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卿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反复不停,总是同一段。在梦里,她又回到陈国皇宫,又看见父兄,又看见阿曜。刀光血光下,阿曜在对她笑。
而在阿曜的身后,还有一个人。
那是宇文初。
他看着她,也在微笑。
他一边微笑,一边执起阿曜的手——那只拿刀的手。他们走向她,停在她面前。
他举起了阿曜的手,阿曜举起刀。
“一直以来,皇姐对我最好。”阿曜含笑说,刀开始下落,“皇姐,我一直在想你,真的很想呢。”
她想说话,但说不出,只能眼睁睁地看。
四下悄无声,只有刀在落。
宇文初仍在笑。
他笑得十分亲昵,十分温柔,刀光映入他眼中,似都成了涟漪。他总能做到这样,在笑语温柔中,轻轻扼杀一切。
包括她。
她忽然一阵愤怒。
怒火那样烈,几乎焚尽了心。可比怒火更烈的,是一些别的感觉,她说不清楚,但感受清楚。
那么强烈的感受,席卷了所有知觉。她忽然发现,脸颊上冰凉。
那是她的泪。
她为什么哭了?在仇人的面前,她怎么能哭!只要报仇就好,为什么哭?
父皇在看她,皇兄在看她,她一定会报仇!绝不可以哭!
她猛地睁开眼。
“主上,你醒了!”床边有人说话,又惊又喜,几乎带点哭腔。
她侧了侧头,看见了琴心。
“小琴……”她刚一起身,胸口一阵疼。
“主上不要动。”琴心立刻探手,又扶她躺下,“主上,你受伤不轻。南姑前辈叮咛,务必好好休息。”
“南姑呢?”
“刚离开,去给主上配药。”
“小琴,陆先生怎么会去木头巷?”她问。
“佚王找来这里,让陆先生去的。”琴心回答。佚王会来找他们,真是没料到。
楚卿一愕。
她也没料到。宇文初来这里?这里的人对他,可都没什么好感,他还真敢来!
如果为去木头巷抓人,只要调兵就好,为什么来找陆韶?
这个人的行为,果然无法度测。
想到木头巷,她又想起那片黑暗。那是她有生以来,经历的最大危难。在那片黑暗中,隐藏的人是谁?
那个人太可怕。
“小琴,可有人再去木头巷?可有什么发现?”她忽然问。
“南姑前辈去了,但回来没说什么。”
“南姑几时去的?”
“南姑前辈先赶来这里,给主上疗伤之后,才去了木头巷。”琴心说。
楚卿点点头。
那已晚了。经过这么久,那个人早该离开。南姑空走一趟,想必没有发现。对方什么底细,终归没能探知。
“小琴,现在外面情况如何?”
“已经平静了。情报说,天牢的禁卫无一幸存,三司会审白等,一个人也没能审着。整件事全无线索,全无痕迹,成了今年第一大悬案。”
楚卿不由一叹。
自己正准备复国,忽然出了这种事,会是巧合么?
不管是什么,自己目前也没头绪,只能等待宇文初,希望他有收获。
一想到宇文初,又记起那个梦。
她心中一哂,真是奇怪,怎么会做那种梦?
前面梦到的事,都是真实的。阿曜的背叛,佚王的利用,这些全都是实。但奇怪的在最后,她居然会哭?!
背叛、阴谋、利用……这些只会让她愤怒。
哭?怎么可能!
她才不会哭。
面对楚煜的背叛,骨血崩解,手足相残,她都没哭过。而面对宇文初,区区一个外人,为什么要哭?她更不可能哭!
真是奇怪的梦。
她与他之间,本就是互相利用,不存在哭的理由。
“小琴,佚王可说了什么?”她问。
琴心摇摇头:“没有。佚王在此待了一夜,南姑前辈从木头巷回来后,佚王就走了,什么也没说。”
他一定是去调查了。
楚卿沉吟了下,说:“小琴,如果他有消息来,立刻告诉我。”
“好。”
楚卿料错了。
宇文初没去调查,他正在王府中休息。
卧房门紧闭,他躺在床上,几乎快晕厥了。南姑刚才来过,又为他引了一次毒。
这毒真太厉害,一次比一次痛苦。五脏像被火烧,每一根骨头,每一寸血肉,都在剧痛中煎熬。
他忍不住发颤。
“殿下,好些了么?”一旁,木仁为他擦汗。
殿下流了好多汗,脸白如纸,气息也很弱。继续这样下去,不知还能撑几次。
木仁僵木的脸上,竟浮出一丝难过。
“我好多了。”宇文初说。
他闭着眼,声音很低,似乎连眨眼的力气也没有。又过半天,他才慢慢睁眼,问:“什么时候了?”
“未时。”
这么久了!他挣扎坐起,说:“更衣,我要出去。”
“殿下去哪?”
“旧宅。”
木仁皱起眉:“殿下,现在王府外面,还有陈主的探子。以往都是端阳公主过来,她懂得如何隐蔽行迹,总好过殿下冒险。殿下何不等等?”
“公主受伤了。”
“殿下也有伤。”
宇文初笑了:“我这不是伤,是好转。至于一些痛苦,那是好转的代价。你不必说了,快帮我更衣。”
“是。”
外面天很晴。
卫都一片碧空如洗,不见半点阴霾。
昨夜的大变,就像噩梦一般。梦醒了,一切了无痕迹。除了有人死亡,别的全没留下。
旧宅。
宇文初小心踏入。
这一次,倒没有要命的琴声。琴心不在院子,陆韶却在。
“佚王殿下,你又有何事?”陆韶看着他,很冷淡。一句不热情的询问,听起来倒更像逐客令。
可他才刚进门。
他不由摸了摸鼻子。
还没有哪个地方,像这里一样,这么不欢迎他。不过,他还是笑容可掬:“陆先生,公主殿下醒了么?”
“醒了。”
“我……”
“主上需要休息,外人不便打扰。”
他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外人……又是外人!同样与她共进退,他们对她是自己人,他就是个外人?
这种奇怪的划分,让人很不悦。
他一挑眉,笑道:“陆先生,外人不能打扰,情报可能打扰?”
“什么情报?”
“这次事件的幕后,伤了公主的罪魁。”
“是谁?”
“我要对公主说。”
“主上在休息,我会转告。”
“那不行。”
“为什么?”
他歪着头,眨眨眼:“因为对我而言,陆先生是外人。”
陆韶不由冷下脸。
“唉,这情报十分重要,既然见不到公主,只好等公主痊癒,再来找我问了。”他说完这句话,竟然转身走了。
“且慢!”
一只脚刚踏出门槛,身后,陆韶开口了。他慢吞吞收回脚,又转过身:“陆先生,你又有何事?”
他看着陆韶,也很冷淡。
这一副神情,正是他刚进来时,陆韶看他的样子,竟被他学了个十足。
陆韶的脸更冷了:“你要见主上可以,但主上有伤,你不得久留。”
“当然。”
“主上须休养,不能太费神。”
“知道。”
“主上就在卧房,我带你……”
“我认识路。”他打断陆韶,径往后面走。
在经过陆韶面前时,他又变得笑容可掬,笑眯眯说:“陆先生,成大事者,当有大量。公主所为之事,乃天下大事。对公主殿下而言,只有同道之人,没有内外之分。”
登时,陆韶眯起眼。
他笑得越动人,施施然走了。
哼,外人?
一般的外人,当然没什么要紧。可惜有些时候,有些外人却很重要。很不巧,他就是个重要的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