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八章 方寸之心

陈国。

关于梁人入寇的消息,宇文初已经看过情报。但情报不是给他的,是暗部给楚卿的。

楚卿看着宇文初。

他刚刚得知消息,神色却没什么异样。

“你不担心?”她问。

“还好。有孔义方在,无须我担心。”他笑笑说。

又不说实话!

楚卿心中一叹。纵然他再有定力,后院失火能不担心?何况请报上说,梁军人数众多,卫边已失了一城。

她沉吟了下。

“自从东怀军归顺,又取下贯城之后,这一路势如破竹,楚煜大势已去了。”她忽然开口,似乎随意说,“如今形势明朗,所过之处皆望风归附,无人负隅顽抗。都城就在眼前,东怀军足可取胜。”

宇文初笑了。

“公主殿下,你在劝我回师?”他看着她笑问。

“难道你不想?”她反问。

他摇摇头。

“佚王殿下,我们第一天认识么?你何必那么言不由衷。”她有点无奈,忍不住笑叹,“此刻你的心中,想必正在权衡。这边战事已入尾声,月内即可大获全胜。而在这个月内,纵使梁人猛攻,孔义方也不会失利太大,至多再丢两座城。等这边战事一结束,你立即率军回去支援,应该还不太晚。所以,你不是不担心,只是计算了损失,也接受损失罢了。佚王殿下,我说得可对?”

宇文初摸摸鼻子。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公主。”他干笑两声。

楚卿却不笑了。

“这个损失没必要。”她看着他,正色道,“这边大势已定,我有东怀军足矣。你不必因此滞留,大可尽速赶回,先救后院之火。”

“不行。”

他又摇摇头,竟很坚持:“公主获胜我再离开。”

楚卿不禁蹙眉:“这又何必?”

“对我来说很必须。”他苦笑了一下,轻轻垂眸说,“我自己种下的因,自己造下的孽,终于即将了结。我要亲眼看到,必须亲眼看到。”

他必须看到。

这一切的起始像个孽因。

因果循环之间,似乎乱了所有。这是她的心结,也是他的心结。

楚卿没再说什么。

她微微抿嘴,不禁也垂下眸。

了结么?

真的可以就此了结?纵然真的可以,这又是谁和谁的了结?他和楚煜之间、她和楚煜之间、还是他和她之间?

谁也说不清。

四下静静无声。

他不做声,她也不做声,只有风在吹动。

她忽然站起。

宇文初不由抬眼:“公主殿下?”

“没必要的损失,就该想法避免。”她看他一眼,转身走开,“留下对你虽是必须,但对别人未必。”

别人?

宇文初一愕,苦笑问:“公主殿下,那个别人不会是平王吧?”

楚卿停住。

她没有回头,却反问:“不然还会是谁?”

宇文初立刻不笑了:“不行。”

这个拒绝太干脆。

楚卿只好又转身:“为什么?”

“平王狡诈成性,此人绝不可信。”他看着她,一脸认真,“公主殿下,我知道你想借兵平王,让他调动郢军,助卫军击退梁人。但万一他趁火打劫,转攻卫国呢?”

“不会。”

“何以见得?”

“因为,平王至今还没离开。梁卫开战的消息,平王也已知道。他若想趁火打劫,早该偷偷返回,率郢军攻打卫国去了。可他仍在这里,全无要走的意思,足见他并不想攻卫国。这个道理很简单,佚王殿下也明白,何必多此一问?”楚卿说。

宇文初语塞。

确实是这样,他确实也明白。

不过……

“还是不行。”他坚决反对。

“为什么?”楚卿只觉太奇怪。

物尽所用,不正是他一向的原则?对于可以利用的人,他何曾放过一个?怎么平王这么例外?!

“我不想欠平王的人情。”他说。

什么?

楚卿不由骇然失笑。

不是吧!这算什么理由?!从来冷静理智的佚王,竟说这类似赌气的话,不是她听错了吧?!

“佚王殿下,你不必自作多情。”她忍住好笑,看着他说,“对殿下你的为人,平王想必也了解。我想他绝不敢认为,这是在卖给你人情。因为他知道,你绝对不会还。”

宇文初哼了声。

“平王做事,从来要求回报。他出一分力,要人回十分。他纵使不卖我人情,也总是要有人承情,他才肯出力的。”他不禁轻哂。

楚卿笑了。

“看来,殿下也很了解平王。”她好笑道。

“哼。”

“不过殿下放心,平王既说助我,就该出这个力。你不必担心欠他人情,我自去找他,这与你无关。”她接着道。

“我就是不想让你欠他的情。”他脱口说。

楚卿一愣。

宇文初却不再做声,只是闷闷垂眸,挥袖拂着地上长草,似乎十分不满。

这人今天真古怪。

楚卿只好说:“我也不会欠他人情,因为他有求于我,让我去为郢主医病。”

“平王的话也能信?”他哼哼道。

“至少目前不可疑。”她说。

“等你发现可疑就晚了!”他低头闷闷拂草。

这人怎么忽然这么别扭?

楚卿好气又好笑,决定不再理他,径自转身走开:“我自有分寸,你不必管了。”

宇文初抬起头。

对面的人衣袂飘飘,转眼消失视线外。

分寸?

他无奈苦笑。

人们往往自以为有分寸,可惜却总忽略,分寸只在人心。而偏偏有些时候,人心是最易失去分寸的。

楚卿四下转了一圈,才终于找到姜檀。

他正在城头看风景。

“三殿下好兴致。”她走过去。

姜檀回头一笑:“公主殿下会来此,可见兴致也很好。”

“我是来找三殿下的。”她说。

姜檀眨眨眼,笑眯眯道:“公主殿下主动找我,这真让我受宠若惊。”

楚卿没说话。

她已来到城头边上,也望向远处。

远处翠色浓淡斑驳,全是夏日风景,入目一片平和宁静。

“陈国很美。”姜檀说。

楚卿笑了笑。

“三殿下不问我找你何事?”她看向旁边的他。

“我知道。”他说。

楚卿一挑眉:“三殿下倒一向先知先觉。”

姜檀笑了。

“三殿下既然知道,打算怎么答复?”她又问。

“公主希望我怎么答复?”他反问。

“答应。”

“这个么……”他微微歪头,看着她笑,“那么这个答应,该算额外的了?”

什么叫额外的?

她不由蹙眉:“此话怎讲?”

他摸摸下巴,慢悠悠说:“我之前助公主拿下东怀王,条件是公主为我皇兄医病。公主已经答应,所以约定已成。约定既成,不论我是否又相助别的,公主都会去为我皇兄医病。这样说来,在我们约定之内,我已无须再做什么。如果我做了,当然是额外的。公主殿下,我说得可对?”

楚卿心中一叹。

果然不出宇文初所料,平王想让人承情。宇文初对姜檀的认识,倒真是深入骨子。

“三殿下有点健忘。”

她笑了笑,看着他说:“我记得殿下曾说,为了表示诚意,决定留下助我。这还没过多久,三殿下就忘了?”

“我没忘。是公主有点误解。”姜檀莞尔。

“怎么误解?”

“我决定相助公主,可没说会助佚王。”他慢条斯理道。

“佚王在助我复国,只要卫国安定,就是间接助我。这明摆的道理,三殿下会不懂?”她有点无奈。

今天是怎么了!

两个几乎天下最精明的人,全都在装傻充愣。宇文初如此,姜檀也如此,他二人是商量好的么?!

不料姜檀却说:“公主骗我。”

骗?

她不由瞪他:“我骗你什么?!”

“公主在危言耸听,还不是想骗我?”他歪头瞟着她,好像很不满,“梁人入寇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仅仅一点边患,卫国哪有不安定?何况这边战事将尽,到时佚王再赶回去也不晚。更何况,佚王丢个十城八城,与我有什么相干。他就是丢了整个卫国,也丝毫于我无碍。这不但于我无碍,也于公主无碍吧?帮佚王平边患,怎么就等于间接助公主?公主想混淆视听,还说不是骗我。”

他越说越不满,几乎在控诉了。

楚卿哑然。

这番话竟让她无言以对。

她抿抿嘴,干脆问:“你真不答应?”

“不。”

“好吧。”她点点头,转身就走,“反正我还没去郢国,也还没给郢主医病。正是反悔的好时机。”

姜檀一皱眉。

“公主殿下!”他立刻叫住她。

她停下了,但没回头:“三殿下还有事?”

“公主不是在威胁我吧?”他问。

“好像是。”她说。

“这对公主有好处?”他又问。

“威胁成功就有好处。”她又说。

姜檀笑了笑,看着她的背影:“公主殿下认为,我会接受威胁?”

“会。”

“何以见得?”

“因为对三殿下而言,郢主十分重要。也因为三殿下对我,已经别无他法。你既然制不住我,就不能强带我入郢,只能等我配合。而我若不配合,你一点法也没有。这就叫被动。令人遗憾的是,殿下正处于被动。”她悠悠然说。

姜檀又皱了下眉。

片刻安静。

风盘旋过城头,二人衣袂翻飞。

楚卿举步又要走。

“我答应。”姜檀终于松口。

楚卿笑了。

她笑吟吟回身,笑吟吟说:“三殿下明达,那就多谢了。”

姜檀一哼。

真是一张不满的脸!楚卿忍住笑,转身走开。

“公主殿下!”他忽又叫住她。

她只好又回头。

姜檀看着她问:“公主殿下,你这是为佚王么?”

她一蹙眉,正要回答。

姜檀竟不等她开口,接着往下说:“别说为了复国,我知道不是!其实你也知道,只是不想承认。”

这叫什么话!

她心中不悦,张口又要说。

姜檀又抢在她之前:“公主殿下,当心近墨者黑。你离佚王太近,也学会了反复狡赖,都快变成他了!”

他说完转身就走。

混蛋姜檀!

楚卿两次被抢白,不由心中来气。

“三殿下弄错了吧?!”她微眯眼,忍不住反唇相讥,“若论反复狡赖,你更胜过佚王!你怎不说我是跟你学的?!”

姜檀停下来。

“跟我学?”他轻嘲一笑,头也不回说,“公主殿下,你我才认识多久?才接触几次?在这么有限的接触中,我就能对你有此影响?若真这样,我会很开心。”

“你……”楚卿气结。

姜檀再不停步,眨眼已去远。

楚卿独立城头。

她压下一肚子窝火,一肚子无奈,转身眺望城外。

今天可真奇怪。

先是宇文初,现在是姜檀,这两个天生明睿的人,今天都来和她别扭!偏偏人越聪明,别扭起来越麻烦!

跟这两人打交道,真不让人省心。

她只有叹气。

所幸一切即将结束,到那个时候一切都会好的。

她这样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