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陆行州自小被老天偏爱,免不得受些参差不齐的表扬。

在他身上,家世、外表、学生时代的成绩、工作后的能力、洗澡前有几块腹肌、洗澡后有多少厘米的长度,都是可以被人搜刮出来,描述得娓娓动听的东西。

可除此之外,没有人在意,他会否成为一个好人,这是一件在大多数人眼里无关紧要的事情。

陆行州跟在赵源身后下了楼,步子有些缓慢。

空气里的粉尘扑在他的脸上,惹得喉咙发酸,忍不住发出几声沉重的咳嗽。

路边穿着校服的女学生从他身边路过,递来带着花香的手巾,水汪汪的眼睛带着深情,嗓音也显得柔情蜜意:“先生,你…还好吧?”

陆行州不好,他闻着那被香水泡过的手巾,鼻中发痒,忍不住更加难受了,于是,他抬手推开女学生的胳膊,沉声回答:“走开。”

女学生自觉受了亏待,心里不禁有些委屈,眼看着就要梨花带雨。

李文瀚连忙挥舞自己的胳膊,拉着两人上了车,摇下半边窗户,笑得像一只花枝招展的大猩猩。

他先是翘起小拇指,学着那姑娘的模样诉说哀思,然后大声斥责陆行州的不近人情,最后装作顺口一提,嚷嚷起来:“好了不聊这些,我们现在呐,先去沈小姐家里,我这儿正好有她的地址。老赵,你等会儿见到你的闺女,切记不要太过激动,人长得难看是小,吓着沈小姐却是大问题。”

陆行州没有因为他的臭不要脸而忘记怀疑他的动机。

偏过头,很是深切地问:“你怎么有她的家庭地址,你们不是没有交情?”

李文瀚置若罔闻。

他不能告诉眼前这人,自从上次在茶社看见沈妤,他便苦下狠心,不光打听了她的家庭住址,就连人家的生辰八字,过往相亲史,有无家族遗传神经病都一一探查完毕。

他觉得自己这样默默付出,不求赞美,不求回报,简直有如百忙之中偷人裤衩,实在令人感天动地,所以他说:“这个可就说来话长了。”

陆行州自幼懂得李文瀚说话的“艺术”。他知道,李文瀚这一句话的意思便是告诉你,纵使这话不长,他接下来的胡说八道也是做不得数的。

陆行州转头看向窗外,没有决定去听。

等车子开进小区,陆行州渐渐发现,沈妤住的地方与自己其实相距很近,三四条街的功夫,走路或许不远,但放在偌大的城市,隔着旁人,却不知为何,就成了山与海的距离。

沈妤没有想到,陆行州那句“家访”的话竟不是吓唬人的。

事实上,她家中这一亩三分地一向少有人来,就连最为熟识的编辑也没有踏足过。

此时,她看着眼前三个并排坐在沙发上的男人,脸上神情十分僵硬。

这三位不请自来的男同志很不见外。

他们一个黝黑如铁,一个冷面如玉,还有一个光头大耳,看上去就像套了头罩就能立马去违法乱纪。

沈妤害怕极了。

她从厨房里拿出自己珍藏的茶水,像个孩子似的,恭恭敬敬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抬头望向唯一算得上认识的陆行州,声音压得特别低:“陆老师,小…小黎在学校犯了这么大的事吗?”

陆行州看着沈妤惶恐的眼神,心里有些难得的不忍。

他低头思考一阵,像是在斟酌如何做出合理的回答。

赵源没有控制好自己,却是先一步站起身来,他抓住沈妤的手,眼神炙热地说到:“沈小姐,对不起,冒然来打扰你,但是,我是小茗的亲生父亲,我今天刚刚出狱。”

李文瀚听见赵源的话,嗝的一声没忍住,乐了。

沈妤越发不安了,在那句“刚刚出狱”之后,两眼一翻,差点没就地晕倒过去。

陆行州于是起身向前,把她从赵源的手里拉开。

眼神有些责怪的意思:“赵源,好好说话,不要动手动脚。”

赵源于是收回自己惴惴不安的双手,眉头一皱,脸上只剩下委屈。

李文瀚坐在原地,看得津津有味。

他心里开心,忍不住端起茶杯,一股脑的往嘴里倒去,然后“哎哟”一声,舌尖霎时被烫了个指甲盖儿大小的泡,靠在沙发里,执迷不悟地想,这俩祖宗隔三差五来这么一茬,我倒是招谁惹谁了。

陆行州和赵源刚刚认识的时候,李文瀚那娇贵的舌头也正巧烫了个泡。

那时赵源还是个才从南方转学过来的小矮子。

他家里是最早一批响应国家号召下海捞钱的“投机倒把”分子,就算没有高深的思想觉悟,没有红色带金的劳动模范奖章,凭借一口袋普通人想也想象不到的钞票,他们将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在那个大多数课桌还被三八线牢牢占据的年代,赵源异军突起,已经懂得在女人的身体上寻求乐趣。

他喜欢销魂的成熟美人,对未经世事的清粥小菜也颇有兴致。

当然,他这种兴致,与李文瀚的蠢蠢欲动并不相同。

他不会给她们念长长的诗集,也不会给她们弹小儿麻痹的吉他,更犯不着为她们买甜到腻人的进口糖果。

他只需用家里的轿车送她们回家,给她们买漏了脖子或是后背的白色小花裙,带她们去看学校永远不会组织去看的罗曼蒂克电影。

那电影里不能有小萝卜头,不能有马克思主义,那些画面必定有一些嚣张,比如亲吻、打啵、拉小手,用以详细生动地呈现资本主义糖衣炮弹的十足威力。

陆行州初中个头已经蹿至一米七二,沉迷量子力学和养鱼。

他在大多数人眼中活得有些枯燥,在赵源为了赵美丽找到他之前,他甚至分不清南方人和北方人的差异。

赵源那时比他足足矮下半个头,但他并不觉得气短,他将陆行州拦在走廊,挺起自己并不结实的胸膛,开口掷地有声:“你就是陆行州?”

陆行州彼时脑中装着一整页实验数据,赵源硕大的脑袋没能给他任何公式的灵感,反倒显得丑陋,所以他连招呼也没有,径直走了过去。

赵源怒从心中起,伸出拳头,脸上表现的十分笃定:“你是不是喜欢赵美丽!”

他这句话的语气深得他那位街道妇女办主任的小姑真传,不但气势、眼神十分到位,用词也很是精准,可以随时将赵美丽换成吴漂亮,李可爱,或是刘小妮。

陆行州转身接住他的拳头,弯腰将人甩在地上。

他的眼睛在透明的玻璃下显得冷静,没有半点好奇,他问:“你找我什么事。”

赵源揉住胳膊从地上站起来,脸上很不服气:“你…你装什么,你肯定喜欢她。”

陆行州没有听清,脸上露出一丝疑惑,他看着眼前的赵源,十分不解地问:“你也喜欢我?”

赵源被吓得两眼发昏,脑仁儿发懵,连手上的疼痛也不再感觉是疼痛。

另一头李文瀚握着手里的茶水杯姗姗来迟,听见这话愣了半秒,等约莫感觉到疼痛,这才回过神来,“哎哟”一声,吓得赵源捂住裤衩,扭头就跑。

赵源在那之后有段日子没再找着陆行州质问。

他觉得这个书呆子长得虽然不错,但天生有病,而赵美丽会喜欢上这样的人,自然也有问题。

他并不觉得自己的结论草率,他甚至颇为自傲,认为这推断极其富有哲理性。

一个月后,赵源轻薄女同学被抓住现形,又一次被喊了家长。

他的父亲赵泽百忙之中抽空迎娶第三任妻子,此时还要应付一个小流氓,身心疲惫,老师让他用爱感化,于是他便也眼神充满了爱意,抓住赵源的耳朵根子,两个大嘴巴子下去,一张大脸肿了半边,效果立竿见影。

陆行州站在走廊的一端,看着赵源对他父亲怒吼的模样,眼中有些不为人知的情绪。

赵源回头看见陆行州,捂住半边猪头似的脸,咬牙切齿,开始怀恨在心。

一个星期后,他花了两张大票,带人将陆行州堵在学校的小树林里。

几个人打得昏天暗地,可到最后,躺在地上最灰头土脸的却是他自己。

赵源那时候还没有学会破罐子破摔的道理。

他望着北城宽敞的天,还有树杈上边儿几只叽叽喳喳的老鸟,眼睛里开始泛酸水,扯着脖子的模样看上去尤为滑稽:“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笑,是不是觉得老子没娘很可怜啊,滚你妈的蛋,老子不在乎。”

陆行州的身上相较于他要好多了,只是嘴角多了一块淤青,他沉默地站起来,踢了踢左边晕死过去的人,又踩了踩右边满脸鼻涕邋遢的小兄弟,语气平静地回答:“不,你想多了,我也没有母亲。”

男人的拳头有时就是感情,说的都是硬铮铮的情话。

赵源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跟一个小白脸分享内心的秘密,就像他没有想过,陆行州,其实也是一个寂寞的人。

三人在高一那年长硬了翅膀,相约离家出走。

躺在招待所那张霉味儿浓郁的大床上,赵源望着外头,语气充满感伤,他问:“陆行州,你以后想要成为科学家吗,杨老师说,你这样的人如果不成为科学家,是国家的损失。你说,国家是什么,我们就这么走了,以后,要干什么去。”

李文瀚刚洗完澡,遛着鸟从外头进来,一点犹豫也没有,他总是对生活充满期许:“这还用说,行州会弹钢琴,那玩意儿一般人不会,等我当上了劳模,就钦点他在下头给我演奏一曲《铿锵玫瑰》,然后,他胸带大红花,一定是咱市最好的农民艺术家。”

赵源觉得李文瀚纯属胡说八道,毕竟,就凭陆行州身上那一副清冷的气质,扔到猪圈里,都是最眉清目秀的那个。

于是,他转了个身,不做搭理,看着陆行州又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啊。”

李文瀚像是也对这样的话题十分感兴趣。

套上裤衩,走过来一屁股坐下,手指上下滑动,开口老神在在:“老陆,我掐指一算,觉得以你的姿色,也可以考虑去当个明星,那里的姑娘总是最最漂亮的。”

陆行州双手撑在脑后,此时睁开眼睛,神情充满了不耐与疑惑,他问:“我为什么非得要喜欢一个姑娘。”

赵源许是有过心里阴影,此时抱住自己的胳膊,眼睛突然变得噌亮,“那你也不能喜欢我。”

李文瀚皱眉,对其不自量力的反应表现得十分反感:“呸,我跟老陆这么多年,他要喜欢男人早喜欢我了。”

赵源不服气,抻着脖子回答:“那不能够,喜欢我顶多是原则错误,喜欢你那叫物种认知障碍。”

李文瀚站起来,抡起拳头直奔他的大脑瓜子,两人就又干起了架来。

陆行州的出走没有想象中的酣畅淋漓,三人聊到深夜,大多数时候是李文瀚和赵源在说,陆行州静静地听。

第二天迈出招待所,陆与风手下的兵蛋子已经在楼下等他。

陆行州低头认错,有如犯罪的分子伏了法。回到家里挨上陆与风的一顿鞭子、陆萌的一通哭喊,便十分平静的将这一次出格画上了押。

在那之后的日子里,陆行州继续按部就班地活着,偶尔回想起那个晚上曾经聊过的话。

寥寥几句,藏着的尽是漫不经心的少年事。

三年之后,当他的梦里也开始出现一个姑娘,陆行州洗去身上的汗水,心中开始有些暧昧不明的情绪,只是那时时节入了冬,白昼渐短,他们留下背影,已经各奔东西。

沈妤不会是赵源喜欢的姑娘。

至少陆行州认为她不应该是。

陆行州握住沈妤的手腕,没有放开。

她的个头很小,手腕也纤细,在陆行州修长的手指间,像一根白嫩的莲藕,咬起来想必也有些清脆。

沈妤试图将自己的手从陆行州掌中抽开,于是小声回答:“小黎和小茗在屋里做作业,我…先喊他们出来。”

她话音刚落,沈黎的声音已经从身后传来——

“你们做什么,放开我的妈妈!”

陆行州回头,松开手掌,嘴角难得勾起一点笑意。

李小茗跟在沈黎的身后,一遍抓住他的衣服角,一边怯生生地喊他:“陆老师。”

陆行州点头答应,脸上神情一如往常。

赵源站在原地,看着那丫头一点点走近的模样,却是忽的没了动静。

一个一米八的男人,在那一瞬间似乎全没了戾气,所有焦虑化为平静,融化成一片温柔的光影。

沈黎看见赵源蹲下身体,拉住李小茗的模样,迈步上前想要阻挡,沈妤轻轻拉住他,柔声解释到:“小黎,那是她的爸爸。”

沈黎不明白,他歪着脑袋问:“但是小茗有爸爸,她的爸爸是李叔叔。”

沈妤面露尴尬,蹲下来,伸出手一边比划,一边试图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进行解释:“李叔叔是她的养父,他把小茗从这么小的婴儿养到现在,很不容易。但那个叔叔,他是小茗的亲生父亲,他和另外一个阿姨结合,然后有了小茗,他给了小茗生命,而李叔叔,给了她生活,你能明白吗。”

沈黎还太小,自然不能明白大人的话,他低着脑袋皱眉思考,许久之后,终于决定不再疑虑,他抓住沈妤的手掌,看着陆行州,十分坚定地责备起来:“陆老师,您刚才是在强抢民女吗。”

李文瀚觉得沈妤这儿子养得挺好,大大一双眼睛,长得比陆行州小时候还漂亮,时不时有些臭脾气。

陆行州稍稍挑起眉角,沉声发问:“你真的明白这个成语的意思么。”

沈黎点头回答的十分肯定:“当然,你抓着我妈妈的手,我妈妈不高兴,这就是强抢民女。”

沈妤脸上尴尬极了。

她拍拍沈黎的脑袋,低头小声劝解:“小黎,不要没有礼貌。”

沈黎抬头看向陆行州,又看了看母亲的脸,站在中间嘟着嘴沉默一晌,终于决定不再说话。

陆行州环视四周一眼,却是重新开了口,他问:“你对坦克很感兴趣?”

沈黎听见这话,眼睛突然闪烁起来,嘴巴抿起,试图装出毫不在乎的模样,小心翼翼道:“就是,有一点点喜欢而已。”

说完,他很快岔开话题,转头看向李小茗,扬着脑袋问:“妈妈,你今天晚上真的要出去吗,只有阿姨陪着我们?”

沈妤脸上有些抱歉,她点点头答:“嗯,妈妈今天和编辑部的阿姨约好,一定得去,不过妈妈保证,很快就会回来,好不好?”

李文瀚伸着舌头,像一只满地流哈喇子的老狗,此时听见沈妤的话,立即恢复人模人样,故作惊讶道:“小朋友,你喜欢坦克啊?你们陆老师以前也特别喜欢坦克。他啊,连明朝研究的坦克都能说得一清二楚,要不,我们在这里陪你等你妈妈回来,你陆老师给你讲一讲坦克的事,好不好?”

沈黎听见李文瀚的话,果然深受蛊惑。

只是他对陆行州心存成见,依然皱着眉头,做出并不在意的样子。

李文瀚于是又靠过去,继续使坏:“你们陆老师还有很多模型呢,绝版的Tk3116,他有俩!”

沈黎这下终于忍不住了。

他抓住沈妤的袖子,眼中开始闪起渴望的光芒,轻声央求起来:“妈妈,晚上让陆老师陪我们,你回来他们再走,好不好。”

沈妤没有想到李文瀚这位非洲友人在应付孩子上颇有心得。

她望着沈黎的目光,又抬头看向陆行州,见他神情平静,仿佛自己不答应倒是显得不够豁达,只能点头说好,临走前,嘱咐了一句:“要听阿姨的话,早早上床睡觉,不许装成怪物吓小茗。”

沈黎郑重点头,眼神坚定,仿佛自己已然成为一个值得信任的大人。

沈妤与李瑶谈完了事,时间已近十点。

回到家里,客厅里灯已经换成夜晚的小盏,空气中残留着些许酒气,沙发上两个男人横躺其中,鼾声大起。

她踩着赵源的胳膊过来,差点吓得叫出了声。

阿姨这时正从厨房里出来,看见她快步向前,小声问好:“沈小姐你回来啦。”

沈妤指向旁边的李文瀚、赵源,压下自己的嗓子,小心开口问:“他们怎么这个样子?打架了?”

阿姨眼神怜悯,望着一旁的赵源,情绪涌来,恨不得掏出一根手巾抹抹眼中涓涓泪水,叹着气回答:“哪里,小伙子心里苦得很,喝了些酒,沈小姐,这位赵先生可真是个不容易的人。”

沈妤听见阿姨的话,只觉脑袋生疼。

这位阿姨今年六十,苏杭人士,为人善良,老伴早些时候见了主席,两个孩子雄赳赳气昂昂奔赴美利坚,平日里她独身一人留守祖国,见到流浪的猫狗都恨不得把手里的佛珠拨得叮铃作响。

沈妤左右环绕一圈,只能继续问:“那陆行州,就是小黎的那个老师呢?”

阿姨这下又高兴起来,前后看看,靠在沈妤面前,轻声回答:“应该在阳台吧。沈小姐,这个陆老师可真不得了。他说的东西小黎特别喜欢听,吃饭的时候还抱着他的手一直一直地问,我还没有见小黎这么喜欢过一个大人。而且,那位李先生说了,这陆老师,本职是青大教授,刚刚回国,因为妹妹怀孕才来代课教小黎的。啧,我这人眼光一向最准了,一开始看见他,我就知道是高级知识分子,那气质,那长相,整个世上都是难找到的人物。”

沈妤想起之前在机场见到陆行州的场景,此时倒没有觉得讶异。

她轻叹口气,摇头让阿姨回去休息。

自己走进餐厅,喝下一杯水,望着餐桌上杂乱摆放着的几张纸渐渐出了神。

那纸上面的方正小楷十分标志,皆出自李文瀚的手。

李文瀚这人酒量尚可,只是喝完便总爱写些什么。

他以前写过自己大学前的理想,写过一整本怀念盈盈、红红、或是兰兰的书,也写过一些不知所云的句子,一封给他未来孩子的信。

可今天,在这几张空白的纸上,他的话似乎尤其的少,那么空阔的一片地方,自始至终,只躺着一句话——兄弟,我希望你好。

沈妤并没有接触过许多的男人,她更无从得知太多男人之间相处的方式。

但她望着此时手上的方正小楷,仿佛通过它,看见了李文瀚那张黝黑的脸上泛起的一点红润,有如龟裂的土地上长出一只郁金香,突兀得恰到好处。

沈妤将那些桌子上的白纸一张一张收起来,放在显眼的位置。

脱下外衣,转身往洗手间走去,她打开龙头,突然感觉到身后被人覆盖的重量,“啊”的一下叫出声来,她抬起头,通过镜子看见身后陆行州那张泛红的脸。

陆行州此时一米八八的身体靠在沈妤身后,呼吸吐纳之间全是浑浊的酒气,萦绕在沈妤身旁,就像她自己也跟着醉了一遭。

他的眼镜不知什么时候脱落在地上,露出镜片下单薄的眼角眉梢,高挺的鼻梁连成一线,往下走去,就连轮廓也显得清俊。

沈妤的脸上开始不自主地发起了烫,平心而论,陆行州的长相实在有些过了分。

她缓慢地挪动胳膊,试图让自己从洗手台前移开一些。

可陆行州的皮肤天生冰凉,靠在沈妤温暖的衣服后头,许是觉得舒服,竟又把脸往上靠了一靠。

他平日里扣得一丝不苟的衬衫,此时领口不经意散开,头发垂落在额前,喉结上下滚动,有如醉酒酣睡的狮子。

可狮子是悲哀的。

他们心里有朵不开不败的蔷薇花。

她笑,世界跟着她笑;她哭,世界于是也跟着她哭。

野兽的世界其实很孤独,当没有了那一朵蔷薇,他们又将要回归到现实的生活里。

人生□□醉意,时常半梦半醒,他望着夜色中的宁静,声音变得缓慢而冗长:“其实我的十九岁,梦里也有一个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