园林设计。”
她笑起来眼睛划着弯儿,跟她的声音似的,绕着绕着就容易让你着了迷。
旁边的男学生像是也听见了沈妤的声音。
他们或许还有些害羞,只指着沈妤绸缎的小棉袄,轻声发问:“你们说她像不像书里的郝漂亮?”
沈妤不认识郝漂亮。
但她知道,这个年纪的男孩儿心里都应该有一个郝漂亮。
郝漂亮或许不是明星,不是同学,她大约等同于古墓里的小龙女,她不能被染指,虽然她注定被染指。
男生们相信她的存在,并坚持维护她的纯洁性。他们谈起她来,心中不能有任何邪思歪念,脸上不能显得仓促,胯部抖动不允许超过三厘米。
打头的男生个头最高,长相也最出众。
他看着沈妤的脸,率先发问:“你…是这个村里的人?”
沈妤玩心起来,索性也点头回答:“是呀。”
沈妤的好友曾说她在面对男人时,有种得天独厚的真诚,特别是她的眼睛,无比羞涩得真诚着,就像她会将他们每个人的眼睛都印进心里。
男人无情,但男人也愚蠢,他们永远相信自己的眼睛。
陆行州站在一旁没有说话。
他看见沈妤那一层阳光下微微竖立的绒毛,像她昨夜身上的苦香,惹得人心中慌乱。
刘百花此时放下手里的篮子,走到陆行州身边,轻声感叹:“陆教授和太太关系真是不错。”
她的儿媳年纪还小,此时还没有为丈夫、儿女的洗衣做饭局促半生,所以她格外单纯地依赖着婚姻中的爱情,也跟着点头:“特别般配,你们肯定相爱极了。”
陆行州看着刘百花的眼睛,皱眉回答:“我们不是。”
刘百花却全当做没听见,径自捂住自己的嘴巴,笑起来,眼角的细纹看起来尤其真诚:“我看得出来,陆教授你看陆太太的眼神不一样,真的,和看其他所有人的都不一样。”
陆行州侧脸看她,有如天方夜谭。
刘百花却不在意,她指着不远处的男生,偷偷说到:“那个小子也喜欢陆太太,我看的出来,现在的孩子打小就是臭流氓。”
沈妤站在那头,浑然不觉自己已成为别人口中的话题,她还在与眼前的男生讨论社会主义新农村的话题。
陆行州面色平静,等了一会儿见沈妤毫无停下的意思,倒是那个男生抬手已经开始想要拉住她的胳膊,终于迈步向前,把沈妤往自己身边一带,扣住她的手腕,一边走一边面无表情地说了句:“沈小姐,你这辆开往新农村的破车也该抛锚了。”
沈妤不高兴,她从陆行州的胳膊里挣脱出来,小声反驳到:“那你也不能这样,小朋友们看见了多不好。”
陆行州站在原地,回想起刘百花的话,神情开始变得有些复杂,索性转过身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沈妤看。
沈妤惊慌失措,低头摸摸自己的脸,又摸摸自己的衣服,生怕哪里出了问题,半晌之后,抬起头问:“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陆行州手指轻推脸上的眼镜,整个人往后退开半步,沉声开口:“沈妤,我发现…”
他将语气停留在这一瞬,像是在准备接下来的话。
沈妤望着陆行州严肃的眼睛,她紧张极了,手指缠绕着衣服的一角,眼睛垂下去,连耳朵都染上了绯红的颜色。
陆行州于是轻咳一声,伸手在她头上比划了一圈,重新开口,十分笃定地说到:“…我发现,你的头好像的确是有一些大。”
沈妤站在原地,突然不说话了。
她想,大吧大吧,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恨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