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七章 生死富贵

入夜。

夜很静,大营内不时有人走动。东怀军的值夜士卒正在逡巡,人数比昨夜多出一倍。

卫军却一个也没增加。

行帐内。

童虎正在休息,蜡烛早已熄灭,但他还没睡着。

他有很多心事。

每当夜深人静,他都会忍不住想。早在一年之前,他还没这些心事,但自从镇守边关,他就有了心事。

在边关时间越久,这些心事就越重。

因为他怀念过去,想重回那种生活。那时候的他,结识的无非权贵、交游的无非显达。那些日子何等荣耀!

可如今呢?

他像一棵被遗忘的草,孤零零长在边关。春风不度,雨露不沾,还有谁记得他?

所幸有佚王殿下!

他当然明白佚王在朝的地位,所以,他无比珍惜这个机会。若能得佚王殿下欢心,远远胜过浩荡皇恩。

他即将重温往昔荣耀!

可偏偏那么不巧,中间又出个幺蛾子。

佚王非要留在逄城,却把他远派出去,听个什么公主使唤。想到这事他就烦闷,气不打一处来。

他重拾荣耀的基础,全系于佚王一身!

佚王有个闪失,一切就都泡汤。他不但回不到往昔,只怕还会更惨!这怎不让他抓心挠肝?!

再就是那个公主。

她虽然也是皇族,但毕竟是陈国皇族,对他未来的飞黄腾达,起不到半点作用,他犯不着为她卖命。

想到这里,童虎越烦。

佚王殿下不在,他冲锋陷阵给谁看?!给那个什么公主?有个屁用!

何况他与那个公主之间,已经有了嫌隙,她还会替他邀功不成?不用想也知道没门!

童虎烦躁极了。

他瞪着行帐的缝隙,忍不住又翻个身。

刚一翻过来,他猛地一个激灵,寒毛刹那竖起,整个人都僵住。

他感到了一股寒意。

寒意来自于黑暗,像从空气中渗出,忽然就贴上了他。

童虎心中大骇。

他并没有睡着,一直很警觉,却什么都没察觉,就被这寒意席卷。寒意来得无声无息,仿佛黑暗陡然有形,空气陡然成冰。

他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因为直到现在,他还是没察觉到有人,但确实有人就在身后。因为,黑暗与空气都不会用刀。

刀就在他咽喉上。

刀刃的冰冷从咽喉传来,一丝丝渗入肌肤,瞬间散及全身。

他忽然浑身冰冷。

这冰冷不仅来自刀刃,更来自他心底,来自内心的恐惧。

他一动不敢动。

刀刃那么锋利,贴肉那么紧密,他甚至能够感觉到,刃口已划开表皮。如果他稍一动,划开的将会是咽喉。

他也不敢说话。

在这种情况下,胡乱出声等于找死。可是,他又不能不说。万一可以谈判,他就还有一丝生存机会。

他不能放过这种机会。

于是,他小心地发出一个音:“谁……”

这一个音很轻,也很微弱,简直像一个垂危的人,正呼出最后一口气。

堂堂卫国大将军,这样说话有点可笑,但他已顾不得。刀锋实在太近,咽喉稍有大动,就会磨上锋刃。

他可不会自己送死。

这一个字之后,他便不再出声,忐忑地等待动静。让他意外的是,身后那人很快就回答了。

“是我。”身后的人说。

童虎不由一愣。

这个声音很熟,自己绝对常听。会是谁?!他迅速地回想。可想遍所有熟人,却又没一个对上。

他心中惊疑万分。

眼前黑了一下,多出一个人来。刀刃还在他咽喉上,连动也没动过,身后的人就已到了面前。

月光透入行帐缝隙,朦胧照在那人身上。

童虎惊呆了。

他看到了自己!又一个童虎!

“我是童虎,卫国定边大将军,你不认识我么?”那个人说。

童虎已骇得说不出话。

这是他的声音!

难怪他觉得很熟,却又想不起是谁。原来是他自己!他瞪大两眼,看着那个‘自己’,心中的惊骇难以描摹。

这真的是他。

不但长相是,声音也是,连他自己都觉得是,又何况别人?

他的心在往下沉。

因为在这一刻,他忽然有点明白,那个人想做什么。

“你不认识我也对。” 那个人看着他,一字一句说,“你只是一个小卒,即将死在陈国,没有人知道你,也没有人怀念你。等我率卫军凯旋,加官进爵之时,更没人会想到你。因为我就是你,而你已不存在。你会烂在这片土中,永远没人知道。”

童虎的心透凉。

他已彻底明白,自己生机破灭。

那个人想取代他,所以他必死无疑。可那个人是谁?!为什么来这里?又为什么找上他?!

他有很多疑问。

这些疑问还在心中,一个都没问出,就看见刀光一闪。

刀光辉映月光,闪过他的眉眼。

他只觉咽喉一凉。

冰凉的锋刃之后,是一丝暖热。暖热从喉头流出,顺着脖子流下,很快变凉。

自己……死了?

童虎瞪大眼,已忘记呼吸。

可是很快,他开始有点憋闷。一个死了的人,还会感到憋闷?

他猛喘几口气。

空气登时充满胸臆,感觉那么真实,绝不是濒死的幻觉。

自己居然没死!

他不但没有死,咽喉上的刀也没了。那个人站在旁边,正冷冷看着他。

童虎腾地坐起来,抬手摸上脖颈。

他摸到了血。

咽喉上真被划了一刀,也真的流出了血。刚才的冰凉和暖热,并不是他的错觉。

可尽管如此,他仍然没死。

这一刀极有分寸。

如果浅一分,几乎划不伤人。如果深一分,则会划破咽喉。刚才那一刀只为割开皮肉,放出点血,仅此而已。

童虎脸色发白。

“你……你究竟是谁?想要干什么?”他手抚颈上的伤,看着那个‘自己’,只觉心有余悸。

“只想让你明白一件事。”那个人说着,伸手一抹脸。

童虎呆若木鸡。

“端阳……公主……”他喃喃。

楚卿冷冷看他。

她今夜这个举动,本不在计划之内。

童虎对她不满,她一直心知肚明,也一直没什么举动。因为,童虎毕竟是卫人,她不必也不想强求他敬畏。

只要他不妨碍大事,她并不想节外生枝。

可如今情况变了。

她今夜偶尔出帐,发现值夜士卒之中,卫军一个也没增加。可她明明吩咐过,童虎也明明领命了。

看来童虎对她的不满,已超出言语抵触,进而成为抗命。

这她决不允许。

明天就要进攻贯城,这种隐患必须清除。

童虎若知进退,她会继续用他。若再自以为是,那她绝不手软。她的复国大事,不许任何人阻碍。

宇文初都不行,何况一个童虎?

楚卿看着他,冷冷开口:“童大将军,看到是我很意外?”

童虎的脸更白了。

他这才发现,自己犯下一个错误,一个足以致命的错误。

“不……”他急忙站起身,却不知该怎么说。

“童大将军,我想让你明白的事,不知你明白了么?”楚卿问。

“明白!”

“真的明白?”

“绝对明白!”

“童大将军的明白,让人不太放心。”楚卿一哂,冷冷道,“我就再说白一些,我此次复国,借的是卫国大军,不是童大将军。如今你已看到,没有你这个童虎,还会有别的童虎,我一样能调动卫军。所以对我来说,你其实可有可无。作为一个将军,只有服从命令,才有存在的价值。一个抗命不遵的将军,不是我需要的。我相信,佚王也不需要。”

童虎心中一凛。

他猛然记起临行前,佚王对他的召见。

‘一个抗命不遵的将军,不是我需要的。我相信,卫国也不需要。’

这是佚王说过的话。

不料此时此刻,他又听到同样的话,却出自这个公主。

他悚然看着对面。

就在刚才的一瞬,她仿佛与佚王重叠。他看着对面的公主,竟觉得在面对佚王。

他忽然躬身说:“童虎已明白,请公主殿下放心,童虎非常明白。”

这其实很好明白。

总得先有命在,才能享受富贵。佚王能给他富贵,这是不假。然而这个公主,能让他没命去享。

哪个更加重要?

当然先保命!

此乃一切的前提,一旦没了命,什么都白想。

童大将军躬着身,不由又摸了摸脖子。咽喉上的一刀见血,让他得来一个顿悟。

楚卿终于点点头。

“明日一早就攻打贯城,希望……”她忽然神色一变。

童虎一愣:“公主殿下怎么……”

他的话还没说完,楚卿已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