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平地惊雷

夜深。

皇宫中的萃文馆,仍然透出光。

张博雅在校书。

案头堆积的书很多,几乎湮没他。烛光下,他埋头于书中,似乎十分投入。

可其实,他并没有在看。

他的目光盯住一点,已经过去很久。

他在想白天的事。

人虽埋在书海,心却飘回芳溪。溪边,久违的她说,目前在陈国,她只信任他。每每回想这句话,他就心情复杂。

是高兴?是难过?是害怕?

他真的分不出。

也许都有。

高兴,因为她愿信任他。

她的处境太险,万一错付信任,后果不堪设想。但她信任他!可想而知,这份信任有多珍贵。

难过,因为她只信任他。

她是个谨慎人,唯有确定无疑,才敢托付信任。

她只确定他。看来其他的人,已被排除在外。原来除了自己,大家真的都变了。

害怕,因为她太信任他。

她的信任重,事情也会重。虽还不清楚具体,但已能猜到大概。

他想帮她,真的很想。

可他是什么人?一个书呆子!除了校书,百无一用。这事情太大,这信任太重,他怕对不住信任。

烛火摇曳。

他忽然放下书,无声一叹。

百无一用是书生!他第一次觉得,读书真的没用。

他站起身,来回踱步。

必须去见她!越快越好!她说随时可以,那么,他明天就去!

不管什么事,总要去面对。

她信任他,他回应她。既已决定了,他就都不怕。

翌日。

午后的天气很好。

萃文馆外,张博雅在缓步。他一向沉静,做什么都不躁,连走路也不快。

这样的他,越发没有朝气,更像个书呆子。

今天也不例外。

他缓步而行,与平日一样。

虽然,他心里急死了,恨不得奔出去,但是不可以,他必须这么缓。越在危急时,越要沉住气。

这道理他懂。

可是没想到,真正做起来时,竟会这么煎熬。

果然知易行难。

“张学士,哪里去?”宫门口,禁卫问。

“寻些古书。”他说。

“哦。”

禁卫随口一应,不再看他。

其实,这都不用问。因为,每次都一样。他还能去哪儿?似这个书呆子,还会去逛青楼么?

想到这里,禁卫笑了。

张博雅不在乎。

反正别人对他,总是这样。

他们看他的目光,带笑又带嘲,仿佛看见个蠹虫,忽然从书中钻出,也像个人一样,学会逛街了。

对这样的小恶意,他早已习惯。

街上很热闹。

午后,纸坊街的人更多。

这是一条旧货街,什么古物都有,当然,至于真古假古,就要看各人眼力了。

有眼力的人,会淘到宝贝。没眼力的人,会吃到大亏。

这是个奇妙的事儿。

淘到宝的很开心,吃到亏的也开心。似乎只要买了,那就是真的!万一买亏了,也不怪卖主欺客,只怪自己瞎眼。

好比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打的是眼,挨的是宰。

人们都不怕打眼。所以这里的人,从来没减少过。

张博雅也常来,而且,他从没打过眼。因为,他目标很明确,只淘古书,不碰别的。而对于古书,他正是大行家。

古意斋。

张博雅一进门,就看见敦子。

“唷!张大学士!”敦子忙迎上,点头哈腰,“多日没见了,学士最近很忙?”

“很忙。”

张博雅应了声,四下乱瞧。瞧了半天,有点失望。

这里没变化!

古意斋仍是老样子,什么都没变。

端阳说,她已有安排。可是,他全没瞧出来。这里一切如旧,东西没变,人也没变。

他是不是来早了?

昨日才见,今日就来。或许还没安排好?

“学士要什么?”敦子问。

要什么?什么也不要!但不能这么说,更不能马上走。因为,他得表现正常!如果刚来就走,那太不正常了。

“可有新货?”他随口问。

“有!”

“什么?”

敦子笑了笑,很神秘:“一个孤本,据说早已散失。”

他一惊,问:“什么样的?可否与我一观?”

“当然。”

回答的是掌柜。

掌柜已走近,对他笑道:“这等珍贵之物,正为行家准备。张大学士,珍品不可轻易摆出,还在后面收藏,请随我来。”

“好。”他立刻点头。

后面有个藏书室,专藏珍贵古书。他去过九次,这是第十次。

里面确有好书,虽说不比皇家,但也十分珍贵。

两人进入藏室。

“在这边。”掌柜伸出手,在书架上扒拉。

他一旁看着,不由皱眉。

掌柜怎么了?今日心不在焉。以前来此找书,那叫一个小心。生怕损了污了,坏了这些宝贝。

可今天大不同,哪儿像找书?倒像捡垃圾!

“小心些。”他忍不住提醒。

已经迟了。

哗啦!

几本书歪下来,又带动别的,一起掉落。

书都是线装,早已古旧,比垂暮老人还老。这一个折腾,立刻散了架,七零八落一地。

“哎呀!”

张博雅失声惊呼,急忙俯身,小心地捡起。

真是的!这都是宝贝,怎可这么粗鲁!掌柜疯了么?!

掌柜倒不慌。

“大学士,不要捡了,一会儿扫扫就好。”掌柜袖着手,闲闲说。

什么?!

他顿时急了,瞪眼道:“扫扫?!这可是珍本,珍本!又不是垃圾,怎么能胡乱扫?!你今日癫了么?先做这混事!又说这混话!”

他已气红脸,书呆气毕现。

掌柜却笑了。

这时,有人冷冷道:“你别得寸进尺,欺负老实人。”

张博雅一愣。

这个声音是端阳!他立刻回头,看见了楚卿。

“博雅,你不必理会这人。”她走过来,横掌柜一眼。

掌柜摸摸鼻子,出去了,看也没看地上书,更加没看他。

他明白了。

“阿瑞,那人是你的部下?”他看着她,苦笑,“这些书很珍贵,那人为何如此?”

为何?

因为人家不信!

不相信她的情报,不相信博雅为人,所以,坚持要来看看,亲自试探一下。

她本不想答应,但经昨夜一吵,关系有一点僵。如果继续僵下去,似乎不是好现象。

两人都这么想。

于是,一人让一步。

一个允许来试探,一个保证不捣乱。不料,终是弄了这一出。

楚卿心里叹气。

“那人不是我的部下。”她哼了声,很无奈,“我的那些部下,不会这么恶劣。”

“那人是谁?”

“一个伙伴。”

他点点头,站起身:“阿瑞,到底发生了什么?”

“楚煜篡位。”

四个字出口,消散于斗室。

在这方寸之间,犹如平地惊雷,震得他发晕。篡位……竟然是篡位?!这比他料想的,不知严重多少!

他扶住书架,深吸几口气。

“那么……先皇……”他只觉吐字艰难。

“楚煜弑父兄。”

书架晃了。

因为他在晃。

他的脸色发白,已忘记呼吸。一口气卡在胸臆,许久才吐出来。

弑父兄……那个温和的陛下?那个自幼可亲、至今可亲的陛下?

他难以相信!

如果是别人说的,他绝对不信!如今是端阳在说,他不得不信。

因为,他们姐弟情深。

即使天下只有一个人,愿意相信陛下,那一定是她。即使天下只有一个人,愿意保护陛下,那一定是她。

她不会说假!

“博雅,你信我么?”端阳在问。

信么?

他不想信的,但又无法不信。于是,他点点头:“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