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卫土,也照在陈土。
皇宫。
同样是除夕夜,陈国皇宫却显冷清。寝殿外,楚煜一人伫立,正负手望月。
月淡淡。
去年这个时候,月也很淡,人却很多。整个皇宫都在忙,宫人们忙,皇族也忙。
那时候,老头子正迷玄学,即使除夕之夜,也要去净室修心。哼,什么修心?入了魔障而已!太子还算清醒,倒没修什么心,在逗楚显那小子。
自己呢?
自己在干什么?
他忽然发觉,竟记不太清了。
他只记得,当时他在房内,皇姐推门进来。那一天,皇姐穿的绛色,梳的飞仙髻,戴的八宝琉璃簪。
皇姐极少妆扮。
她总是一身轻简,很少会穿华裳。以她的话说,那样行动不便。
而且,她脂粉也少用。
一盒脂粉,宫妃用一月,她能用半年。她妆台上的脂粉,大多放置太久,都没了香味。还是他发现后,给她换上新的。
这样的皇姐,那一夜,盛装如天仙。
他愣了半天。
皇姐看着他,哈哈笑了。
“我这样子很怪吧?”她走过来,两袖轻摆,“我都说不好看,琉月非说好。”
他很想说,琉月有眼光。可他没说,只是笑了笑。
他总会顺着皇姐。
从小到大一直如此,所以,皇姐对他最亲。
她误以为,自己赞同她,与她不谋而合。其实他只是不说,这一点,她永远不会晓得。
皇姐坐下了,坐在他身边。
“阿曜,有个惊喜给你!”她看着他,很神秘。
“什么?”他很期待。
其实,他一点也不期待!皇姐说的惊喜,无非是些小东西。去年是扇坠,前年是扳指,大前年是带扣。
这一次,不知又是什么。
皇姐对他,一直像对小孩子。可他早已不是孩子,早不是了。
“你先闭上眼。”她更神秘。
“好!”
他乖乖闭眼。随即,手上一沉。这一次的惊喜又冷又硬,而且有些分量。
他睁开眼,看向手中。
一把匕首。
匕首形状古朴,鞘上斑驳老旧,但锋刃似新发于硎,寒光流动,迫人眉睫。
这个……是送给他的?
他不由一愕。
“喜欢么?”皇姐笑问。他惊愕的脸,让她很满足。
“喜欢。”他点头。
当然喜欢。哪怕是个布娃娃,他一样会说喜欢,一样表现得喜欢。因为他知道,这是皇姐期待的。
“喜欢就好。”她很开心,对他说,“这个名叫破月,无意间为我所得。据说,破月很有灵气,可以用来诛邪。”
诛邪?
他笑了:“皇姐,你想用它诛谁?”
“岚虚子。”
“为什么?”
“因为惑乱宫廷!”她眯起眼,冷冷道,“打着玄虚的幌子,迷惑父皇。似这种妖人,正是朝廷祸患。一日不除,让人难安。”
“那皇姐准备……”
她叹了口气,摇头:“唉,算了,难得父皇喜欢。反正人在掌控中,如果敢有异动,我会立刻下手。”
“也对。”他点点头,暗自心惊。
皇姐已盯上岚虚子,这可不妙。岚虚子是他的棋,这个棋子当紧,万万丢不得。
看来,他要尽快行动了。
一切在他计划中。
皇姐中计了,受伤了,失败了,逃走了。他成了新皇,但皇宫空了。今年今夜除夕,却不复去年景象。
如今,皇姐应该明白了,一直以来她给的,从不是他想要的。
他轻轻一笑。
广袖中,滑出了破月。
呛!
他拔出匕首,向虚空一挥。
寒光辉映月光,光华流转,照在他的脸上,脸上神情复杂。
他又记起皇姐的话。
破月诛邪。
今夜若问皇姐,她想用此诛谁,他相信,答案一定是他。
此时此刻,陈主正在怀念的人,千里之外,平王也正在怀念,但平王殿下的怀念,又是另一般心思了。
郢都,皇宫。
寝殿内,姜枚正在喝药。
过年对他来说,没有太大意义。他依旧病弱,不能激动,不能伤神,每天倚在床上,与平时一样。
过年的气息,他全没感觉。
他只闻到药味儿。
药还是那么多,那么苦,不因过年而变化。
他一饮而尽,又咳起来。姜檀坐在床边,接过药碗,轻轻为他拍背。
“皇兄,你好些么?”姜檀一边拍,一边问,“最近,皇兄感觉如何?可有转好?可有转坏?除了我,还有谁送过药?平时吃的东西,可有什么特别?”
姜枚听笑了:“阿檀,我知道你细心。但这也问太细,太医也没如此。”
姜檀也笑了。他不得不细。
那个端阳公主,还真有些本事。那个什么‘相思引’,的确让他头大。
他本以为,端阳是危言耸听,只要他在此,总可以解决。
没想到不行。
一切正如端阳所言。‘相思引’会发作,一旦发作,皇兄痛苦无比,但总在最短的时间内,神奇地好了。
果然有人送药,及时又隐秘。
他大惊疑。
这太不可思议!他派人暗中监视,自己也亲自出马,但至始至终,都没发现送药人。
好一个端阳公主,她果如传闻中一样。在这四个字下,没什么是不可能。
他真的忌惮了。
这样下去可不行,他必须反客为主。
眼下尚无对策,他只好按兵不动,以一副老实的姿态,展示给那送药人。
以静制动,等待时机。
“阿檀,我真的没事,你不要担心。”姜枚看着他,微笑说。
他点点头。
皇兄当然认为没事。
而他自己呢?他明知严重,却又不能说,只能粉饰太平,让皇兄继续认为没事。
这之于他,无异一种煎熬。
“夜已深,皇兄该睡了。”他说。
“今夜除夕,理当守岁。”
“不行。”姜檀摇头,轻声劝,“例是人设,亦为人破。太医多次叮嘱,皇兄不可耗神。如今病榻之中,不守岁也无妨。皇兄,你要听我的。”
姜枚莞尔。
“好,我听你的。”他依言躺下,看着幼弟,“阿檀,你也回去吧。虽说你要守岁,但回去总好休息。”
“等皇兄睡了,我再走不迟。”姜檀微笑。
月光入窗。
清辉落在姜檀身上。
他独坐床边,那么宁静,那么安详。不多久,皇兄沉沉睡去。姜檀这才起身,轻轻离开了。
殿内悄然。
床上,姜枚忽然睁开了眼。他侧头望向门口,那双清澈的眼中,莫名流出哀伤。
阿檀……
他慢慢坐起,看着床边出神。
片刻之前,阿檀就坐在这里,对他嘘寒问暖。可那时候,阿檀心里在想什么?
他苦笑。
原来他对幼弟,半点也不了解,还不如一个外人。他又想起那个人——那个在寒冷的半夜,突然而至的少女。
那一夜,天很冷。
他倚在床上,难以入眠。自己才刚继位,下的第一道诏令,竟是派阿檀出征。虽说是阿檀的请求,但他真不放心。
这个时候,那少女出现了。
她像一阵清风,突然站在床前,吓了他一跳。不过,他并没有呼叫侍卫。
他仍倚在床上,安静看着她。
她对他微笑:“陛下,深夜打扰,万望见谅。”
“好说。”他点点头。
这少女突然出现,没惊动任何人,一定十分厉害。如果她心存杀机,他早已身首异处。如今他毫发无伤,想必她另有所图。
他很镇定,也很好奇。
“姑娘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见教?”他问。
少女笑了:“见教不敢,我冒昧打扰,只为告诉陛下一件事。”
“什么事?”
“平王殿下之事。”
阿檀?阿檀怎么了?!他忙问:“平王出事了?”
“平王好得很,陛下却不妙。”少女看着他,一字一句,说出一件大事。一件他至今也不敢信,更不愿信的大事。
卫军入关、二弟挂帅、会盟陷阱、父皇惨死……这一切的发生,都是阿檀所为?!
他不信!
“陛下信任平王,这我十分明白。但请陛下试想,我何必冒险入宫,只为捏造此事?这对我有何好处?平王能骗过陛下,其实并不奇怪。在每一个精心谎言中,往往越亲的人,就越容易骗。因为亲密,所以不疑。这种事已屡见不鲜。郢主陛下,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少女冷淡淡,字句如刀。
“我不信。”他无言以对,却仍在坚持。
“陛下,你想证实么?”
“如何证实?”
“只要与我合作,陛下自可证实。”
他失笑:“姑娘说了半天,原来为利用我。”
“不是利用,是合作。”她看着他,淡淡说,“利用,只有一方受益。合作,却是双方受益。陛下可以不信我,可以不合作,但这样的后果,将会是郢卫相争,鬼方得利。陛下,难道你乐见么?”
他摇头。
自己是郢主,无论如何,不能不顾郢国。
“怎么合作?”他问。
那少女一笑。
合作其实很简单,只要他装病,将阿檀诓回来。
他答应了。
可是,少女还有个要求。
为了牵制阿檀报复,她给了他两种药。一种可以伪装毒发,一种化解那个伪装。
她请他作内应,从中牵制阿檀。
他接过药,哭笑不得。
为一个凭空之说,他就要算计阿檀?他实在觉得,这太荒谬了!
如果阿檀清白呢?那他此刻的动摇,岂非对阿檀的侮辱!
他不由皱眉。
“陛下,等到平王回来,一切自有分晓。”少女看着他,缓缓说,“平王心机深沉,希望陛下小心对付。”
对付?对付阿檀么?对付那个幼弟?
他苦笑。
有一些事,即使阿檀可以做到,他也未必可以做到。
一切果如少女预料。
阿檀回来了。
他躺在床上,假装昏迷。
听见幼弟的声音,他又开心又难过。开心的是幼弟平安,没在征战中受伤。难过的是自己动摇,竟在外力下退让。
此时此刻,他无比内疚。
他愧对阿檀!
可当他继续听,内疚没了,开心没了,只剩下难过与震惊。
少女没说谎!
阿檀果然认识她,果然曾与人勾结,果然曾立约下套,这一切竟是真的!
阿檀骗了他,这么轻易就骗了他。
而他还不敢信!
‘在每一个精心谎言中,往往越亲的人,就越容易骗。因为亲密,所以不疑。’那个少女说得对,说得太对。
如今他已醒悟,又该怎么做?
窗外,寒月凄清。
姜枚闭上眼,无声长叹。
平王府。
姜檀一进房门,就看见两个人,两个不该出现的人。但他还是笑了,有礼道:“族长光降,有失远迎。”
乌获也笑了:“我们除夕登门,想是不速之客。”
“岂敢。”
“郢人过的节日,鬼方氏不在乎。”迦陵看着他,一挑眉。
姜檀不看她,却看向乌获:“族长此来,特为问罪么?”
他早已想到。
之前,端阳制住迦陵,又从他手中脱身。迦陵回去以后,必向族长告状。这一次问罪,迟早会登门。
但没想到,选在除夕夜。
“何必问罪?”乌获微笑,看着他,目光很亮,“鬼方氏一脉,有仇必报。那人得罪了三殿下,是她自寻死路。报复已是必然,何须他人来问。三殿下,我说得可对?”
姜檀笑了。
没错!他当然要报复,端阳是他的目标,又何须别人催促?
“不曾想,族长竟是知音。”他笑道。
“好说。”乌获大笑,拍拍他,“三殿下,今天虽是郢人节日,但只要有酒,何妨畅饮几杯,畅谈一番?”
“好。”
残月弯弯,除夕夜正浓。伴随第一声鸡啼,新的一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