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可万事不能总如人所愿。

无论独身多年的陆教授对眼前这小家伙寄予了多大的深情,但从本质上而言,它只是一条狗。

而人狗殊途,注定不会是一段好姻缘。

好在张爱玲此时不知自己已经与一条狗同名,她对于自己的名字其实也有怨言。

张老师今年二十八,早年名校毕业,年轻时留过学、见过资本主义邪恶的花花世界,先天长相明艳,后天养成的气质也洋气。

唯一可惜的是,她妈廖大师是个唱京剧的。

廖大师早些年在剧团小有名气,每天早上推开雕花小木门,气沉丹田,大嘴一张就开始吊嗓。

小巷里来来往往都是些熟人,听见这动静大多习以为常,抓紧手中的豆浆油条,脸上泛起一丝悲壮表情。

只有生人路过,才会被心惊胆战地问上一句,这是哪家的姑娘在屋里劈了叉。

廖大师劈叉劈到四十岁,终于意识到人生苦短,决定要个孩子。

她那时抱着尚在襁褓的张老师,缝人便说,我告诉你,女人年纪大了生孩子就是遭罪,我现在下面还漏风儿透着凉,这些日子能熬过来,全靠这一本《红玫瑰与狗尾巴草》撑着,我觉得自己和这书里的女主格外像,我喜欢这个作者,以后,我的女儿得叫张爱玲。”

张老师直到现在还猜不着她妈当年究竟看了哪个臭傻逼写的《红玫瑰与狗尾巴草》。

但她苦中作乐,偶尔也觉得庆幸,因为她觉得,如果她妈当年看的是胡同口盗版的《还珠格格》,那么她现在很可能叫做张铁林。

陆行州到二年级办公室报道的时候,张爱玲正与自己班的班长谈着话,声音低切,表情严肃而不失柔情。

班长个子不高,细软的头发耷拉了一半,脚上缠着一条黑色布条。

他的耳朵出奇的大,低头看向脚尖,从侧面看去,十分像一只脚踩蚊香、头顶萝卜的大耳兔子。

小家伙听见陆行州的脚步,可怜巴巴地抬起头来,白嫩的脸蛋带着十足夸张的委屈表情。

陆行州有些意外,他在看见这孩子的一瞬间,下意识的,想起了他妈妈那双躲藏在蓝色围巾里的眼睛。

可沈黎显然已经不记得他了。

七岁的孩子年纪到底还太小。

在他们心中,少年的哀愁都应该带有着某种特殊的定义,比如校门口买不完的糖人,比如屋顶上光着裤子遛不完的鸟,与这些事物相比,陆行州身上所谓的男性魅力实在不具备竞争力。

沈黎吸住鼻子,抓住张爱玲的袖口,开始小声哀求起来:“张老师,你看,你男朋友都来找你了,那作业的事,我们明天再说好不好,我回去一定好好反省。”

张爱玲因为沈黎的话微微一愣,抬头望向陆行州,皮肤泛起一丝生涩的红润,眼神也变得有些闪烁起来。

她在几秒钟的时间内规划好自己岁月静好的形象,并决定以一种坚贞的情绪表现出来。

低下头,轻咳一声,竖立起人民教师特有的严肃表情,轻声呵斥到:“沈黎,你不要嬉皮笑脸。这是你们陆老师的哥哥,也是你们这两个月的数学老师,你们期末考试试卷就是他出题。”

沈黎被这一句话吓得不轻,睁大眼睛开始扯着脖子喊:“可是张老师,他看起来就像电视里那些专门骗女人的大坏蛋,我看过很多这样的案例,真的,老师您这样的大龄未婚女性最危险。”

张爱玲也看电视,可她从不代号入座。

她拒绝一切可能提醒自己年龄的东西,她觉得自己保养得当,胸前二两赘肉常年处于未发育状态,其实还是少女。

所以她说:“沈黎同学,你这样以貌取人是不对的。陆老师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高级知识分子,他不光是当年市里的高考状元,硕士博士毕业依然坚持在知识的海洋里徜徉,你知道硕士和博士是什么吗?”

沈黎不知道,但他一点儿也不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涩,反而将眼神重新放在陆行州脸上,重重地点了点头,十分笃定地回答到:“我知道,那是烈士的一种。”

陆行州觉得有些听不下去。

他一米八八的身体迈步往前,伸手拦住沈黎面前一大片阳光。

低下头去,看着他问:“小同学,你刚才看我的眼神很有意思,你认识我?”

沈黎挺直了自己的脖子,并不觉得心虚。

他认为自己日游三百米,常年参加夏令营,是不会在知识海洋中溺亡的人。

将自己鼓着的腮帮子憋下去,沈黎眼睛眨巴两三下,开始很是语重心长地回答:“陆老师,我虽然第一眼的确觉得您有些眼熟,但我们其实不认识,我只是遗传了我妈的坏毛病。您可能不太了解,我妈单身多年还没有把自己嫁出去,在路上看见帅小伙儿,每一个她都觉得很熟悉。”

陆行州站在原地,脸上波澜不惊,沉默许久,终于在无声中扯出一丝平缓的笑意来。

他问:“那如果一只长相不错的猩猩站在你面前,你也会觉得熟悉?”

沈黎连一点思考也没有,立即皱着眉头反驳:“这怎么能比,陆老师你比猩猩聪明多了。”

陆行州没觉得高兴,只冷着声音回答了一句:“那可真是谢谢你的慧眼识金。”

沈黎还不能明白这个词语真正完整的意思,但他心领神会,当即便决定吹嘘遛马,表达自己的敬仰之情:“那当然,陆老师您会在知识的海洋徜徉,大猩猩又不会。”

陆行州接下来的话被全数吞进肚子里。

门口传来男老师爽朗的笑声,那人走进办公室,眼角的笑意还没有完全消下去。

他在陆行州面前站定,伸出手往他背上重重一拍,试图以此表达出自己坚实的革命友情:“你就是新来的陆老师吧,嘿,哥们儿长得可真带劲。我是林又夕,教体育的,偷偷告诉你两件事啊,一个呢是咱们整个年级就你和我俩大老爷们儿,长成你这样儿的,估计得被全校女老师惦记。另一个呢,就是这小子嘴里一向不靠谱,你可别着了他的道。”

陆行州看着眼前林又夕的脸。

他比自己要矮上一些,鼻子不那么挺,眼睛不那么大,但里面的光却很明亮,一身淳朴的劳动人民气息,乍一看有如改革春风吹大地。

张爱玲上前拉开林又夕的胳膊,轻声告诉他:“陆老师是国外留学回来的,不习惯和人这么亲近。”

林又夕于是赶紧退开半米,挠着头发开始道歉:“对不住对不住,陆老师,那我以后一定注意。对了老张,年级组正张罗着开会呢,老刘让我来喊你,正好陆老师不用去,就把沈黎这小子交给他吧。”

张爱玲听见这话显得略有些意外。

陆行州却难得地点了头,沉声答到:“可以。”

于是,沈黎望着林又夕拉着张爱玲远去的背影,神色颓败,心中不禁泛起一丝苦涩的情绪。

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七岁半的男人,并不善于应付另一个长相出众的男人,毕竟男人的攀比心不可小觑,况且自己还要更加年轻。

陆行州一点没有发现沈黎心中的忧郁。

他在一旁的木椅里坐下,发出一点儿嘎吱作响的声音,手指在桌面上轻敲,眼神掠过面前摊开的作文本,情绪平静地问:“所以你长大想要做一个扫大街的?”

沈黎靠在桌边趴下来,小脸放进肉实的胳膊里,挤起嘴边两块软肉,像一只嘴里堆满食物的小胖松鼠,皱着鼻子回答:“不行吗,妈妈说了,劳动最光荣,陆老师,您作为淌游知识海洋的烈士,难道歧视劳动人民吗。”

陆行州觉得这话他没有办法接下去。

眼神轻轻从沈黎白嫩的脸上掠过,指着作业上的数字问:“那你为什么要把分数从八十九改成五十九?”

沈黎这下倒是显得有些慌张了起来。

他站直身体,绕着自己的手指,小声辩解到:“我不告诉你。林老师和妈妈都知道的,你不许因为这个骂我。”

陆行州半辈子从没有和谁动过气,更无所谓骂人。

他只是挑起半边眉毛,身体往后靠去,不动声色地问:“听起来林老师和你妈妈关系不错。”

沈黎这下脸上又开始泛起一点明朗的笑意,歪着脖子挪动,试图让自己趴得更加舒服一些,他说:“那是,谁让他喜欢我妈妈呐。”

陆行州觉得有些意外,那两颗被称作“喜欢”的字被他放进脑中游荡一圈又重新折返回来。

偏头看着眼前的孩子,露出不解的表情:“你好像一点也不介意大人的感情?”

沈黎扬着脑袋有点儿神气,看着他嬉皮笑脸地回答:“那有什么,我还知道,张老师喜欢林老师,喜欢好多年好多年啦。对了,陆老师,你有喜欢的人吗?你也会让她和你一起徜徉知识的海洋吗?”

陆行州哑口无声,坐在原地一时竟有些回答不上来。

陆教授时至今日有过数不清的学生,回答过数不清的问题,它们大多围绕着数字、等式和方程散开,有着某种固定的联系和规律,像机器主程序中的代码一样准确精细。

但当他遇见沈黎,遇见这个年仅七岁、长大想要扫大街的孩子,他却忽然发现,很多问题,他是找不到答案的。

陆行州从学校做完备份出来,时间已过六点。

提前离开的沈黎还没有走远。

他背着大大的书包,跟另一个小姑娘走在路边夕阳的林荫里。

那姑娘是他们班上一个智商有些问题的残疾儿童。

陆行州听林又夕提起过她,他说她叫李小茗,养父母是一对年过五十的清洁工人,家中有些清贫。

李小茗年纪比沈黎大两岁,个头却稍矮,走路脚有些跛,被沈黎护在公路靠里的一侧,脸上泛着少女天真的笑意。

沈黎还是和平时一样,双手拉着书包的带子,装模作样地感叹:“你真好,得了六十分,我这次都只有五十九分。”

李小茗停下来,踮脚伸手拍了拍他的头顶,神情严肃,说话却有些磕磕巴巴,“那当然、了,我、是要做、做开洒水车、的人呐。”

沈黎没有回答,哼哼两声,转眼又开始咯咯地笑起来。

陆行州将车停在路边,眼神随着两个孩子脚下的余光往远处走去。

车里放着他听了多年的歌,歌词嚼烂了,有些吞进肚子里,有些被落在路上,随着车轱辘一转,哗啦啦碎了一地。

李文瀚这人年轻时是个文青,小时候喜好装老成,等年纪大了些又开始怀念青春。

几个月前陆萌怀上孩子,他看着照片里模糊不清的轮廓,哭得像个娘们,半夜三更,写下了这样模棱两可的一句话,他说——儿子,好好长大别害怕,这世上没有人永远年少,可永远有人在年少。那么多笨拙的纯情迎面扑来,春风十里,最像此刻臭不要脸的你。

陆行州已经很久没有回想过年少的自己。

他对于数字的记忆力惊人,可对于感情却总显得木讷。

三十二岁的男人,没有亲情的牵绊,没有爱情的惦记,偶尔会想起的只有少年时期自己在母亲老家枣村过年时的些许光景。

那时北方各地飘着漫天的大雪。

只有枣村意外地放了晴,大家伙儿穿着轻薄的棉袄,不知冬日寒苦,有钱的兜里揣着砖头似的大哥大,脸上扬着农民企业家憨厚的笑脸。

大人带着孩子走街串户,手上提着几斤白酒,里头一半儿是酒精,一半儿是冰水,喝下去有如炸、药,浓烈得像每家每户窗台上散不去的热气。

那是陆行州唯一一次离开城市和母亲、和姥姥一起过年。

那是一九九五年温暖的冬天,也是他最后一次和她们过年。

太阳很快就落了山,城市霓虹灯起。

陆行州靠在驾驶座上,看着沈黎和李小茗走上二三五公车的模样,从陆萌和李文瀚那里吃完饭回到家,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半。

陆行州现在住的房子不大,在青大的家属区。

屋子有些年头了,当初学校分给他母亲,空置多年,现在,又到了她儿子的手里。

陆行州以前从不相信命运,但年过三十,他也不得不承认,人生有时真的就是一个圆。

就像过去他母亲没有研究完的课题,他继续研究着。

过去他母亲没有过完的生活,他继续平静地过着。

而过去他母亲一辈子没有追求到的爱情,他也在继续百无聊赖地等待着。

陆行州不知道未来的日子会怎么样,他一向不是一个喜欢凭空假设的人。

就像他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走上小学教室的讲台。

张老师的班级女生占大多数,所以在小姑娘们明亮愉快的眼神中,陆教授第一次教学可谓成功无比。

沈黎一整节课都有些心不在焉,下课后又一次被张爱玲喊进了办公室里。

陆行州放下手中的课本,走到张老师办公桌旁,翻开最顶上那本沈黎的作文簿,看着里面歪歪扭扭的小字——

“如果我有一双翅膀。

清蒸的最漂亮,盐焗的也美丽,大灰狼的口水流下来,打湿了我梦的枕头。

他偷偷靠在我耳边上,说兔子其实是不会有翅膀的。

我摸了摸他摇晃的大尾巴,笑话他可真是个小俗气。”

张爱玲教育完沈黎转身过来,看见陆行州的模样,笑着问:“陆老师你喜欢看孩子的作文?”

陆行州没有回答,只是低声问:“二年级的孩子能写出这样的东西?”

张爱玲笑着回答:“你也看出来了是不是。这个啊,应该是沈黎同学的妈妈写的,沈小姐经常这样子,她是个很可爱的家长。”

陆行州伸手捂住自己的下半边脸,面色平静的往外走去。

张爱玲看着他的背影轻声问:“陆老师下节课是你?”

陆行州摇摇头没有回答,他靠在办公室外的白色墙壁上,抬头望着楼中央的那一小片天空,下意识地伸手在自己尾椎处摸了一摸,接着回过神来,皱着眉头试图掩下嘴角的一点笑意。

他的思绪像是飞到了很远的地方,嘴里却依然不耐地轻叹着:“啧,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