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姑娘们不会永远鲜活,就像美酒与旧梦,来时缠绵,去时疯狂。
你不一定深爱它们,你怀念它们。
李文瀚半夜被尿意叫醒。
从地毯上爬起来,他看着身边的酒瓶唇干舌燥,四肢肿胀,落魄的神情,有如第一次偷钻姑娘的闺房、可惜解错裤裆被赏了两个大嘴巴子。
沈妤听见动静,打开房门披着薄衫出来。
她点开走廊尽头的一盏灯,指着那里,轻声说话:“卫生间在最里面。”
李文瀚此时身体还未完全贴合意识。
他站在原地,看着沈妤阴影中的脸,面露怔忪,低下头沉默一晌,伸手抓向自己的裆部,开始确认他并不存在的坚贞。
沈妤大惊失色,下意识地关灯转身,匆忙中,右脚打了踉跄,鼻梁跟着一疼,撞在了陆行州的胸口上。
陆行州此时身上还有酒气,眼神却已恢复清明。
他低头看向沈妤光裸而白的肩头,声音拉扯的很紧:“你有没有事?”
沈妤揉着鼻子没有说话。
她蹲下身去,捡起落在地上的外衣,重新披在肩上,挡住陆行州视线中一点儿暧昧颜色,垂头轻咳,算是做了回答。
两人身高相差不少,即便是呼吸也总隔着二十厘米的距离,所以这样的沉默,并不会显得尴尬。
陆行州跟在李文瀚身后进了厕所。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眉头高高皱起,眼底有些莫名的责备。
李文瀚解决完一整个肚子的废水,仰天感叹,手腕轻轻抖动,便又开始有了新的乐趣:“我看见了,你从人家姑娘房里出来,衣冠不整,是个禽兽。”
陆行州目光扫过他黝黑的屁股蛋子,跻身上前,拉下自己的拉链,表情有些冷漠:“在说这话之前,你还是先穿好你破了洞的裤子。”
李文瀚听见这话,果然伸手捂住了自己圆润的屁股,没有发现异样,便又歪了脑袋看回去,啧啧称赞一阵,开始搓着手指数时间,等陆行州解决完毕,不禁发出了悲伤的感叹:“这么久,看来真的没有干坏事。”
陆行州不搭理他,转身洗了把脸,在洗手液的角落里找到自己的眼镜,抬头戴上,转眼就又是一个平凡的世界。
赵源不知是何时醒过来的。
他小跑进来,捂着半大的肚子,和另外两个老伙计挤在粉红色墙砖的卫生间里面面相觑。
李文瀚忍受不了这样的气氛,他是个有追求的人,所以他连脸也等不及洗,便率先打开门出去。
好在他在部队里深造多年,独创出一套可以脸部“干洗”的方法。
摊开双手上下连搓三下,看不出油光即可算作清洗完毕。
只是这样的方法多用不得,因为洗不干净,更重要的是,它的使用者需要有十分强大的心理素养,即便有人提出质疑,他也要心无旁骛,坚持认为自己才是真理,用得多了,难免被人当做有病。
陆行州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一来手部经常接触实验用品,并不安全;二来皮肤也不能与李文瀚那饱经风霜的一脸褶子相比。
客厅的灯是亮着的。
沈妤已经换上衣服站在玄关,她手里拿着手机,抬头看向陆行州,显得不安极了:“你们的车子还在吗?我要到医院里去。”
陆行州越过李文瀚迈步向前,看着她问:“怎么了。”
沈妤手指有些颤抖,推开门,小声回答:“小茗的父母上班的时候被车给撞了,现在人在医院里,我得给他们送钱去。”
四个人于是只能一起上路。
医院是就近找的,医生看起来很年轻,但他的回答十分纯熟,让人怀疑他只是看上去年纪不大,但其实行医多年,生死人、肉白骨,水平十分稳定。
“你们交钱了吗?”
“交了,他们多久能醒?”
“不一定,我们只管手术,醒不醒是病人的事情。”
“那肇事者呢?为什么没有看见肇事者?”
“当然是跑了,送来的是早班公车司机,听说肇事车辆是玛莎拉蒂。交警做完记录也走了,你太太的电话是我们从李复手机里翻到的。”
“病人还有什么其他的问题?”
“男性伤者现在不适合开颅,如果醒了,下半年会需要二次手术,你们的钱够吗?”
“够,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要求调看录像?”
“调看录像?那是交通部门的事情,我们只管手术,调不调看是他们的事情。”
“医院里有陪护吗?”
“那是要花钱的。”
“不要紧,只要负责就可以。”
“二十四小时工作并不存在,没有电影里那么好的事情。”
“我不爱看电影。”
医生忙极了,回答完陆行州的问题,身后便又有了新的手术。
他不能表现得过分匆忙,以免病人看见他便以为自己丢了半条性命;他也不能表现得过分松弛,毕竟每天都有病患家属坚信他们百忙之中渎了职。
就像赵源,他此刻坐在原地,手指交握,就开始咬牙切齿起来:“这医生什么东西。”
李文瀚脸色平静,他望着病房的玻璃,拍着他的后背:“医生就这么一些,可病人源源不断地有,哪个不是奔着活命来的。老李这事儿是人祸,但人跑了,其实就只剩下祸,医院能给动手术已经仁至义尽,互相体谅吧。”
陆行州坐在原地一直没有说话,此时缓慢起身,开始往外走去。
李文瀚见状,连忙抬头喊他:“老陆,你去哪里。”
陆行州举起手里的手机,低声回答:“找交通部门。”
李文瀚“啧”上一声,语气很是担忧:“你要是去找你小姑父?又想让你小姑装一次病?得了,你姑父那么大一官,也理不了这下头的琐碎事。”
陆行州的小姑陆宁一辈子没生过孩子,她年轻时是搞文学的,满脑子风花雪月的虚虚实实。
三十岁嫁了个二婚的男人,便是陆行州的这个小姑父。
陆宁早年为文学奉献青春,人到中年却开始追求起天伦的乐趣,常年盼着陆行州带个大家的姑娘回家,结婚生子,生两个,一个喊她姑奶,一个喊她大美女。
她在娘家被惯坏了脾气,面对穷人偏见很深。
在她眼里,不会说英语的就是流氓,公共场合有狐臭的就该拉去人道毁灭,不事稼穑的家伙天生高人一等。
陆行州想到这些事,果然停下了步子。
李文瀚于是看着身旁的沈妤,又开口问:“沈小姐,我记得你小叔的儿子在交通局,不如,你去问问?”
沈妤站在原地面露难色。
她自从生下沈黎,沈家便对她不闻不问。
本来她一个女人,也接不了沈家的担子,找个好点的男人,嫁得好了,两家互相帮衬着,才能算是好结果。
可她非但不积极上进找男人,还未婚生子,别说帮衬,只怕外面都差点要笑掉大牙。
所以平日里同辈里的,除了沈寒山,过年过节没有哪个会问上她一句。
陆行州看出她的犹豫,索性折返回来。
赵源这时却是说话了,语气已经不复刚才的气愤:“谁都不用去找。下午,我自己去交通局走一趟,晚上我要去南方走找我舅舅。老陆,今天的事谢谢你,垫付的那些钱我过些日子再还给你。”
陆行州站在原地,听见他的话,神情只是冷淡:“闭嘴吧你。”
一夜慌乱,沈妤守在赵素敏病床前终于打起盹来,等一觉醒来,天色已经发亮。
陆行州双手交握胸前,身体靠在墙边,望着窗外,神情冷淡,像是在想着事情。
沈妤睡眼惺忪,五官往里皱起,打哈欠有如小心咀嚼的仓鼠,等看见门边的陆行州,整个动作又蜷缩起来,眼中羞涩惊吓参半,像极了那天学校里的金鱼。
陆行州将右手放在鼻下,低头轻咳,试图掩饰眼中各种情绪,他说:“我送你回去休息,陪护很快就来。”
沈妤拿出手机,点头答应:“嗯,正好七点,我要送小黎和茗茗上学。”
陆行州挥了挥手,显得并不在意:“我可以开车载他们过去。”
沈妤起身,却是有些洋洋得意起来:“小茗不会上你的车的,她从不跟陌生人走。”
陆行州跟在她的身后,低声发问:“我是陌生人?”
沈妤这下越发得意了,回过头,笑靥如花:“当然,除了我和她爸爸妈妈,你们都是陌生人。”
陆行州站在原地,并不觉得这样的事情值得骄傲,但他看着沈妤的眼睛,却难得地觉得有趣。
沈妤被看得脸上发红,抿住嘴唇忍不住收回笑意,低头嘟囔两三句,继续往楼下走。
回到家中,沈黎李小茗已经被阿姨照顾着吃完早餐。
他们小跑上前,一人一边,抓住沈妤的胳膊,背上书包,上下抖动,全然一副充满朝气的模样。
陆行州站在电梯口,看着两个半大的孩子,沉声说到:“今天你们坐我的车过去。”
李小茗听见这话果然害怕起来,她手指紧紧抱住沈妤,磕磕巴巴地喊到:“阿、阿姨,我不去。”
沈妤于是笑着把她往上一提,整个人抱进怀里,柔声安慰起来:“阿姨和你一起去,不怕的。”
沈黎到底还是个孩子,看见沈妤抱住李小茗亲昵的样子,心里难免有些羡慕。
他将视线投向身边笔直站立的陆行州,等他与自己的视线相触,又微微皱起眉头,“哼”的一声,偏过了头去。
陆行州觉得孩子实在是一个难以琢磨的群体,这个昨天还因为坦克而痴迷自己的小家伙,今天却因为一个拥抱又对自己产生了抗拒。
他们昂首挺胸、气从中来,而且毫无道理。
陆行州将车子停在校外。
沈妤从车里下来,路过看门的大爷,一如往常,挥手问了声好。
大爷今年七十岁,眼睛依然明亮,打老远便看见她从陆行州的车上下来。
此时点点头,神情了然,目光犹如洞悉世间万物,掐指一琢磨,已经算出了谁穿的是大红色带花边的内裤。
沈妤有些害怕,她勾着脑袋推了推沈黎的书包,轻声嘱咐到:“妈妈先走了,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这几天茗茗会住在我们家,下午小姥姥过来接你们,不许乱走,不许乱吃小点心。”
沈黎郑重地点头,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沈女士,没有人比你儿子更加听话。”
沈妤于是笑得眼角弯弯勾起,一点声音入耳,就连那些吹动的发丝也多情。
陆行州站在两人身旁打看,双手插在身后,没有说话的意思。
张爱玲拿着点名册从学校里走过来,看见陆行州微微一怔,张嘴问到:“陆老师,你不是今天请了假?”
然后,对着沈妤小声开口:“咦,沈小姐,李小茗要转学了,你知道吗。”
沈妤原本微笑的脸一下惊在原地,把沈黎和李小茗推进学校,摇着头回答:“我没有听说过,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张爱玲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指,声音有些不确定:“应该就是刚才的事。她的养父母听说昨天出了车祸,民政局那边突然说他们原来的收养手续不全,正好早上有一位从国外回来的先生,说是愿意把李小茗接过去收养,等会儿就要来办理转校手续了。”
沈妤听见这话,眼神立刻一紧,低头思考半刻,神情严肃地问:“那先生姓金?”
张爱玲有些惊讶,连忙点头答是:“沈小姐你认识?”
沈妤面露嫌恶,开口十分小心:“不,但我想,那个人应该是一个恋/童癖,他前几个月已经上小茗家里探过口风,张老师,那个男人心理有问题,小茗不可以跟他走。”
张爱玲平生沉浸文艺世界,沈妤的话对于她而言,简直有如天方夜谈。
她站在原地,连头发丝都透露起无措的情绪:“那怎么办?民政局那边已经说了,李小茗的收养来源不详,涉嫌人口买卖,要撤销…你看,就是那个男人,他就是金先生。”
沈妤顺着张爱玲手指的方向看去,脸上表情并没有一点畏惧。
她走过去,拦住男人的去路,语气十分坚定:“我劝你放弃收养小茗的心思。”
金有励看着眼前的女人微微皱起眉头,低笑了一声,他问:“你是?”
“你不用知道我是谁。你也不用觉得自己有些关系就可以为所欲为,无法无天。”
“这位小姐,我听不懂你的意思。”男人开始将手插进兜里。
“听不懂没关系,你只要知道,李叔和小茗的生母都是夕山人,他收养小茗的时候,小茗的亲生母亲是写过委托信的,包括她在夕山的房子也是当时一起过到了李叔手里,这些都有合法的证据,只要回李叔老家一趟,都可以很轻易拿到,根本不是什么来源不明的收养。”
金有励听见沈妤的话,眉头忍不住一点点加深。
他鼓动的肥肉横在脸上,错成一条一条的纹路,看起来触目惊心,抓住沈妤的胳膊,冷声说到:“我劝你还是不要多管闲事。”
陆行州原本站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
此时迈步上前,伸手拉住男人的手肘,声音低沉得有些吓人:“我也劝你不要把主意动到不该动的人身上。”
陆行州平日里戴一副眼镜,气质冷清,加上五官长相过于俊秀,看上去并不十分凌厉。
但从本性上而言,他是陆与风的儿子,所以他的血液里,天生就该有些狼的野性。
男人站在原地,像是也在打量。
沈妤心里有了主意,决定此刻不再逗留,开口留下一句“我有些事先走”,转身便快步离开。
她拿出手机,在路上拨通了姚之平的电话,挂上之后听见陆行州的声音,也不知他站在那里等了多久。
陆行州放下车窗,对着外面的沈妤挥手:“上来。”
沈妤微微张大眼睛,小心地回答:“我现在准备去夕山,那里有李叔收养小茗的原始资料,还有村长的证明信。”
陆行州没有多做解释,只是极为精简地加了一句:“一起。”
沈妤坐上车,神情有些不解:“你过去做什么,你又不喜欢孩子。”
陆行州被她一句话说得直皱眉头,回答得也就不那么详尽:“她是赵源的女儿。赵源坐过牢,收养手续不好办,让李复和赵素敏收养她,在现阶段而言,是最好的选择。”
沈妤耸了耸鼻子,忍不住有些啧啧称奇:“看不出来,你平时冷冰冰的,对兄弟还挺好。不过我也有些好奇,以你陆家的背景,为什么不索性帮你朋友做个收养证明。”
陆行州并不在意这是戏谑或表扬,他对别人的话向来也不在意,他只是看着前路,语调平静:“陆家是陆家,我是我,法律可以解决的事情就无需动用私人的关系。权利社会,越是无能的人反而才会越喜欢侵占别人的权益。”
沈妤听见陆行州的话,一时竟生出一股难得的认同感。
她虽然不想承认,但在某一些方面,陆行州与自己的观念,实在是严丝合缝地统一着。
姚之平是李复曾经介绍给沈妤的人,他年轻时在北城待过,父亲是夕山的老村长。
去年他带着特产来北城,一见到沈妤便发出了邀请:“你要是来夕山,就给我一个电话,我一定准备上好的腊肉在村口等你。”
可等陆行州和沈妤从悠山县城的车站里出来,接他们的却是一个六十多岁的小老头儿。
老头儿是姚之平喊来的,脸被毁了,看不清长相。
他是外地人,前些年才搬到夕山来,旁人喊他老刀疤子,用夕山当地的话叫来,其实有些像是骂人的话。
可老刀疤并不在意,他还挺爱听。
他觉得自己这一辈子精通歪门邪道,就算没能遗臭万年,到老了取这么个名字,既风光又敞亮,也算是赞美。
不过老刀疤不如年轻时生龙活虎,已经不能再与人唇枪舌战了,他的肺里长了挺大一个泡儿,治不好,说得多了就扯着心眼儿里疼。
于是只能一路敲着烟杆咳嗽着,带动颚下那块寸长的刀疤,胜过千言万语。
进山的路有些长,远没有许多书中写的那般惬意。
沈妤不但没能如想象中那样看遍山野春色、纵情高歌,还不得不在一路剧烈的颠簸里,小心捂住自己的左半边屁股,抓着拖拉机里的半根铁把手,偏头往外使劲杵着,以此来躲开这一路迎面扑来的旱烟与拖拉机浓雾。
老刀疤回头看见沈妤的模样,略为局促地笑了笑,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收起烟杆放进车头的铁盒里,开口大如响雷:去后头你对象那儿坐着,别扯坏了我刚换的把手,金贵着哩。
沈妤耸着肩往后挪了挪屁股,偏头看见陆行州闭眼沉默的样子,没有回话。
这车是老刀疤的命根子,沈妤看得出来,按照老人家的话来说,宝贝疙瘩换成毛爷爷头,得比自个儿的命还多上几张。
但到底也是多年的老物件了,一路不停的起火、抖一抖、熄火、又抖一抖,时不时的卡住一口气就像是马上要仙去。
但老刀疤看着一点儿也不着急。
他的日子多长啊,正好趁了停下来的空档下地歇息一会儿,靠在车边抽一袋烟,或是采一把路边的野草放进兜里,“哼”的一声显得骄傲无比,他说:“你们看这日头多好呐,今天是老天爷赏了脸,让你们两口子看见这些最漂亮的东西。”
沈妤偏头望着路边的一片菜田,没有听清老刀疤的话。
陆行州却在此时慢慢睁开了眼睛,他在那一刻,莫名觉得老刀疤的骄傲有些孤独,所以他点了点头,轻声回答,您说的对。
车子上了国道,路便变得平坦起来。
沈妤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没一会儿就找着老刀疤说起了话,时间在他们两的声音里倒是也不那么难过了。
车到村口的时候日头已经微微暗下来,老刀疤就地把两人放下来,转手交给了一个正要进村的姑娘,临走时被陆行州硬塞了一包烟。
老刀疤实在是好这一口的,一路上时不时瞄一眼陆行州口袋里的洋烟,奈着老脸与肺病没法儿开口,最后被陆行州硬生生塞在手里,还是一脸不乐意地接了过去,五官往上提,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嘴里骂骂咧咧:“都说了老子这病吃不得烟,你这臭小子就是想着老子早点死,我呸,老子抽根烟快活得赛他百把个神仙,还死他娘个屁。”
陆行州觉得这老头实在有趣,所以也不着急离开,靠在一旁的树干上,看着他微胖的身子慢慢消失在夕山的云雾里,这才回头往沈妤和姑娘身边走去。
小姑娘白净细腻,虽是一张普通的脸,却胜在年轻,像过去陆行州看过的许多清秀姑娘。
她看着陆行州的眼睛很明亮,喜欢的神情呼之欲出,不加掩饰,单纯的让人内心发慌。
陆行州没有办法对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面露冷色。
他只能迈步上前,伸手去摘沈妤头上掉落的叶子,然后将她落在耳边的发丝撩起,一一放在脑后。
花儿开的挺好,一片一片出来,一朵一朵又藏进去。
姚之平的家并不远,进了村,往前跨过几片菜田入眼便到了。
他虽然没有按照约定来村口接沈妤,却的确为沈妤准备了自家炕好的腊肉,在门口望见沈妤,垫脚用力摇动起手里的东西,扯着嗓子喊她的名字。
他身边的两条老黄狗也随着他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知是在欢迎沈妤,还是把沈妤当成了他手里的那两块肉。
姚之平右脚有些残疾,在看见陆行州的那一刻,忍不住小跑上前,双眼发亮,大声喊到:“陆行州!”
原来,他两竟也是认识的。
陆行州有些意外,但脸上表情并不十分讶异。
他进屋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顺势将背上的行李放在门槛边上,轻声回答:“姚远,很久不见。”
姚之平快步接下脚边的背包,在看见沈妤进来后,气沉丹田,字正腔圆地喊了起来:“你要早一些告诉我,我一准让人你从城里给我带几本好书过来。”
陆行州大抵知道些姚之平的性子,他好面子,在姑娘面前最好拿娇。
他爹是这个村的村长,按老刀疤的形容来说——常年梳三七分的头,腰间别一把全天自动播放的大塑料喇叭,风格高做派足。
姚之平或许认为自己作为村长的儿子也该是严肃的,正直的,不允许拥有一丝低级趣味的。
姚之平高中曾与陆行州同校,他那时是他们寝室里唯一的农村人。
他有阵子春心萌动,喜欢了班里一个很是丰腴的姑娘,早时为她心绪不宁、茶饭不思,等偷看过一些男生私下里传阅的盗版情爱小说,一时醍醐灌顶,失魂落魄之际便觉人生有了新追求。
后来他见到了寝室里同样蠢蠢欲动的李文瀚,茶余饭后就爱央求满脑子艳词淫曲的他为自己吟诗作赋,以此表达心中滚滚爱意。
赵源那时要李文瀚离姚之平远一些。
他说这人生来是个农民的命,偏长了颗高远的心,拎不清身份,再说他那一身“为国家之崛起而恋爱”的气质也很要人命,捧个大缸杯往那儿一坐就像个红卫兵,围个围巾就像是要去贴大字报的。
姚之平没有听出他的戏谑之意,他还觉得这是赞扬,之后毅然忧国忧民起来。
只可惜那会儿不是革命年代,每个人的日子都在寡淡的温水里淌着,没有家仇国恨,没有腥风血雨,他的忧思生不逢时、无处安放,最终便只能独自为陆行州感伤一会儿。
姚之平对陆行州的感伤向来是有些孤芳自赏的,是哀婉凄艳的。
他时常觉得,如果陆行州能够早出生一些,势必能够成为挽救新中国的历史名人。
他那时笃定地告诉陆行州:“我从你写的那些零分作文里可以看出来,你是个有情怀的人,真的,这是最不该被淹没的才华,就算不能手提长刀砍小鬼子,也应该被大多数人吹嘘遛马,或者即使你写不了字,也大可以脱光了衣服,偷爬那些坏透了的官员太太们床笫,让她们为你歇斯底里,为你而呐喊,而哭嚎,而泪眼朦胧茶饭不香。”
所幸陆行州没有成为历史名人。
所以姚之平与杨茉莉的爱情也没能长久下去。
高考的来临,让大多数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少男少女猛然惊醒,他们纷纷开始意识到,自己为什么猪油蒙了心,竟会和这样丑的人亲了大嘴巴子。
赵源有时大发善心,也会告诉姚之平,杨茉莉是感性而喜好罗曼蒂克的生物,而不止是这一个杨茉莉,这天下千千万万的杨茉莉皆是如此。她欢喜你手里一朵无名的小花儿,多过你送给她油光水色的腊肉。她闭上眼等待你不经意的一亲芳泽,胜过你温柔地拨去她眼角未曾留意的眼屎。
就算你不是她生命里的人间四月天,她也期望你带她去荡那并不见清澈的康河柔波。你们的分开并不是因为她是分花拂柳的杨茉莉,而是因为你只是那个夕山的姚之平。
所以姚之平终究只能是姚之平,他没有李文瀚的才情,也没有陆行州的俊逸,更不能像赵源那样看破红尘、大彻大悟。
他那时与杨茉莉约好,今后两人同甘共苦,一起走向美好的明天。
于是那年杨茉莉高考落了榜,他也回家养起了猪。
当然,这些有关于爱情的种种,姚之平向来不会同他爹说。
姚村长不爱听,这玩意儿攥在手里不如村里的半亩三分地来得实在。
姚之平也没怪过他,他对自己的爹倒是很少生出什么奇特的忧虑来。
他似乎认命地知道,自己是农民的儿子,粗俗与卑微才该是生活常有的形态。
但他并没有意识到,他眼里这个卑微而粗俗的爹,也是和这世上每一个普通的农民有那么点儿不一样的,他有不为人知的私欲,也有不与人说的理想,即使那理想在许多人眼里甚至够不着‘理想’的格调,但它固执地生长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而这一切,姚村长同样不会跟自己的儿子说起。他生而是父亲,在儿子面前,许多话注定只能说给自己听。
陆行州被这位内敛实在的老父亲当成了学成归国的高级知识分子。
他老人家在晚餐桌上,一律不喊陆行州的名字,统一用“陆教授、陆科学家”代替,而沈妤,则被晋升为“教授家属”的行列。
晚饭后,老村长兴致未减,蹲了茅坑就要带陆行州和沈妤去看村里新建的大广播站,陆行州答应下来,沈妤看起来欢欣雀跃,就连姚之平也一并跟了过来。
姚之平说,他爹好久没有这样开心了。
站在未完工的石灰台上阔膀扬声,极力地描述着这里建成后的盛况,像生活充满了希望。
说到最后口干舌燥,老村长蹲下身来抖了抖手里的烟杆子,问陆行州:“陆教授,我们村头还有一个文化站,你要是有空,也可以来坐坐。一般有节日的时候,这里就会摆一排大红桌子,这边放老于家的几头大黄牛,后面放几只羊,这边,哦对了,这边全放猪,陆教授你要是来了,到时候就站在猪里!
沈妤听见他的话,整个人笑得前俯后仰。
她为了表现出自己作为“教授家属”的积极性,当天晚上就去了文化站。
她也不和那些妇女同志们说话,她得表现的有些清高,精心挑选出一本砖头厚的外文书,往窗边上一坐,低头沉思,享受一个知识分子被人艳羡的过程。
老刀疤过来得晚了,看见沈妤显然有些意外,他是来打麻将的。
身边的老太太是村里有名的破裁缝,此时她竟没有在骂架,而是神情温和地摸牌感叹:“哎,果然教授的对象就是不一样,不光长得好,连看的书都是外文的,幺鸡!”
她对面坐着的女人年纪还轻,一晚上兴许牌运不好,神情哀怨,有些乱了心思:“我明天一定得把那本书拿来摸一遍,最近我这手气可实在让我睡都睡不下去。”
老刀疤一听这话可不得了,大膀子一甩,开口就喊:“我来我来!”
他想到自己今天摸了好几下沈妤的手,一时便觉得体内金光四溢。
陆行州跟着姚之平在村里转了一圈回来,走进文化站的平房,打眼就看见沈妤在那里装模作样。
他走过去,面色平静的在她身边坐下,低头看了一眼她手里的书,靠在她耳边,有些疑惑地问:“你看这个?”
沈妤脸上一红,却不愿意露了紧张,咬着嘴角,底气不足地回他:“我…爱学习不行吗。”
陆行州又看了一眼沈妤手里的书,点头表示同意:“可以,就是没想到沈小姐品位这样的…高深。”
沈妤一听这话,脸上又忍不住开心起来,眼睛眨巴眨巴两下,看着他问:“真的,你也这样觉得吗?”
陆行州没有回答,只是指着那书的封面,用他低沉的嗓音读了一遍,十分好听,带着男人天生的暗哑:“当然是真的。因为一般来说,不会有女人在晚上读芬兰版《挖掘机装配手册》的。”
沈妤“哐当”一声将手里的书掉在地上,然后猛地站起来,像是白白受了委屈,指着陆行州的脸“你”了好一阵,终于没能你出个所以然来,扭头一哼,往姚之平家跑了。
这下,几张牌桌上的女人又有了新的人生启迪。
“陆教授和太太怎么像是吵架了?”
“胡说,陆教授和陆太太怎么会吵架,他们是在互相学习。”
“陆教授走的时候带走了那本书。”
“可怜见的,这两口子晚上睡觉都是在讨论知识。”
“那他们啥时候整事儿呢。”
“教授从不整事儿。”
“那他们怎么生娃?”
“种出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