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州没有看破章悦此时心中所想。
他跟着李文瀚上了车,没有格外的道别,脸色一如往常。
只在李文瀚第十二次望向自己的时候,皱起了眉头,他问:“我不会跟小萌提起这件事情,说起来,这也算是你小时候的梦想。”
李文瀚咬牙切齿,面露苦色,像是回忆起某些难堪的片段来。
李家世代部队出身,只有李文瀚的爹意外地学了文。
李文瀚自小耳读目染,读过不少杂书,便也总爱做梦。
他那时觉得自己生来与众不同,除去黝黑皮肤,心神更是坚定。
如果在战乱时期,应该会是手举尖刀、单枪匹马刺破敌人屁股的英雄人物;而如果时间再往前捣鼓一些,文行其道,他猛摇笔杆,也能写出流传后世的淫词艳曲。刘媛那样集大家之长的家伙他看不上,轻薄子如柳永也不一定能比他放浪。
陆行州对李文瀚的人生态度一向理解不深。
他初中时身材抽高,五官显露出精致俊雅的轮廓,身边便开始萦绕起各式各样的姑娘。
她们在李文瀚眼中大多是美的,即使有一两个歪了鼻子、垂了眼睛也不打紧,毕竟少女情怀总是春,谁能说春天躁动的风里除了花香没有一两股黄土地的芬芳呢。
可李文瀚对陆行州还是表现得愤愤不平。
他在他姥爷倒闭的机电厂找到一块空地,决定占为己有。
平日里借由陆行州的名头,带着漂亮的姑娘们过去,他给她们看自己长长的诗集,为她们弹犹如小儿麻痹的吉他,长得格外漂亮的,还会掏出两颗从国外带回来的进口糖,咬开就能流出巧克力、眼神发亮的那种。
可是机电厂不会永远荒废,就像姑娘们的眼神不会永远发亮。
机电厂很快被重新收购,空地不复存在。
李文瀚于是有了新的追求,他在某一瞬间突然发现,陆萌这丫头长大了,这个过去总跟在自己与陆行州身后的小家伙不知何时开始有了女人的颜色。
她漂亮得猝不及防,像天上抓不住的月亮,清清凉凉的坐在那里,不说话也美好,而那些过去的姑娘,所有的姑娘都比不上。
千禧年,机电厂门口那堵写着“抓住机遇,加快发展”的灰墙轰然倒下,李文瀚对姑娘们的热情也一并消失在了那个车间的记忆里。
陆行州没有变过,从过去的冷淡,到现在的入佛,几十年如一日,理所当然的不解风情。
李文瀚将陆行州送回青大家属区,离开前,看着他问:“老陆,如果说,我是说如果,章悦喜欢的那个人不是我,而是你,你会怎么想。”
陆行州脸色平静,显然没有真的认真去想。
他低头看路,只在李文瀚望向自己的时候,回头回答一句:“文翰,你要自信一些。现在时代不同了,眼睛雪亮的姑娘里难免也会有一两个瞎的。”
李文瀚难得听见陆行州的俏皮话,此时回过神来却被气乐了,“呸”上一声表示,再你妈的见吧,臭流氓。
第二天陆行州起得挺早,他昨晚拉着爱玲读了半夜佛经,整个人看上去神清气爽。
刚走进办公室,林又夕果然飘然而至。
他看着陆行州的脸,做出神秘的表情,上下打量一阵,轻声发问:“陆老师,我听说,您昨儿个被人轻薄了。”
陆行州微微皱眉,看着眼前的人回问:“林老师,你真的明白轻薄这个词的意义吗。”
林又夕松一口气,点头答是:“我其实也不相信,所以才来问您。沈小姐平时虽然做事随性,但实在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情。”
陆行州沉默一瞬,又问:“你说的那个轻薄我的人是沈黎的母亲?”
林又夕摸着脑袋,后脑勺的三根长毛翘起,笑起来像个孩子:“风言风语向来掐头去尾,陆老师你可千万不要放进心里去。”
陆行州很少会将研究之外的事情放进心里去,他对于旁人的评价向来表现平平。
他只是因为林又夕的一番话思绪渐远,看着窗台上的一株绿植,难得地想起了沈妤那双水亮的眼睛来。
那眼神中的惊艳与畏惧让他有些疑惑。
——毕竟女人从本质上来说都是怪物。
赵源曾经这样说,他那时看着李文瀚和陆行州的眼神有些忧郁,因为在他的眼里,自己这两位好友一位过于浮夸,一位过于寡情,总有一日情根深种,会被女人磨去半条命。
陆行州没有谈过恋爱,他只能将沈妤与李文瀚曾经的红红、盈盈、兰兰做比。
他不知道她们的眼睛是否也和沈妤一样,有着深黑的瞳孔,分明的轮廓,乍一看,有如窗外的夜色,装着一片星星。
但他想,她们总得有一些可爱,不然男人们怎会甘愿为她们写长长的诗集,为她们弹小儿麻痹的吉他,为她们不远万里买能甜到心里的进口糖呢。
陆行州这样的猜测流于表面,只是因为他没有真正谈过恋爱。
所以到最后,他也无法将沈妤与谁真正的做比,在他脑中,沈妤还是只成为了沈妤。
张爱玲抱着收上来的作业本放在陆行州面前,看着他笑:“陆老师今天气色不错。林老师之前来过,应该也跟你提起了那个传闻。这种事情,学校里时有发生,你一定不要放在心上,时间一长,它们自然就散了。”
陆行州手指轻敲桌面,有些意外张爱玲与林又夕的默契。
他点点头问:“我会的。不过,我有些疑惑,为什么在这些人眼中,我会是一个受害者。男女之间的事情,单一归责一方,难道不会有失公允?”
张爱玲有些惊讶,坐下来,脸上露出一丝赞许:“陆老师您会这样想,实在难得。不过,这个社会本来就不是公平的。您刚刚回国,还没有体会到大多数普通人的想法。在现在这个大环境里,一个带着孩子的单亲女人本就是原罪。长相普通的被当做婚姻的滞纳品,长得好看的被默认为放荡,大家似乎也对这样的想法习以为常。说到底,各人自扫门前雪,只要不涉及自己的声誉,哪里有心思去管别人的瓦上霜。”
陆行州听完张爱玲的话,眼神低垂下去。
他摊开手中的作业本,看见上面一行熟悉的字迹。
那是沈黎的数学作业本,第三道计算题的答案“二十八”此时正用黑色水性笔圈出一个小小的圆。
旁边小心翼翼地写着一句——二十八岁的女人并不老。
陆行州难得地笑出声来,像是又看见了沈妤那双情绪复杂的眼睛。
沈黎走进门来,看见陆行州的模样,放下点名的册子,靠过去偷看了一眼,忍不住皱眉小声嘟囔:“陆老师,这是我妈妈写的,不是我。”
陆行州眼神平静,嘴唇抿成一条线,轻咳一声,点头回答:“不用担心,我看得出来。”
沈黎于是又抬头看陆行州的脸,在那一瞬间,竟意外的感觉到了一丝温和的情绪。
他低头思考,想起之前刘知怡的话,免不得全身冷汗四溢,站在原地开始大喊起来:“陆老师,我妈妈这样实在不应该,我会好好监督她,不让她再有机会染指我的作业本的。”
陆行州于是也顺口答应:“嗯,那你也告诉你妈妈,如果下次再让我在你的作业本上看见她的鬼画符,我是会家访的。”
沈黎被这一句话吓得两眼发黑。
回到家里,将这句话转达,沈妤也开始变得心神不宁。
她害怕极了。
沈妤平日里虽然并不排斥家中安排的相亲,但从本质上而言,她更喜欢的,其实是书中的那些人物。
她爱好看美人,因为那让她身心愉悦,有如感受世界的善意,也让她为自己笔下的角色找到合适的映射,但那仅仅是一种喜好。
就像你喜欢看狗软绒的毛发,但你不会希望自己有朝一日成为一条狗。
沈妤从不热衷将多余的热情放置在人际交往之上。
她对自己所住的一亩三分地其实更有依恋,“家”对于大多数女人而言,是一个平凡而狂热的概念,越到夜深人静,越能给她们以温暖。
沈妤刚刚回国时,她的母亲刘处长伏地痛哭了一阵。
而后拿出家中祖传的扫把,追在她身后跑出半里地,身姿英勇,势如破竹。
王大妈是退休老领导了,她的女儿与沈妤一同长大,只可惜长相不佳,感情层次却十分丰富,早早与男人私了奔。
在王大妈的极力宣扬下,沈家又一次出了名,不过,这一次刘处长没有喜笑颜开,她忧伤得要哭了。
陪着沈妤去医院堕胎那天,沈局长也在,刘处长眼神可怜。
夫妻两各自站在走廊的一端,隔着密不透风的墙。
沈局长将自己的脸掩藏在高高竖立的领口里,刘处长用围巾捂住下脸,只露出一双茫然的眼。
沈妤躺在手术床上,闻着迎面扑来的消毒水味道,头顶是来自天上刺目的光。
——她在这灯光下来到这世界,又将在这灯光下送她的孩子回去。
女医生声音很动听,眼底似乎也藏着深情,或许,一个人越是看见过世人的绝望,内心便越会柔软平和。
她看着沈妤苍白的脸,看着她问:小姑娘,你准备好了吗。
沈妤没有回答。
她才二十岁,连自己的出生都毫无准备,她的大多数时间都显得仓促极了,她怎么能将他人的生活准备妥当呢。
沈妤被灯光刺得眼热,她捂着肚子的手掌渐渐上移,挡住眼前的那一片光,指缝里流下湿热的眼泪来。
她将这两个月的害怕与迷惘一并含在了泪里。
她抓住医生的手,试图从她深情的眼中寻到一点儿支撑,她说:“我想要这个孩子,我不想拿掉他。”
女人的无知总在适时造就着她们的无畏,而这样的无畏也总在成全着她们的无私。
沈妤堕胎失败之后,被父母锁在家中严加看管,整日与两位保姆形影不离,除了如厕皆要求上报。
她起初不习惯得很,总在晚上打着电话与自家堂哥抱怨。
那段日子沈寒山人在国外,参与了学校学生会的活动,电话尤其多,但即便如此,他依然会抽出时间与沈妤聊聊。
他时常说,阿妤你长大了,自己做出的选择需要自己承担,就算再苦再难,也得扛下去,你知道吗。
沈妤其实并不觉得十分的苦。
事实上,那些旁人眼中的惊涛骇浪,投射在时光的旅途上,往往不过一个轻描淡写的过程,悲欢离合人生路,我们只是在缝缝又补补。
成长不许要太多伟大的渲染,沈黎长大得很平凡,他像每一个正常家庭中的孩子,有爱好,有朋友,也有理想。
时至今日,沈妤没有后悔过。
她只是因为陆行州的话,突然决定给沈黎找一个父亲,二十八岁的女人,不再吊儿郎当,第一次真心地想要踏出她的家门,开始新的生活。
前来见面的男人姓李,是刘处长介绍的,三十岁。
他是科学院高级知识分子,青大博士毕业,前途无量,模样清俊,待人有礼,虽然家世普通,却好在并不在意沈黎的存在。
沈妤将长长的头发盘在脑后,脸上只化了淡妆,坐在茶社的蒲团上,心中有些显而易见的忐忑不安。
陆行州透过木栏的缝隙看见不远处雅座中女人的模样,李文瀚凑过身来喊他的名字,他便皱起眉头,低声问到:“怎么了。”
李文瀚摇头哼哼,眯着眼睛回答:“我倒是要问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看着像是有心事。不过,你有天大的事,后天赵源出狱,也不许不去。”
陆行州点头答应,抬头喝下手中一杯苦茶,没有说话。
李文瀚于是不再纠缠,他知道陆行州的性子,见李文雅下楼朝自己招手,索性起身迎了上去。
陆行州见李文瀚离开,舒展了一会儿胳膊,也往洗手间走。
洗完手出来,还未至走廊,李博士的声音便从不远处的窗台传了过来——
“长得没有你好看,当然,我不会的,她妈妈对我很看重,升职可能性很高,你不要乱想,她已经二十八了,况且还有个孩子,年轻时候十分不正经,你等我几年,把女儿照顾好,这不是问题。”
陆行州默不作声,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他收回步子站在原地,直到那头李博士转身离开才又重新走出来。
可这一次,他看见了沈妤的侧脸。
沈妤像是也听见了李博士的话,站在屏风的后面,望着外头的景色,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格外失落的情绪。
陆行州抬手轻推脸上的眼镜,感觉身边有风吹过。
他像是在这样的时候,突然将沈妤与多年前月色下的姑娘重合了起来。
他开始十分清晰地回忆起她长长的脖子,回忆起她白嫩的皮肤在夜幕下流动着水色的光亮。
时光从不会凭空消失,它只是拐一个弯,悄悄变了模样。
沈妤坐回座位里,神色如常。
她看着对面面目温和的男人,轻声开口道:“李先生,如果,你已经有了一个知心的伴侣,那就不要辜负她了吧。”
李博士因为沈妤的话脸色僵在原地。
他抬头,褪去最初的温柔神色,低声问:“沈小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沈妤拿起桌上茶盏。
苦茶入口,回味却甘甜。
她说:“我二十八岁,有一个孩子,但我依然相信自爱的人是值得被爱的。至于李先生你,三十岁,有一份前途无量的工作,虽然家境普通,但也要相信,自己的奋斗和努力才是成功的关键。”
李博士因为沈妤的话忽然间沉默下来。
他抬起头,放下最初的温和,开始有了锐利的言辞:“沈小姐,你也是一个成年人,你该知道这是世界不是想象中那样的。这个时代本就是悲哀,人性的善恶被利用,爱情不过是婚姻和利益的附庸品,你也快三十岁了,应该学着现实一点儿。”
沈妤并没有觉得被冒犯,她甚至笑了起来,她说:“那难道李先生你这样的悲观思想,就是所谓的现实么?三十岁的女人凭什么就不能相信爱情?您说这是时代的悲哀,我倒是觉得这是你臆想中的愤愤不平。你的怯懦让你固执的认为,男人不是努力奋斗了就能拥有,而女人不是自尊了就能被爱。说实话,拥有这样的思想,我觉得,您更加悲哀。”
李博士看着自己交握的手指,轻声叹气,他没有想到沈妤褪去了初见时的鲜亮外表,藏在内里的性格更让人惊讶。
于是他说:“沈小姐,你的很多想法我觉得难能可贵,可你终究还是被保护得太好了。”
沈妤的确被父母保护得很好,从小到大,她是一个过分幸福的人。
何况,她平日里与书为伴,笔下大多是些女人心中最为理想的男人,所以,她拿出自己书中的角色,试图倔强地告诉眼前的男人:“虽然你遇不到,但你也不能否认这世上的确有完美的男人。就像我最喜欢的那个人,他就和大多数男人都不一样。他不仅学识渊博,长相出众,而且从来不会怨天尤人,正因为有了他,我才相信,爱情是永远存在的。”
李博士觉得沈妤这是犯了疯病。
毕竟他觉得沈妤要是认识这样的男人,哪里还会坐在这里。
所以,他摇了摇头,只笑着说了一句:“沈小姐,没想到你二十八的年纪,还会有这样姑娘的纯情。”
沈妤看着手里的茶盏,眼神低垂下去,倒映在水面一根根绿尖的光亮里。
陆行州轻声靠近,没有任何见外,径自在沈妤的身边坐下。
他看着对面的男人,微微勾起嘴角,直截了当开口道:“李先生,沈妤没有给你带来什么麻烦吧。”
沈妤听见自己的名字,猛地抬起头来,脸色霎时变得有些苍白。
李博士先是有一瞬诧异,继而皱眉思考,最后恍然大悟,试探地问了起来:“你…是陆行州?”
陆行州点头答是:“难得李先生认得我。”
李博士上学时,陆行州的研究课题已经赫赫有名,加上他们导师对陆行州的许多理论极力推崇,在他们这许多人眼中,陆行州或许更像是一个传说中的人物。
沈妤脑中混沌不堪。
甚至李博士起身离开,她的眼神还一直紧盯着桌面。
直到那头陆行州低声说了一句“我那天并没有歧视你年龄的意思”,她才回过神来。
沈妤喝下一口茶试图平缓心中情绪,她眨巴眨巴了眼睛,指甲轻扣茶盏表面的凸起,小声地说:“我…我知道了。今天,谢谢你帮我解围。”
陆行州看着沈妤的侧脸,只觉她的神态有如一个少女。
就连她微微颤动的睫毛都带着十足的纯情,于是他轻咳出声,脸上神情淡淡,若无其事地低声答到:“没关系,我只是没有想到你竟然这样喜欢我。”
沈妤抬起头来,眼神茫然地看向身边的人。
她想起刚刚自己的一番话,不禁有些哑然,面露难色,开口生涩道:“陆老师,你…”
陆行州因为这声音看向沈妤的嘴唇,觉得那上面的樱桃红,似乎都带上了微润的水色。
沈妤有些不好意思,只能低下头来,小声地继续问:“你…不会是来找我碰瓷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赵源后面也会出场。
陆行州,他,李文瀚三个人的兄弟情很深,也是三种男人的代表,即——不要脸、臭不要脸、十分臭不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