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陆教授的人大都知道,这位祖宗虽说面如冠玉,但私下里待人冷漠,性格凉薄,实在算不上一个有趣的人。
好在研究所里头发浓密的男教授已经不多了,况且他还是个长得好看的。
陆教授身上疏离的气质被冠以东方男人独有的神秘;精致的眉眼让人过目难忘,一副眼镜遮住神情中三分寡静,云飞雪落似的,就算看一头母猪也恰似透着深情,像极了姑娘们年少美梦中的情郎。
但事实上,陆教授已经不年轻了。
前年他踏入三十大关,忽感人生境界不同,眼看身边诸多好友青年成家,中年阳痿,老年早泄,福灵心至之际,也不知着了什么魔,开始信起佛来。
时常往办公室里一坐,左手拎一串佛珠,右手捧半杯苦茶,云淡风轻与你研讨半刻,宛如一幅泼墨山水画,背后播放的却是一部《走出科学》。
当然,解放过思想的西方女人从来不在意科学的真理是被写进了书里还是挂在男人的下半身上。
在她们眼里,陆教授一米八八的个头、工笔刀精雕出来的五官足以让人相信,即便他生性寡淡凉薄,有如身患男性隐疾,但只要到了床上,他一定别有一番情趣,不但狂放性感,箭无虚发,精准定位,还能超长待机,如今隐忍不发,只为有朝一日一炮轰到东京、台湾、索马里。
身边的女学生、女教授为他辗转反侧,憋出妇科疾病的不多,欲/火焚身的不少,眼神中大多带着三分多情,偶尔有胆大包天的与他调笑。
陆行州握着自己的杯子,回答也算得上动听——我既不唱歌,也不泡吧,烟酒大/麻不沾,除去手里的研究课题最好一杯苦茶,如果你有二级研究员证,可以来我的实验室与我探讨佛法,独立制图是必须的,记录数据要精细,一小时两百八,超过五点包晚饭,没有茶水小点心。
业内人士认为,陆教授这一番话助长了多地偷办假/证的歪风邪气。
那位留学阿富汗的日本老板贼眉鼠眼,直到被抓的前一刻还依然坚称自己是在为女性幸福做贡献。
陆行州共事的女教授不属于这个范畴,她不需要研究员证,但她觊觎陆教授多年,眼看自己即将步入婚姻坟墓依然没能与他春风一度,内心也很苦楚:“陆教授,看在我下星期结婚的份上,喝一杯吧。”
陆行州白玉似的脸上泛起一点忧郁神情,抡圆了胳膊,用细长的手指比划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圈。
女教授喜出望外,看着他问:“您的意思是,我们今晚上能够花好月圆?”
陆教授微怔,连忙摇头低声纠正:“不,我是说您的脸有这个盆儿这么大。”
终于,女人们不再邀请陆教授喝酒。
陆教授乐得自在,他戒酒多年,其实也有自己的原因——他研究生时期与人喝酒,上了不知哪个女人的破床。
那时他一夜醒来,曾经想,如果这样,那便婚了吧。
可不幸的是,那女人没有再出现过,临走前留下两张百元大钞,被窗台上的晨风一吹,吧嗒一声甩在陆教授白净的脸上,只剩下一点儿香水的味道。
陆教授彼时还不是教授,人们那会儿还习惯称呼他为校草。
陆校草通过镜子看见自己身上几道暧昧划痕,还有嘴角莫名的红肿,第一次回想起好友李文瀚的胡诌来。
他说,你来到这世上,总会遇见那么几个女人,生你的,养你的,爱你的,恨你的,还有无关痛痒却让你惦记的,她们大多有些可爱,谁让她们是女人呢,但里面难免也有一两个坏的,你得小心提防着,女人难过了可以哭,男人难过了却只能喝酒,而你酒量太低,没有难过的权利。
后来,陆校草成了陆教授。
那一夜掐头去尾的荒唐,他没有刻意逃避过。
甚至在李文瀚问他有没有后悔时,他也会老老实实地回答一句:“后悔。”
李文瀚没觉得意外,拍着他的肩膀感叹:“我懂你,咱们男人呐,一辈子哪能没有一次管不住下半身的忧郁。”
没想陆行州沉默一瞬,却有不同的看法:“不,我后悔的是当时没有把那女人锁起来。”
李文瀚呆若木鸡,看着好友的侧脸,很是伤感地想:阿弥陀佛,学海无涯,看来曾经超凡脱俗的陆教授到底还是被知识残害了。
上个月,陆教授的继母刘女士带着他父亲肝癌的消息前来。
陆教授剥着不远万里从中国赶来的大红橘子,像是也突然意识到,自己已不再年少。
继母没生过孩子,她年轻时是唱歌的,说话自带三分娇嗔,如今年纪上来,难免显示出一点儿美人迟暮的伤感来。
但这伤感是妩媚矫情的,陆行州犯不着,他连女人的内衣都不会解,自然很难去解她们老去的忧虑。
所以他把目光投向旁边的李乾泽,好让自己看上去真情实意一些。
李校长今年八十有三,这次公派来美国学术交流,从人类的寿命而言,应该是最后一次。
他两鬓斑驳的白发牵扯着一张真诚的老脸,像许多年前,他抱着陆行州亲生母亲林潼大哭时的模样。
陆行州的母亲是李校长一手带出来的女学生,研究能力出众,长相清纯,只可惜思想觉悟不高,辜负国家多年栽培,为个男人从二十层高楼一跃而下、早早投奔了主席。
李校长如今年事已高,看见故人的孩子、想起旧事难免有些叨叨絮絮,险些忘了这次过来的目的,直到两杯苦茶下肚,尿意乍现,他才想起邀请陆行州回国任教的事情来。
陆行州是个随性惯了的人。
这些年他独居美国,不说万事顺遂,却也平步青云。
唯独如今越来越多的商业演讲让他心生厌烦。
学术和知识毕竟是纯粹的,但很不幸的是,权与利也是,现代社会,没有什么是比金钱更加纯粹的东西。
陆行州这一次没有像过去那样拒绝。
看着继母那双局促不安、颤抖着的手,他点了点头,轻声答一句“好”,像是没有一点儿挣扎,如一个真正的三十二岁男人,做出了轻描淡写的决定。
陆行州美国的导师得知他要离开的消息,表现得十分惋惜。
打开一瓶珍藏多年的伏特加,试图与他推心置腹。
陆行州这位导师早年做过心脏搭桥手术,夫人是中国人,深谙御夫之道,养了一只毛色滑亮的藏獒,见人便叫,专职没收他方圆十里内的酒精物品。
陆行州没舍得剥夺自己导师最后这一点乐趣。
坐在原地平静地回答:“我来美国的时候,没有过犹豫。现在我要回到中国去,心里也想不出应该有什么牵挂。您说过,人生不能浪费在无意义的犹豫中。我的生命不比大多数人长,我的决定应该也是这样,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只要还活着,离开总是无法避免的。”
导师听完他的话脸上更显惋惜。
他曾经试图将自己一百八十斤、笑起来犹如小儿麻痹的女儿嫁给陆行州。
他觉得自己这个学生天性冷漠,虽然心中存有科学的真谛,但如果没有旁人的撮合,极有可能会孤独终老,八十来岁咽气在某个寒冷的冬天的夜晚,最终尸体被媒体曝露,以社会新闻的方式登上报纸,奔走相告之后被学生们哭着瞻仰。
导师叹气道:“那我只能祝你一路顺风了。希望下一次见面,你已经有了新的研究成果,你的工作能力我是知道的。当然,也希望你能早日找到自己的另一半。陆,你对一个地方没有牵挂只是因为你还不知道什么是眷恋,找一个爱的人吧,不要活得太孤独了。”
陆行州想到导师女儿那张偌大的脸,下意识捂紧了裤腰带。
陆行州不害怕孤独这样虚幻的东西,他的害怕向来很具体,比如睡了他留下两百美元的陌生女人,比如导师女儿那张看见自己便充满春情的脸,再比如那只吃完两盆鲜肉依然流着口水的老狗。
陆行州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整理好行李。
回国的航班是李校长为他精心挑选的,老校长说这个航班空姐美得最直观,最符合他们这些搞学术的人口味,而更重要的是,学校可以报销。
李校长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严肃神情。
他以长辈的身份规劝陆行州,教导他既然决定回到祖国怀抱,那么他就一定要学会如何正确地薅社会主义羊毛。
他作为老革命,时日已经不多,以后的路数还要靠他自行摸索。
陆行州挂上电话,站在机场的大厅看天空,脸上没有多余表情。
美国的天空一如以往是蓝的,空荡而单一的蓝色;中国的天空,相比之下或许就要生动许多——挂着风筝的最漂亮,飘着落叶的带点儿凉,偶尔冒着黑气的下面总有一个破旧工厂的老烟囱,哇啦啦拉起来,尽是记忆里的模样。
陆行州把左手的佛珠藏在袖子里,只露出高领毛衣上的一张脸。
细长的黑色发丝落在额前,随意搭在眼镜的边框上,衬着他常年偏白的皮肤,像冬日树梢头上的三分白雪。
不远处的女人还在试图用手机偷拍他的侧脸。
那女人将自己埋在大大的围巾里,似乎也是知道害羞的,只可惜动作怪异,在抬起胳膊的那一瞬,像极了一只患上小儿麻痹的土拔鼠——僵硬而多情。
陆行州对爱慕的眼光大多时候习以为常。
前两年他去洛杉矶演讲,曾有男人向他告白。那人说,你是天使,也是恶魔,你有着最冷漠的脸和最炙热的灵魂,我想,你需要有个人爱你。
陆教授从没有听过这样动听的情话,感动之下决定打断了那人的腿。
而那之后,他开始信起了佛。
研究所里的同事来得有些晚,都是些平日里有交情的苦命人,旁边跟着几家学术报社的老熟人。
这些家伙早年质疑陆行州的能力与年纪,到现在,他名声渐起,又开始与他惺惺相惜。
在陆行州转身的那一刻,他们大都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们知道,这位头脑强悍却从不脱发的东方教授终于走了。
陆行州办理完登机手续,发现不远处的女人还在坚持不懈地打量着他。
那女人实在还很年轻,大圆脸,小矮个,一副巨大的墨镜架在脸上,整个脑袋包在深蓝色毛绒围巾里。如果不是她旁边的男孩儿,他或许会觉得她也是个孩子。
那个男孩儿相比之下要讨喜许多,甚至有一张让陆行州觉得亲近的脸,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两下,偏头问身旁的女人:“妈妈,为什么那个叔叔有那么多人来送,还都穿着黑色的衣服,看上去凶巴巴的”。
女人没有看见陆行州的目光,低着脑袋,只露出半个光洁额头。
回答得小心翼翼:“你不懂,他身上其实有很重要的东西,你知道电影里那种偷取国家机密的大坏蛋吗,就是那样的,嘘,我们不要告诉别人哟。”
陆教授停下脚步,手中的动作微顿,沉默一瞬,迈步向一旁的柜台走去。
地勤小姐是个亚裔,见到陆行州,扬起极具专业素养的笑容,两人低头交流一阵,起身走到女人面前。
女人刚从孩子亲昵的耳语中抬起头来,眼神有些手足无措,抬头望见地勤小姐手中“无人陪伴儿童”的小马褂,尴尬地摆手,拉起男孩儿的胳膊轻声开口:“这是我的儿子,他不是无人陪伴儿童。”
地勤小姐笑意不减,只是将小马褂围在她的胸前,温柔着回答:“那位先生说这是给您的,小朋友。”
女人看着马褂上黑色的小王八,微微皱眉,心情突然变得不怎么美丽。
可陆教授觉得挺好,继续迈步走向身后的候机室。
他想他们不会再见,三十二岁男人的玩心到底有限,而他坐可以报销的头等舱,况且,他还是信佛的。
飞机落地的时候,北城的雨正巧停了。
来接机的人是陆行州的妹夫李文瀚。
李文瀚时常飞去美国看他,每每体会到资本主义花花世界内心都有愤慨,如今得知陆行州回国,心里很有一股子幸灾乐祸的喜悦,像是预示到陆行州也将与自己一样英年早婚,半只脚踏进人生坟墓,成为众多中年发福、秃顶脱发的男人之一。
李文瀚一向有远见。
他和陆行州在一个大院里长大,从小便懂得曲线救国,穿着陆行州的高档裤衩追他心智未开的妹妹。
这对夫妻臭味相投,凭借自己独树一帜的蠢气,二十多年过去,依然坚持凑在一起烂铜配破锅,不为社会进程添堵,有如一对生死伉俪。
陆萌抱着自己五个月的肚子坐在车上,脸色凝重,仿佛怀了一个英勇而伟大的地雷。
她看见陆行州上来,将手里的金毛幼崽递过去,盯着他的脸沉默许久,轻叹一声:“哥,你真是过分,三十二岁的人了,竟然还这么好看。”
陆行州看着手里半斤带毛的肉,说不出什么动情的话来。
他自幼告诉自己这个妹妹不要以貌取人,尤其长成自己这样的,更要小心,因为他们很有可能心理变态或是缺爱。
李文瀚通过后视镜露出两颗光洁的门牙。
开口也有些戏谑的意思:“青大那边,你什么时候去报道?”
陆行州弯腰将幼犬放在一旁,露出骨节分明的手,鼻梁上的眼镜微微一推,神情平淡,语气冷静:“再等两个月。程序还没有走完。”
陆萌撑着胳膊过去,转着一双豆大的眼,开始苦做情深:“哥,这狗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你为什么不要它。爸爸这些日子一直很担心你,他上个月去庙里,那老和尚臭不要脸,居然说你早就有了孩子,爷爷猜想你可能得了疯病,说是至少让你养一条狗。哥,我们很担心你,真的,你太孤独了。”
陆行州觉得自己没法儿和这些人沟通。
他不明白,自己只不过年满三十未婚,心理、生理机制皆正常无比,没有丁点报复社会的打算,连手/淫的次数都保持着十分健康的频率,为什么身边却偏偏有这么一群人,未雨绸缪,挨个真情实意地排着队来感叹他的孤独。
陆萌没有得到回答也不难过。
皱着的眉头渐渐松开,开始小声试探:“哥,你还有两个月才到青大入职,不如帮我去带带学生吧,你见多识广,孩子和老师们一定特别喜欢你。”
她这一句话说得过于欢欣雀跃,很难不露出她有所图谋的生硬。
陆行州从来不觉得孩子可爱。
在他心里,孩子是一个十分可怕的生物种群,他们心智未开,随心所欲,创造力与破坏力以高得离谱的正系数同步增长,最关键的是,他们还有未成年人保护法。
“陆萌。”
陆行州终于又一次开口,喊住了自己的妹妹:“虽然你有身孕,但你不能觉得身边所有人都喜欢孩子。这就跟你虽然喜欢吃猪肉,但你不能指望每个人都金屋里藏了母猪是一个道理。”
陆萌多年与毫不讲理的孩子做斗争,对于陆教授这样专讲道理的知识分子,她应付的很是自如:“我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但我现在这个班级不一样,孩子们都很可爱,班长尤其有意思,他和你小时候长得特别像。一个办公室的班主任人也很好,她是我们学校有名的大美女,一米七的个子,腿长一米二。”
她的话说完,李文瀚率先笑出声来。
陆行州脑中常年有一张精准的数字刻度表,听完陆萌的话,眉头果然皱了起来。
他平淡而冷静地开口:“按照你的描述,你这位同事应该属于残疾。陆萌,我有自己的交际原则,如果我猜的没错,在你去年试图给我介绍二十岁女画家,三十三岁作家,以及四十四岁农民女企业家之后,这次,你决定介绍一位残疾人朋友给我,对吗。”
陆萌捂住胸口,眼中带着委屈的泪,声音十分笃定:“不,她不一样,真的,哥,她有内涵,还有爱心,她吃进口带标签的大个儿鸡蛋,最关键的是,她叫张爱玲!”
陆行州深吸一口气,抱起身旁的幼犬。
他决定收下它,从今天起,他要给它取一个诗意的名字,叫爱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