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何豆腐坊。
堂屋很静。门没开,窗没开,屋里更黑了。
喀!
墙上响了一下,然后,出现了两个人。
由于四周太黑,什么也看不清,人就像从墙内冒出,比鬼影还诡异。
又是何公何婆。
“好黑。”何公说。这个声音是宇文初。
嚓!
火折子点亮,照亮何婆的脸。一脸褶子一头白发,迎着火光,反衬周围一片黑,委实有些瘆人。
宇文初却笑了。
“公主殿下,对镜易容成这样,岂不很难受么?”他问。
“难受?”
“极美变极丑,本已不堪见。还要亲手去做,一点点改变,想必不舒服。”他说。
“你果然是外行人。”
“怎么?”
“你说的美丑太肤浅。什么是美?什么是丑?只有外行人,才一概而论。易容术精妙无比,几乎是一种艺术。对内行人来说,美易丑难。能易出一张绝丑的脸,才是个中高手,那已不是丑了,而是另一种美,是完美的艺术品。”
宇文初苦笑。
完美的艺术么?好吧,他不懂这种美。
楚卿不再理他,推门而出。
门外有人。
小何与何嫂在院子,似乎正放哨。
听到门响,两个都回过头,一见何公何婆出来,立刻问:“那边什么情况?”
楚卿走过去。
“小何,小叶。”她微笑。
“主上?!”那两个大惊,立刻跪拜,“属下叩见主上!午后接到传讯,只知要人接应,不知是主上到了。”
“我来得突然,没知会你们。”楚卿一伸手,扶起二人,“我会在此暂住,你们这边一切照旧。”
“是!”小何点点头,又看宇文初,“主上,这位是?”
“一个伙伴。”
伙伴?什么样的伙伴?小何很好奇,但他没问。什么应该问,什么不该问,他十分明白界限。
“小何,向野今夜会来。等他来了,立刻带他见我。”楚卿说。
“是。”
“主上,这位何公也暂住么?”何嫂小叶问。
楚卿点点头。
“正好有两个房间。”小叶说。
“何公与何婆,平日都分房住?”宇文初忽然问。
“不是。”
“那如今我们分住,不会惹人怀疑?”他又问。
这个……
小叶看看主上,不知怎么回答。
若以暗部的严谨,这当然不行。可是,此时非彼时。
彼时的何公何婆,同为暗部之人,共同肩负任务。而此时,何婆是主上,何公是外人,似乎不该一起,而且也不合适。
这个何公的问题,有点不好回答。
“不用理他。”楚卿哼了声,说,“在外人看来,何公何婆只是一对老人,普通的老人。没人太关注他们,更不会半夜跑来,特意窥探他们。如果真有人这样,说明已被盯上,这里早暴露了。既然至今无恙,证明没那种事!”
“有道理。”宇文初讪笑。
两人跟着小叶,住入后院卧房。两间空房,他在东,她在西,距离无比远。
宇文初摸摸鼻子,不由暗叹。
这是故意的吧?
因为他是外人,所以要被隔开?看来,较之卫国的陆韶,陈国的暗部中人,似乎更排斥他。
他们对她的样子,就像亲人。她对他们的样子,也像亲人。
他忽觉不舒服。
如今已入陈,她回到了自家,他却更成外人。
楚卿很舒服。
她坐在床边,看着窗外明月,不由心绪万千。
月是故乡明。
过去的无数个夜,她看过无数次月,但那是卫国的月、郢关的月。一直到今夜,才又见故国明月。
她默默伸手,掬一抔月光。
这是她的家。这种回家的感觉,早已想过多遍。现在,她终于回来。
叩叩!
门忽然响起,门外有人说:“主上,属下求见。”
向野来了。
她立刻回应:“进来。”
向野一闪而入,正要下拜,已被她阻止。
“不必多礼。”她摆摆手,直奔主题,“向统领,如今我已来了,复国便始于今夜。你在此半年,陈国内形势如何?”
“形势很平和。”
“没有变化?”
“没有。庆王很会伪装。谋逆之前,他向以温和示人。如今登基,他对人温和依旧。朝野不加怀疑,所以稳定至今。而且,庆王沿用旧制,一切律条政令,皆承袭于先皇。大臣都很习惯,也就难生动荡。”
她不由一哂。
自己这个弟弟,果然十分聪明。
新君继位,当紧的无非一个稳字。只要形势稳定,一切都好解决。
似他这谋逆之君,越发要稳住时局。否则乱头一起,纷乱四起,再平复会很费力。
他沿用承袭,正为求稳。
要击溃一个乱局,可谓易如反掌。要击溃一个定局,可没那么容易。看来,楚煜对她的防备,简直无懈可击。
“主上,可要制造混乱?”向野问。
“不。故意制造乱局,等于告诉楚煜,我已经来了。”她摇摇头,又问,“韩烈的那些部下,是否仍不知情?”
“是,他们仍效力新皇。”
“你可联络过他们?”
“没有。属下遵照主上之命,以保他们安全为要。不敢妄自联络,置他们于危险。而且,他们常在禁中。如今的皇宫,禁卫十分森严,几乎如铁桶,我们很难进去。”
“这么说来,即使想联络,怕也联不上?”
“是。”
她不由皱眉。
那一部分暗部,并没有背弃她。他们不知真相,才会效力新皇。从上次韩烈的死,她已知道这点。
如果收回了他们,等于在楚煜的身边,伏下一处暗桩。
这很重要。
她沉吟,良久不语。
“主上,可有什么要属下安排?”向野问。
“我给你几个名字,你去查这半年来,他们有什么变化。”她递过一张纸,又吩咐道,“另外,我还带回一个要物,放在陈重九那里。你过去接手,务必小心看管。”
“是。”
向野走了。她独坐沉思。
楚煜又有长进。
他防备得太好,比她想的还好。所以,复国也许更难。难不在交兵,而在人心。
她不由一叹。
宇文初说得对。他说,大臣只是外人,不论君主是谁,能给他们好处,他们就不反对。
因为他们只是大臣,只是局外人。
如今,正如他所说。
一场乱局中,多为局外人。真正的局内人,只有她和楚煜。
而在眼下,能给大臣好处、大臣不会反对的——不是她,是楚煜。
世事已改变。
故国依旧,物是人非。如今这些故人,还有几个可信?
月光下,她独坐默然。
许久。
她起身走出。
夜正深。前院却有声响。她来到前院,看见了宇文初。他也没睡,一人独立当院,不知在干什么。
“你在做什么?”她上前问。
“你看。”他一指。
她望过去。那边是厨房,门开着。小何小叶都在,正忙做豆腐。
这有什么好看?他半夜不睡,就在看这个?
“我没见过。”他很认真。
她不由瞪他,哭笑不得。像他这种身份的人,当然没见过!她正想说话,不料,他先开口了。
“他们每天这样?”他问。
“嗯。”
“半夜就做豆腐?”
“嗯。”
“他们真的会做?”
这问的什么问题?!她看着他,没有好气:“你看不见么?他们如不会做,豆腐怎么出的?!”
“没想到,暗部还会做豆腐。”他失笑。
“这有什么好笑?”她皱眉,认真说,“你以为,暗部会做什么?”
“暗杀,情报。”
“这些怎么来的?”她问。
“让杀手行刺,让细作侦伺。”他说得当然。
“那有什么要诀?”
要诀么?他想了想,说:“隐蔽。”
“如何隐蔽?”
他笑了,指指厨房:“大隐隐于市。”
“不错,大隐隐于市。”她点点头,越发认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何为隐于市?只要身居闹市,便是隐于市了?那只是小隐,而非大隐。大隐溶于市。真正的大隐,不是遁入,而是化入。”
他不由一怔。
“真正做到隐身,绝没那么轻松。”她一边说,望向厨房,“只有泯于众人,才能真正隐身。而要泯于众人,必先同于众人。正如小何他们,唯有做个市井,方可隐入市井。所以,市井会的一切,他们都必须会,都必须精,才可能成为市井中人,而非住在市井的暗部。一个最好的暗部,在真假身份之间,有时会很模糊。因为,他们要溶入假身份,才能保障真身份。这是极大的考验,做到这点很难,甚至会很痛苦。在许多时候,这等于从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有的人变不过去,就会失败。有的人变过去了,却变不回来,也会失败。能在真假之间游走自如,入假又不失真的,才是合格的隐身人。”
宇文初沉默了。
当一个人游走于真假之间,很容易迷失。会忘记了原本,沉溺于如今。
这种感觉他懂。因为,他已忘记了原本的他,变成了如今的他。
他是个变不回来的。
如果他是暗部,想必不合格吧?
“公主殿下,你觉得我呢?”他看着她,忽然问,“如果我是暗部,我合格么?”
“不合格。”
“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心。”
“啊?”
“你只有野心。没有真心,更没忠心。”她也看他,正色说,“暗部好比影子,牺牲个人的一切,只为达成任务。个人的私心野心,乃暗部大忌。而且,暗部执行的任务,往往危险又无趣,如没内心支柱,将会十分难熬。所以暗部中人,必须赤胆忠心。虽然,他们行事诡秘,但他们一腔忠诚,不啻铁血将士。这样的一个暗部,才是国之所用。至于殿下你,该有的没有,不该有的全有,你说合格么?”
宇文初哑然。
他不合格,因为没心么?
他不由苦笑,正想说些什么,她已走开了。他看向她的背影,欲言又止。
月独照。
他独立月下,袖手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