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三章 心有所惧

楚卿走了。

她并没有往上去,而是掠向崖底。

较之冒险攀上去会被发现,去下面反而更安全,毕竟,只要有林子的地方,总会有点野物可供充饥。

晨光点点。

光晕下她衣袂飘然,一闪便没入葱翠,像一只轻盈的雨燕。

岩洞内。

两双视线充满关切,一直目送她消失,才各自缓缓收回,缓缓看向对面,那个和自己对峙的人。

静默。

二人谁也不做声。

两双视线在空气中交会,像两支引而不发的利箭。

姜檀笑了笑。

他望着宇文初,神色有点莫测。

刚才那个孩子般赌气的人,已经消失无踪,他袖手而立,噙一抹淡淡的笑,目光莫测,笑容莫测。

这感觉有点瘆人。

好像狡猾的猎手,正在掂量猎物。

猎物很应该心惊。

但是宇文初没有。

他居然也笑了笑,慢悠悠地坐下,慢悠悠地问:“三殿下,你昨夜没睡好吧?”

姜檀睫毛一颤。

“也是,换做我也睡不好。”宇文初继续说,“不但想害的人没死,反连自己也陷进去。最糟糕的是,拼命想拉近的人,反而越来越远。这个结果实在很不幸,赔了夫人又折兵,也不过如此了。”

姜檀一哂。

“佚王殿下,你太心急了吧?”他淡淡扬眉,淡淡地道,“还没到最后,哪来的结果?结果还早得很,人总要有点耐心。”

“三殿下很自信。”宇文初说。

“好说。”

“所以我才好奇,三殿下的自信何来。”他看着姜檀,似笑非笑,“尤其经过昨夜之后,听阿瑞说了那些之后。三殿下,你可别告诉我,你当真睡着了,什么都没听见。”

姜檀又笑了:“佚王殿下,你听了阿瑞的话,却忘了自己的话?”

宇文初一挑眉:“什么话?”

“之前我们在暗道外,触摸完机关之后,佚王曾经感叹,以后再也不信自己的眼了。”姜檀盯着他,一字字说,“亲眼所见都可以不实,亲耳所闻也未必真实。”

宇文初失笑。

“我还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个。”他含笑摇头,“这可不一样。所闻真不真实,端看说话之人是谁。阿瑞的承诺,岂会不实?三殿下,你这话说得酸,像个吃不到葡萄的。”

“是么?”

姜檀也不恼,悠悠地说:“可我这话有根据。”

“倒要请教。”

“佚王殿下,阿瑞对你许下承诺,这不是第一次吧?”姜檀忽然莫名道。

宇文初一愣。

姜檀已在继续说:“我相信,她一年之前在卫国,肯定也对你许下过承诺。而且那时的承诺,应该更重许多。”

报仇!

这个承诺当然重。

宇文初眼皮一颤。

她曾亲口对他说,她会杀他报仇,血债血偿。

他怎么会忘?

姜檀看着他,微微一笑:“天下最深的血仇,一诺千金的阿瑞。这二者加在一起,照理说,佚王你早该死了。可如今怎样?你还不是活着!可见,纵是阿瑞的承诺,也一样可能不实。所以说,时间会变,世事会变,承诺也会变。不在于承诺的内容,而在于经历的时间。过去一年时间,报仇之心去了,相守之心来了。谁知再过一年,会不会风水轮回?淡去的报仇之心,也许卷土重来!毕竟,相守是虚的,血仇是实的。存心化解也好,刻意遗忘也好,但在你与她之间,这笔血债一直在,纵使她真想抛,只怕也抛不开。”

字句如刀。

刀刀那么深,像扎在心底。

宇文初脸色一变。

姜檀这些话,说中他最怕的。

他怕。

他怕在他和她之间,横亘着一道裂痕,永远也无法弥合。

这是个要命的坎。

他怕他过不去,更怕她过不去。

虽然,她现在好似过去了,但他总不能心安,依旧战战兢兢,生怕哪一天生变,这一切美好刹那虚幻。

他怕。

因为太想拥有,所以太怕失去。

更何况,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真正拥有。

姜檀看穿了他的怕。他竟无言反驳。

静了。

姜檀不再出声,只是微笑看他。

静了很久。

他忽然抬起眼,也看着姜檀:“三殿下,你说得如此透彻,是否因为感同身受?因为你其实也在怕,怕忽然有一天,郢主也像阿瑞一样,又重拾杀父之仇。”

这句话也像刀。

姜檀登时也脸色一变。

二人静静对视。

两个人的眼中,似有种相同的东西。

这一刻,他们虽手中无刀,口中却有刀,刀出伤人,却也伤了自己。

外面朝阳升起。

阳光照入洞口,周围更亮了,但却不觉温暖。

空气似已冷凝。

尽管不再有言语如刀,但在二人的身周,是比寒秋更肃杀的气息。

地上阳光一寸寸移动。

姜檀忽然开口:“多谢佚王关心,不过,你还是关心自己吧。像佚王这种身手,要爬上这么险的悬崖,会失足再正常不过。”

宇文初一笑。

“比起掉入这个炼狱,失足落崖确实正常。但好在这一次,还有阿瑞同行,若有人再暗中搞鬼,即使我不说,她也会发现的。”他慢悠悠道。

他在暗示。

暗示他本可以告诉她,是谁陷他入炼狱。

姜檀不由眯眼:“佚王殿下,你是在让我感激你么?”

“哎哟,这我可不敢奢望。”宇文初又一笑,看着姜檀说,“我只想让三殿下明白,我为什么不告诉阿瑞。”

“为什么?”

“为了她。我若告诉了她,她会立生防备,再不受你之助,但如今,我们都困在南疆,她确实还需要你协助,所以,我绝不会告诉她。我也希望,三殿下别再自作聪明,一旦让她发现,你对我心存杀机,她便不会再与你同行,到头来,形势只会对她不利。如果你也关心她,就先忍一忍吧。毕竟,我也一样在忍。”宇文初说。

他也在忍。

忍着想杀姜檀的心。

姜檀一哂:“你想等离开后再告状?”

宇文初却摇头:“离开南疆之后,就更没那个必要。因为到那个时候,我自会对付你。这是你我的事,无须打扰她。”

“佚王也很自信。”

“好说。”

“既如此,我答应。”姜檀说。

洞内又静了。

两个互存杀心的人之间,达成一个暂时协议,为了另一个人。而那个人却一无所知。

楚卿正在崖底。

许是下面少有人来,草木远比崖上茂密,几乎遮天蔽日。

秋天的密林深处,野果正累累,还有野兔和野雀,不大一会儿,她已收获颇丰。

看来今后三天,不必担心挨饿。

她暗自庆幸。

晨风吹过树林,一阵清凉扑面,让人心神一爽。

她不觉仰面,享受清风。

阳光下,绝壁高耸,从崖底望上去,险得惊心动魄。

若从崖顶直接下来,无疑十分困难,也十分危险,那些寻找他们的南疆人,多半不会冒这个险。

这里应该安全。

她又放心一些。

朝阳更高了,金晖穿过叶隙,投下无数光斑。

她踩着细碎的光斑,在林中走走停停,信手捡些枯枝,准备回去升火。

越走越深。

忽然,她站住了,望向不远处。

那里有一块大石。

崖下的树木最多,虽然也有些岩石,但多是从崖上滚落的,形状很不规则,大都落在崖壁附近。

可那块明显不同。

它很齐整。

与其说是一块岩石,倒更像一块石碑。四平八稳、孤孤零零地杵着,像被人刻意竖在那里。

楚卿立时警惕。

她小心走过去。

大石静静矗立,她慢慢走到近前,不由一挑眉。

果然是块石碑!

因为上面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