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内外之分

楚卿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反复不停,总是同一段。在梦里,她又回到陈国皇宫,又看见父兄,又看见阿曜。刀光血光下,阿曜在对她笑。

而在阿曜的身后,还有一个人。

那是宇文初。

他看着她,也在微笑。

他一边微笑,一边执起阿曜的手——那只拿刀的手。他们走向她,停在她面前。

他举起了阿曜的手,阿曜举起刀。

“一直以来,皇姐对我最好。”阿曜含笑说,刀开始下落,“皇姐,我一直在想你,真的很想呢。”

她想说话,但说不出,只能眼睁睁地看。

四下悄无声,只有刀在落。

宇文初仍在笑。

他笑得十分亲昵,十分温柔,刀光映入他眼中,似都成了涟漪。他总能做到这样,在笑语温柔中,轻轻扼杀一切。

包括她。

她忽然一阵愤怒。

怒火那样烈,几乎焚尽了心。可比怒火更烈的,是一些别的感觉,她说不清楚,但感受清楚。

那么强烈的感受,席卷了所有知觉。她忽然发现,脸颊上冰凉。

那是她的泪。

她为什么哭了?在仇人的面前,她怎么能哭!只要报仇就好,为什么哭?

父皇在看她,皇兄在看她,她一定会报仇!绝不可以哭!

她猛地睁开眼。

“主上,你醒了!”床边有人说话,又惊又喜,几乎带点哭腔。

她侧了侧头,看见了琴心。

“小琴……”她刚一起身,胸口一阵疼。

“主上不要动。”琴心立刻探手,又扶她躺下,“主上,你受伤不轻。南姑前辈叮咛,务必好好休息。”

“南姑呢?”

“刚离开,去给主上配药。”

“小琴,陆先生怎么会去木头巷?”她问。

“佚王找来这里,让陆先生去的。”琴心回答。佚王会来找他们,真是没料到。

楚卿一愕。

她也没料到。宇文初来这里?这里的人对他,可都没什么好感,他还真敢来!

如果为去木头巷抓人,只要调兵就好,为什么来找陆韶?

这个人的行为,果然无法度测。

想到木头巷,她又想起那片黑暗。那是她有生以来,经历的最大危难。在那片黑暗中,隐藏的人是谁?

那个人太可怕。

“小琴,可有人再去木头巷?可有什么发现?”她忽然问。

“南姑前辈去了,但回来没说什么。”

“南姑几时去的?”

“南姑前辈先赶来这里,给主上疗伤之后,才去了木头巷。”琴心说。

楚卿点点头。

那已晚了。经过这么久,那个人早该离开。南姑空走一趟,想必没有发现。对方什么底细,终归没能探知。

“小琴,现在外面情况如何?”

“已经平静了。情报说,天牢的禁卫无一幸存,三司会审白等,一个人也没能审着。整件事全无线索,全无痕迹,成了今年第一大悬案。”

楚卿不由一叹。

自己正准备复国,忽然出了这种事,会是巧合么?

不管是什么,自己目前也没头绪,只能等待宇文初,希望他有收获。

一想到宇文初,又记起那个梦。

她心中一哂,真是奇怪,怎么会做那种梦?

前面梦到的事,都是真实的。阿曜的背叛,佚王的利用,这些全都是实。但奇怪的在最后,她居然会哭?!

背叛、阴谋、利用……这些只会让她愤怒。

哭?怎么可能!

她才不会哭。

面对楚煜的背叛,骨血崩解,手足相残,她都没哭过。而面对宇文初,区区一个外人,为什么要哭?她更不可能哭!

真是奇怪的梦。

她与他之间,本就是互相利用,不存在哭的理由。

“小琴,佚王可说了什么?”她问。

琴心摇摇头:“没有。佚王在此待了一夜,南姑前辈从木头巷回来后,佚王就走了,什么也没说。”

他一定是去调查了。

楚卿沉吟了下,说:“小琴,如果他有消息来,立刻告诉我。”

“好。”

楚卿料错了。

宇文初没去调查,他正在王府中休息。

卧房门紧闭,他躺在床上,几乎快晕厥了。南姑刚才来过,又为他引了一次毒。

这毒真太厉害,一次比一次痛苦。五脏像被火烧,每一根骨头,每一寸血肉,都在剧痛中煎熬。

他忍不住发颤。

“殿下,好些了么?”一旁,木仁为他擦汗。

殿下流了好多汗,脸白如纸,气息也很弱。继续这样下去,不知还能撑几次。

木仁僵木的脸上,竟浮出一丝难过。

“我好多了。”宇文初说。

他闭着眼,声音很低,似乎连眨眼的力气也没有。又过半天,他才慢慢睁眼,问:“什么时候了?”

“未时。”

这么久了!他挣扎坐起,说:“更衣,我要出去。”

“殿下去哪?”

“旧宅。”

木仁皱起眉:“殿下,现在王府外面,还有陈主的探子。以往都是端阳公主过来,她懂得如何隐蔽行迹,总好过殿下冒险。殿下何不等等?”

“公主受伤了。”

“殿下也有伤。”

宇文初笑了:“我这不是伤,是好转。至于一些痛苦,那是好转的代价。你不必说了,快帮我更衣。”

“是。”

外面天很晴。

卫都一片碧空如洗,不见半点阴霾。

昨夜的大变,就像噩梦一般。梦醒了,一切了无痕迹。除了有人死亡,别的全没留下。

旧宅。

宇文初小心踏入。

这一次,倒没有要命的琴声。琴心不在院子,陆韶却在。

“佚王殿下,你又有何事?”陆韶看着他,很冷淡。一句不热情的询问,听起来倒更像逐客令。

可他才刚进门。

他不由摸了摸鼻子。

还没有哪个地方,像这里一样,这么不欢迎他。不过,他还是笑容可掬:“陆先生,公主殿下醒了么?”

“醒了。”

“我……”

“主上需要休息,外人不便打扰。”

他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外人……又是外人!同样与她共进退,他们对她是自己人,他就是个外人?

这种奇怪的划分,让人很不悦。

他一挑眉,笑道:“陆先生,外人不能打扰,情报可能打扰?”

“什么情报?”

“这次事件的幕后,伤了公主的罪魁。”

“是谁?”

“我要对公主说。”

“主上在休息,我会转告。”

“那不行。”

“为什么?”

他歪着头,眨眨眼:“因为对我而言,陆先生是外人。”

陆韶不由冷下脸。

“唉,这情报十分重要,既然见不到公主,只好等公主痊癒,再来找我问了。”他说完这句话,竟然转身走了。

“且慢!”

一只脚刚踏出门槛,身后,陆韶开口了。他慢吞吞收回脚,又转过身:“陆先生,你又有何事?”

他看着陆韶,也很冷淡。

这一副神情,正是他刚进来时,陆韶看他的样子,竟被他学了个十足。

陆韶的脸更冷了:“你要见主上可以,但主上有伤,你不得久留。”

“当然。”

“主上须休养,不能太费神。”

“知道。”

“主上就在卧房,我带你……”

“我认识路。”他打断陆韶,径往后面走。

在经过陆韶面前时,他又变得笑容可掬,笑眯眯说:“陆先生,成大事者,当有大量。公主所为之事,乃天下大事。对公主殿下而言,只有同道之人,没有内外之分。”

登时,陆韶眯起眼。

他笑得越动人,施施然走了。

哼,外人?

一般的外人,当然没什么要紧。可惜有些时候,有些外人却很重要。很不巧,他就是个重要的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