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道的门开了。
门后是一条甬道,曲曲折折,一直向内延伸。
密室还在更深处,在甬道的尽头,更加隐蔽,也更加安全。
楚卿缓缓独行。
当年,旧宅的主人处心积虑,打造了这个宅邸。最终,仍没能保住他的性命。
不料在多年后,意外由她接手,此处反成了卫国都内,陈国的暗部中枢。这样的结果,当年的旧宅主人绝想不到。
一生算计空断肠,到头来,反为别人做嫁衣裳。
世事还真讽刺。
甬道内有人守卫,一个个向她行礼。她微笑点头,来到密室门口。
“主上请。”守卫打开门。
密室内昏暗。
有个人影蜷缩在墙角,怀里抱着一个东西。
听见门响,那人影非但不抬头看,反而更蜷缩了,紧紧抱住那个东西,尖叫:“走开!走开!这是我的脸!我的脸!”
楚卿不由皱眉。
人影是楚乔,而她紧抱着的,居然是一面铜镜。
“魔鬼,你这魔鬼……这是我的脸,我的!你休想拿走,休想……休想!”楚乔蜷着,死盯住铜镜,喃喃自语。
她旁若无人,只不停地自语。一会儿小声,一会儿大声,像在发梦一样。
“楚乔。”
她一震,慢慢抬起头。
昏黄的烛光下,她脸色暗淡,一双眼大睁,茫然又涣散。
头发乱了,衣服乱了,她似乎都没发觉,只是紧抱住铜镜,不停地照镜子。
楚卿看着她,心情复杂。
清乐郡主,陈国的第一美人。美丽对她而言,像生命一样重要,甚至胜过生命。
以前的她,哪怕仪容有一丝不整,也不能容忍。因为,美丽是她的骄傲,是她的支撑。
而现在……
她的那份骄傲,已经被击溃了。
楚乔又低头,又在照镜子。刚才那一抬眼,她像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入不了眼。
此时此刻,能入她眼中的,只有镜中的自己。
楚卿伸出手,抬起她的脸。
“楚乔!你看着我!”
楚乔的脸仰起,一双眼神空洞洞,似乎在看,又似没看。
“我是楚卿,你还记得么?我是你入卫的原因,你挖空心思找我,都没有找到。如今,我就在你面前,反抓住了你。没人知道这里,没人会来救你。你再不是郡主,更不是公主。从今以后,你只是个阶下囚,一无所有,比乞丐还不如。你会一直在这里,慢慢老去,慢慢死去。这个昏暗的囚牢,将是你一生的终结。楚乔,你会有今日,你不恨么?不恨我么?”
这些话像刀,一字一句,足以戳得人鲜血淋漓。
可是,楚乔没有反应。
她眼神空洞,表情空洞,只不停重复一句:“这是我的脸,我的脸……你休想抢走,休想……”
楚卿叹了口气。
看来,她真的已崩溃。刚才那一番话,狠毒之极,恶毒之极。如是以前的楚乔,早就被气疯了。
即使她一度恍惚,那样的一番话,也足以刺入她的心,让她有些反应。
可她完全没有。
楚卿松开她,直起了身。
她一自由,立刻又低下头,痴痴地照镜子。
“唉……”楚卿一叹,看着她,“阿乔,你本是个娇女。你不该误听楚煜,不该卷入这场纷争。”
她不该。
她本该珍惜安宁,继续做个娇女。
带着她的美丽,带着她的骄傲,继续被人宠爱,继续做贵族少年心中,那个可望不可及的郡主。
只可惜,她选错了路。
一朝误入棋局,成了一颗棋子。楚煜会心疼么?当然不!会心疼的,只有关心她的人。
自己是身不由己,无法安宁。而她本有选择,却放弃安宁。
这又是何苦?
在这一局棋中,没人能全身而退。对弈双方不能,棋子也不能。
楚卿转身,黯然离开了。
哐!
密室的门又关闭。
室内静了,一种诡秘的安静。
楚乔已不再自语。她死死盯住镜子,慢慢笑了。
铜镜中,空洞的眼神没了,变成一种怨毒。那种怨毒太深,像从毒蛇的毒牙上,滴出的毒汁。
一滴一滴,汇成那种目光,似能将人灼穿。
她慢慢抬起手。
手张开,一片鲜红。长长的指甲,在掌心掐出一个血洞。血流出来,她的笑更怨毒了。
问她恨不恨?她恨不恨?!
啪!
她拍在铜镜上。
一个鲜红的掌印,触目狰狞。鲜红掩映中,照出她的目光,比毒汁还毒。
恨?一个恨字怎么够?!
她心中的痛苦,谁也无法体会!既然她还活着,她就要报仇!那些害过她的人,一个个都得死!
现在的她,连地狱都已见过,还有什么好怕?!即使她会死,也要拉上端阳!
密室内阴冷。
更阴冷的,是楚乔的心。
外面。
楚卿走出了甬道。琴心迎过去:“主上,楚乔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楚卿摇头,问陆韶,“陆先生,楚乔被囚之后,一直这样?”
“开始不是,只是很崩溃。后来,渐渐有些恍惚,最近才变得这样。”
“你可诊过么?”
“属下看过她的脉,脉象很乱。有时候,这种难以断定。属下怕她是在装,所以不敢大意,一直严加看守。”
楚卿点点头。
“陆先生谨慎。”她轻叹,说道,“我刚才在里面,试了试她。如以楚乔的性子,本该有所反应。可她全没反应,真正像个痴了的。如果这是装的,那楚乔的隐忍功夫,可真脱胎换骨了。”
“主上认为,楚乔是否在装?”
她想了想,摇头:“我也说不准。不过不论真假,都要严密看守,将来楚乔还有用。”
“是。”
“主上,你才刚回来,应该先去休息。”一旁,琴心说。
“不,我还要出去一下。”
“现在?”
“对。”
日中而移,天已过午。冬天的白昼,总是过得飞快。
转眼间,日暮黄昏,天色已暗了。整个卫都由动入静,准备迎接黑夜。
天香别馆。
这里并不安静,因为,刚送走一位大人物——来传旨的内侍。
圣旨下,宣召清乐公主,明早入宫觐见。
“公主,圣旨忽然传下,不知何意?”送走了内侍,朱晋小心问。这么晚了,莫名突来圣旨,让他有些奇怪。
“还有何意?”公主一哂,哼道,“佚王回来了!一去许久,他倒没死在外面!既然没死,总得有个交代。”
“公主英明。”
公主瞪他一眼,冷冷道:“派去监视佚王的人,都行动了么?”
“都已行动。从佚王回来那一刻,就已行动了。”
“不要打草惊蛇。”
“是。”
公主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朱晋捏了把汗。近来公主的脾气,越发的大了。
自从佚王出征,公主屡次入宫不果,脾气就在变坏。直到那次去竹林,见白衣神术,回来脾气更大了。
据公主说,白衣神术已被收服。
可据他看,并没有!否则,怎么不见白衣神术出力?而且,公主再也不去竹林了。
显然,公主已经技穷。但她不肯承认,别人更不敢说。
只苦了他这个侍卫长,离公主最近,受气也最多。好在佚王回来了,公主又能动手了。
希望这一次,公主可以成功。
翌晨。
清乐公主一早入宫。
早朝还未结束,她只好在外面等。
这时,走过一位内侍,对她施礼:“公主殿下,陛下有旨,请公主到明心斋稍候。”
她只好跟着内侍,又到了明心斋。
“公主殿下稍坐。”内侍送到门外,行个礼,径自走了,连门也没为她开。
她不由狐疑。
明心斋很小巧,四周树木繁多,即使入冬已凋零,也足以形成屏障,掩住明心斋。这个所在,真的十分幽隐。
她没立刻进去,先张望了下。
四周很静,内侍走了之后,四下更无一人。这方圆一片,似乎只有她一个。
不太对头,她好歹是和亲公主,让她到这里等候,却连个侍女也没有?
她立生警惕。
啪!
她单手按上门。稍一用力,门应手而开。她却不进门,仍站在门外。
门越开越大,她静静向内看。
里面没人。
朝阳一分分照入,照在地上,照在墙上,照在桌上。没有什么异状,就连多余的影子,也没看见半个。
可她仍不放松。
她双手低垂,隐在长袖中。一步一步,慢慢走近门口。
跨入一脚,又跨入一脚,忽然,她猛地转身,挥出了双手。
隐在袖中的手,多了两把匕首。
门后有人!
一个很厉害的人,只一个照面,就夺下了她的匕首。她甚至连对方的样子,都还没有看清。
刹那间,她听见个熟悉的声音。
“天儿。”
她大惊,随即,大喜过望。
“叩见主上!”她跪倒,喜形于色。
“快起来。”楚卿扶起她,笑了,“天儿,你还是那么机警,很好。”
“谢主上夸奖。”天儿也在笑。
这张脸是楚乔的,但这么明朗的笑,是楚乔没有的。
楚卿看着她,几乎像在欣赏。
这个天儿,伪装越来越好。如同一件珍宝,在匠师的手中,正日臻完美。
“真没想到,主上会来这里。”天儿很欢欣。
“这里最安全。既可隔开你身边的人,又不惹他们怀疑。”楚卿说。
“是。”天儿点头,又说,“但属下没想到,主上还能让卫皇下旨。”
“这倒不难。”
昨天她入宫一说,小卫皇立刻答应。想必擦了她一身鼻涕,还在内疚不已。别说一道圣旨,就是十道八道,怕也不在话下。
那一身鼻涕泪,总算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