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一年,每天都是节。
初一、初二、初五……直到正月十五上元节,又是一个大节庆。
宇文休开心极了。
“阿显,今晚有灯市!在平安门那里,还有一座大灯楼!我们可以在城楼上,看见整个灯市!”他比手画脚,兴奋不已,“阿显,你喜不喜欢看灯?我很喜欢呢!对了,姑姑喜不喜欢看灯?一定要请姑姑来,她一定会喜欢!”
楚显揉揉耳朵。
这些话,今天听了不下十遍。听的人都已累了,说的人居然不累?
“姑姑不喜欢喧闹。”他说。
“不是喧闹,是热闹。”
“都一样。”
“不一样,热闹多好啊。”宇文休托着小脸,一脸向往,“有好多灯,好多人,好多热闹,姑姑一定喜欢,一定会来!”
“姑姑才不来。”
“会来的!”
“你怎么知道?”
“皇叔祖说,他去请了。”小卫皇信心十足。
皇叔祖去请,一定请得到!可他并不知道,皇叔祖打着他的牌子,才能请得到。
于是,果然请到了。
念及那个除夕,两个快乐孩子,楚卿不忍拒绝。
那么开心的显儿,她太久没看到,如果可以,她希望显儿一直如此。
“多谢公主赏光。”宇文初笑眯眯。
“多谢陛下才是。”她也笑了。
“另外,我家陛下还希望,公主能与楚显一起,陪他在城楼上观灯。”宇文初看着她,慢悠悠说。
什么?
她不由蹙眉。那可不合适!
城楼不比宫中。众目睽睽之下,一旦登上城楼,会被无数人看见。无数人当中,自有许多探子。
上元佳节,金吾不禁。
每年灯会上,君主都会临城,还有众多大臣。与民同乐,这是大好时机。刺探刺杀,也是大好时机。
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
她与显儿不该暴露。
“公主的担心,其实好解决。”他明白她所想,提议道,“只要稍加乔装,料也无妨。”
她仍旧沉吟。
“其实一年之中,上元灯节最欢乐。花灯多,热闹多,孩子们最喜欢。如果不能尽兴,陛下与长孙殿下,只怕都会失望。”他一边轻叹,一边偷瞄她。
这个她也明白,只是……
她叹口气。
算了,只要显儿快乐,何妨破例一次!
“我会告诉南姑,请她为显儿乔装,在城楼上暗中照护。”她终于点头。
“公主你呢?”
“我不上城楼。”
“你不去看灯?”
“去。”
“不上城楼怎么看?”
她看着他,失笑:“佚王殿下,难道整个卫都的人,都要挤上城楼,才叫做看灯?我自己会去,就不劳费心了。”
上元夜,夜通明。
平安门下,一座巨大的灯楼矗立,光华夺目。长街两侧全是花灯,到处五彩缤纷。
整条长街都在闪,像银河落入了人间。
人间的人们正狂欢。
楚卿在人群中。
她已易了容,混迹于城下的百姓。
城楼上,大臣簇拥小卫皇,都正在观灯。卫皇身边,跟随一个小侍从,那是显儿。
显儿也在看灯,指指点点,似乎很兴奋。
她不觉微笑。
能看见显儿如此,这个险冒得值。
城楼上下,禁卫不停巡守,虽然严肃,但也平和。这个上元佳节,处处一片祥和。
百姓越来越多。少年男女,两三为伴。
人约黄昏后。
元夜灯市,金吾不禁,很多事都不禁。
她正袖手闲看,忽然,肩头被人一拍。她回过头,看见一个少年。
少年手执一盏灯,羞涩地搭讪:“姑娘,你在等人么?”
“没有。”
“那边灯楼甚好,姑娘要去看么?”
“不去。”
少年挠挠头,讷讷问:“那……姑娘喜欢什么灯?”
她不回答,反问:“你不在城楼上看灯,跑下来好玩儿么?”
少年笑了:“只许公主来玩,不许我来玩么?”
他竟是宇文初。
楚卿一哂,看着他说:“以我的易容术,你不可能识破,怎么知道是我?”
“这个很简单,有三点破绽。”他也看她,笑着说,“上元节是人们赏灯,也是少年互相赏人。你瞧瞧周围,人人成双,你却孤单一个,这是其一。别人兴高采烈,个个都在看灯,你却神色平静,不时看城楼上,这是其二。城楼上许多的人,你不看别个,只关注皇长孙,这是其三。有这三点,足以辨识公主了。”
“殿下明鉴。”
“公主殿下你呢?”他眨眨眼,很好奇,“我识出公主,因为观察了一阵。公主不曾观察,如何一眼识我?”
“这个也简单,有三点破绽。”她学起他,笑着说,“上元夜中,年少成双,你也孤单一个,这是其一。别人看灯,你却看我,这是其二。我出于习惯,尽量低调,绝不引人目光,似这种场合,常人不会注意我,你非但注意,还来搭讪,这是其三。何况,殿下易容太差,即使没那三点,也可一眼识穿。”
宇文初笑了。
她不留面子,他也不在乎。
“公主所言极是。”他笑容可掬,讨好道,“我们的破绽,第一点相同。不过现在,那个破绽没了。”
他一边说,又靠近些:“你我一起,正好成双。”
人成双,影成双。
花市灯如昼,无人独凄凉。
她愣了愣,不觉看向他。他就在身旁,靠得那么近,已挨到她的肩。灯火在他身后,晕成一片眩光。
光华那样夺目,也亮不过他的目光。
他正在看她,目光比灯光还美丽,比月光还温柔。
她有些失神。
错神间,她忙忙收回视线,余光扫过城楼,却猛地一凛。
不太对劲!
城楼上,禁卫们仍在巡视,可巡视的样子变了。
片刻前,他们还很精神,很整肃,个个一脸警惕。可现在,他们竟似在恍惚。
不,那不像恍惚,更像难受。
他们正难受。
有的人皱起了眉,有的人眯起了眼,有的人停住了脚。无一例外的是,每个人都手扶额头!他们……在头疼么?
这么多人一起头疼?
楚卿一扯宇文初:“有变故!快去城楼!”
宇文初疾回头。
这时候,变故发生了!
禁卫们忽然发了狂,纷纷拔刀,像一群疯子一样,见人就砍。
城楼上没别人,除了卫皇,就是大臣。而负责保护的,正是这些禁卫。
禁卫却在杀人!
“啊——”一个大臣被砍中,惨叫一声,从城楼上跌下。
嘭!
一地鲜血,一地脑浆。
“哎呀——”
“死人了——”
“啊——”
城下登时乱了。
百姓们惊叫,四处乱跑。这个被挤倒了,那个被撞翻了。摔着的、碰着的、压着的、踩着的……乱哄哄哭叫连天。
不过一瞬,灯会已大乱。
长街乱成一团。灯楼已崩倒,花灯已零落。哭嚎践踏中,银河成了地狱。
城下乱,城上更乱。
大臣们吓坏了。
禁卫杀大臣?这是怎么了!大家还不及反应,又有同僚倒下。文臣的脚已吓软,一个个脸煞白。
伴驾赏灯,本为荣幸,不想会赔上命!
早知如此,这荣幸不要也罢!少点荣幸做人,总好过顶着荣幸做鬼!
文臣后悔死了。
他们拼命退,全退到陛下身边,紧围住陛下。
“护驾——护驾——”他们大叫。
看似英勇的举动,不是为护驾,而是为自护。在这种场合,谁会保护他们?只有紧靠陛下,才有一线生机。
所谓气节,此刻无用。
幸好还有武将。
变故一起,武将立刻冲上去,拦住了禁卫。
可惜武将太少,只有三个人。
伴驾赏灯这种雅事,本是文臣分内,武将历来不多。即使来的三人,也都未带兵刃。
武将人少,且空手。禁卫人多,且持刀。
优劣之势渐分明。
武将在后退,禁卫在逼进。在一退一进之间,又有大臣伤亡。
一阵对抗之后,尚能周全的,就仅存那几个人——陛下、他身边的小侍从、还有三五重臣。
武将大急。
他们拼死对抗,可形势越紧。
禁卫仿佛中了邪,非但不怕死,似也不觉疼。不论被打几拳,被砍几刀,只要还没死,就仍会冲杀上来,一直杀到死为止。
不是自己死,就是对方死。
这太诡异!
武将们很惊骇。他们征战沙场,从未见过这种。这已不是人,简直像怪物!
一阵激战,他们已经疲惫,可那些怪物……竟越战越勇!
三个武将都累了。
其中一个最累,因为,他正对付孙恪。
孙恪像疯子一样,双目发红,狂暴地不住挥刀。他是虎贲中郎将,统领禁卫,武功本就不弱,加之中了邪,比平时更强悍。
那个武将拦不住了。
嘭!
孙恪飞起一脚,踢中了对手,挥刀冲出去,直奔宇文休。
被踢中的武将大骇,可他才刚倒下去,还没爬起来。另外两个武将也大骇,可他们被缠住了,还脱不出身。
武将已救不及,文臣都已瘫软。
宇文休吓呆了。
孙恪已奔近,寒光一闪,他手起刀落。
叮当!
刀忽然断了。
孙恪刹那跌飞出去,重重落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这个变化太快,谁也没看清楚,他为什么跌飞,又怎么跌飞的。
众人都一愣。
这时候,他们看见个人,一个内侍打扮的人。
那个人凭空出现,一脸冷漠。对这一切惨变,他似乎都不关心。他只静静站着,两手分别揽住两个人。
一个是陛下,一个是那小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