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韶默默伫立。
也不知恍惚了多久,他才终于回神。面前空庭寂寂,主上已走开了,竟不知几时走的。
忽然,身后有人问:“陆先生,你怎么了?”
他转过身,看见琴心。
小姑娘倒没走,眨着一双空茫的大眼,一脸的莫名其妙。
“陆先生,你在想什么?”琴心说,“主上已去后院半天,你都还站在这里。我还当你有什么吩咐,可等了半天,你又不说话。”
“哦。”
他随口道:“我在想主上交办的事。”
“看守信王?”
“嗯。”
“这有什么好想的?”
“这个……其实没那么简单。”他信口应着,忽然问,“琴心,你有没有觉得……”
“什么?”
“哦,也没什么。”他笑笑,“你很久没见主上了,一定很想去陪陪她。”
“嗯!”琴心点头。
“那你快去吧。”他说。
“好!”琴心兴高采烈走了,才走了两步,忽又回头问,“陆先生,你真没什么吩咐?”
“没有。”
“那我去了?”
“去吧。”
琴心终于也走了,只剩下陆韶一人,独立在庭院中。
秋风凄清。
风过当庭,白衣飘摇,落叶也飘摇。落叶粘上白衣,他也不去拂,只是孑立秋风中。
后院。
琴心才刚跨入圆门,就听见一阵琴声。
主上在弹琴?
她不由慢下脚步,细细聆听。
琴声像小溪,又轻快又欢悦,如同开心的精灵,正在山间跳跃,浸润了花,浸润了草,一路泠泠不断,沉醉又喜悦,缱绻又温柔。
如水般的温柔,流淌渐远,渐远渐散。
琴心露出微笑。
喀!
她推开房门,笑眯眯进去:“恭喜主上!”
楚卿抬起眸。
琴声刚止歇,她的指尖还在弦上,感受着余音的颤动。
“小琴,你说什么?”她问。
琴心已走过来,偎在她身边坐下:“主上有喜事,我听出来了!就算主上不承认,我也知道一定是!”
小姑娘很兴奋。
一张小脸凑得很近,脸上掩不住激动,就连那双空茫的大眼,似乎也闪起了光芒。
楚卿莞尔。
她当然没忘记,小琴最会听音。
可当她看到琴,还是忍不住想弹,很想很想。仿佛心中那股喜悦,若不通过琴声释放,就会在心中爆开。
有点丢人呢。
她摸了摸脸,脸有点热。
颊上忽一凉,小琴也抚上她的脸,嘻嘻笑道:“主上脸红了!”
这个淘气丫头!
楚卿失笑,拉下那双小手,握在自己手中:“对,我脸红了,你猜对了,满意了吧?”
“真的?!”
小琴更激动了,反握住她的手,兴奋地问:“主上,那人是谁?”
“佚王。”她说。
琴心一愣。
刚才还很兴奋的小脸,在听到这两个字后,一下子就愣住了,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楚卿全看在眼中。
有这么不可思议?
她忍不住问:“小琴,你觉得很奇怪?”
“也不是……只是……”琴心歪着头,想半天才说,“是很……意外,非常意外。”
“为什么?”她问。
“因为……好突然。”琴心挠挠头,“我记得主上离开卫都之前,还时刻念念不忘报仇,怎么这一回来,忽然竟大转变?”
忽然?
其实并不忽然。
楚卿一叹。
她和宇文初,他们两个离开卫都,那时才刚进入新年,如今已经深秋,眼看就要入冬。九个多月过去了,在这九个月中,他们经历了太多。
这些经历改变了他们。
这些也只有他们明白。
所以在小琴看来,感觉那么突然,可在她的感觉中,却像过了许多年。
无尽感慨。
她却只一叹,什么也没说。
因为无法说。
这是她与他的心路,只是他们俩的,不足与外人道,也没人会明白。
她不说,琴心却说了:“主上,佚王对你好么?”
“嗯。”
“很好很好么?”
“嗯。”
琴心忽然笑了:“我想也是!”
楚卿一愕:“小琴……”
“佚王必然要很好很好,才能让主上放开怀抱。”琴心认真说,“主上对佚王的芥蒂,本就不是一般的深。唯有付出特别多的心力,才能化解特别深的芥蒂。正因为这一点,所以,佚王付出的心力,必定比一般人多好几倍。”
楚卿怔住。
是这样么?好像……是呢。
她不由轻轻一笑:“谢谢你,小琴。”
琴心也笑了,摇摇头说:“主上别这样说,我没有什么亲人,心中当主上是姐姐。只要主上开心,我也就会开心。”
“我知道。”楚卿微笑。
“主上……”琴心又挨近些,那一张小脸上,兴奋又回来了,“我很想听听,佚王有多好。你们离开这几个月,都发生了些什么?主上,能告诉我么?”
“能。”
楚卿莞尔:“我不告诉谁,也会告诉你。”
琴心嘿嘿,扮个鬼脸。
日影映入疏窗,两个少女坐在窗下,说着她们的悄悄话,手执手,肩并肩,笑意荡漾在眉梢。
日影越来越长。
窗外越来越暗,日影渐渐消失,被朦胧月影取代。
月上中天。
琴心拄着青竹,慢悠悠走在廊下。
她很开心。
主上对她说了好多,她真心为主上开心。
因为一切太不容易。
主上经历了那么多,佚王也经历那么多,不管曾经如何,只为了这些经历,他们就该得到幸福,更该得到祝福。
往事已矣。
已经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毕竟在那个时候,大家还是路人,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了解谁。路人时结下的芥蒂,怎可比患难时的情谊。
患难见真情。
这份真情来之不易,主上与佚王都应珍惜。
琴心欣然一笑。
她慢慢走出跨院,准备回房休息。
夜风冷。
她走了没几步,忽然又停下了,侧耳听了一阵之后,不但没回房休息,反而一拐弯,慢慢走向前院。
前院很黑。
她沿回廊徐行,停在回廊尽头。
这里也有风,但是风中有箫声,箫声幽咽,好像夜风在叹息,一诉一叹,凄清婉转。
她静静聆听。
夜风有多轻,箫声就多轻,夜风有多重,箫声就多重。仿佛这个深秋寒夜之中,风忽然有了心,正在诉说心声。
风息了。
箫声也息了。
一个声音忽然说:“琴心,你站了很久了。”
“也不算太久。”她应一声,走出回廊,“打扰你了,陆先生。”
陆韶转过身。
他手执洞箫伫立,白衣沐浴月华,像月华一样凄清。
琴心轻轻开口:“陆先生,我能从乐曲之中,听出乐者的心事,你是知道的吧?”
“我知道。”陆韶说。
“正因为知道,所以你在这里,从不碰任何乐器。只为不想我听见,不想心事为人知,对么?”琴心问。
“对。”
“那今夜为何破例?”
“不是破例,只是无奈。”陆韶幽幽说,“我并不想吹奏,只是有时候,难免要吹奏。正如人若心事太重,睡觉时会说梦话,他并不想说梦话,只是身不由己。”
琴心点点头:“我明白。”
陆韶沉默。
“但我认为,偶尔说说梦话,总比压在心中好,何况那些梦话,也没有人听见。”琴心慢慢转身,青竹点在地上,“我也没有听见,什么也没听见。”
“谢谢你。”陆韶说。
琴心摇摇头,慢慢走开了。
她走上回廊,快走到转角时,忽又停了一下,轻轻说了句:“主上很幸福。”
陆韶没做声。
琴心终于走了,消失在后院。
前院又静了,除了夜风冷月,再没半点声音,只有陆韶默默独立,立在夜风中,立在冷月下。
他缓缓点头。
琴心已离去,他对谁点头?也许无须对谁,只是对夜风,对冷月,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