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人已回卫国,宇文渊却还没回梁国。
在郢土北境,他与元康正翻山越岭,接近了梁郢边界。
他们一路小心,绕过各种关卡,以免与郢人交战,但仍遭遇了一些摩擦。
当然,郢人的目标是他。
“郢国人太坏!”元康很气愤。
他们答应子溟伐卫,却出尔反尔,不但不伐卫了,反来加害子溟。真是一帮奸人,一肚子坏水!
她一路都在骂,义愤填膺。
宇文渊已懒得理她。
太坏?
只有她这个呆子,才会用好坏两个简单的字,去评判国家大事。
郢国太坏?但他们至少发兵攻卫了。梁国很好?却一直在作壁上观!
梁主兄弟才是奸人。
他们想坐收渔利,反将他支来使去,还陷他于危险!这笔账,他绝不会忘。
“子溟你放心,我会保护你。”元康忽然看着他,认真说,“等我们回去,我一定让大哥发兵讨郢,为你出口恶气!对了,还有发兵伐卫,为你报仇复国!”
宇文渊笑笑,没做声。
真是呆人说呆话!
她让梁主发兵?她当她是谁啊?!一个比傻瓜还傻的丫头,除了会发痴,还有什么用处?!
“子溟,我说真的。”元康见他不理,有些着急,“大哥二哥最疼我了,为了我,他们一定会发兵!真的!”
为了她?
宇文渊不由看她一眼。
为了她么?也许……真的会呢。他看着她,忽然出神。
元康挠挠头,不好意思了。子溟怎么了?一下子盯着人家看,直勾勾的,看得人怪不好意思。
“谢谢你,阿康。”宇文渊微笑。
“不要谢啦。”她也笑了,一脸真切,“子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帮你,你永远不用谢的。”
她不要他谢。
她只要他知道,自己真心对他好。
天色暗了。
他们已攀上山。这座山在边界上,山南是郢土,山北是梁土。站在山顶北望,依稀可见火光,那是梁国边关。
“子溟你看,我们要到家了!”元康大声欢呼。
宇文渊却沉默。
到家……那是她到家,不是他到家。
他何时才能到家?而非现在这样,像个丧家之犬,委曲求全寄人篱下?
也许快了。
他默然,又看了她一眼。
“阿康,我们这就下山么?”他问。
“不,先等一等。”她笑眯眯,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天都黑了,不好翻山的。子溟你不习惯,只怕会伤到。我先知会边关的人,让他们来接我们。”
她说话间,已取出火折子,点着了那个东西。
嘭!
那东西爆了一下。
顿时,一道火光冲天,直上夜空,比流星还耀眼。闪耀的光芒,划出长长的尾巴,消失在夜幕。
宇文渊仰望,问:“你在传讯?”
“没错。”元康点点头,回看他,“这讯号能传很远,边关将士看到后,就会来接我们。子溟,你也累了吧?先休息一下,稍等片刻。”
“好。”
他爽快答应,找棵树下靠坐。他的确已很累,很需要休息。
一旁,元康升起了篝火。
“入夜很冷的。子溟,你坐近些,别受了寒。”她一边升火,一边说,“我把火弄旺些,这样你更暖。他们来找我们,也更易找到。”
她动作麻利。
火光映上她的脸,脸也红红。那张年轻的脸上,永远那么有朝气,仿佛永远不会忧虑,永远不会烦恼。
宇文渊看着她,忽然问:“阿康,你明白我的苦衷么?”
她一愣,随即用力点头:“明白!当然明白!”
“真的明白?”
“真的!”她丢了柴枝,过去挨他坐下,认真看着他。
“子溟,你一直为报仇烦恼。佚王那个大坏蛋,他害死你父皇,又害死你皇兄,反还活得好好。卫国被他骗了,又被他掌握。害你有家回不得,流落在外面,眼睁睁看他作恶!这些事情,换了谁都气愤!要是换了我,只怕会被气死,会疯了一样想报仇。子溟,你的心情我懂,苦衷我也懂。这些我都明白。”
宇文渊不说话,只是看她。
他一直看着,一直沉默。半晌,他才缓缓问:“阿康,你真的明白我。那么,你愿意帮我么?”
“当然了!”元康立刻说。火光映入她眼中,眼神坚定。
唰——
她忽然拔出剑,剑尖指天:“我元康对天盟誓,愿相助宇文渊,复其国,报其仇,不惜余力,不惜余生!如有违誓言,甘受五雷轰顶,永不超生!”
“阿康,快别胡说。”
宇文渊皱眉,按下她的手:“你这傻瓜,毒誓怎好随便发?何况,你是一国公主,这话不可轻出口。”
元康笑了,摇头说:“子溟,你别担心,这没什么的。因为我绝不会违誓,哪怕发再毒的誓,我也不在乎。”
她不会违誓。
她会相助子溟,倾尽一生,绝不反悔。
火光映照她,那么单纯,那么坚定。宇文渊不由伸手,轻抚她的脸,微笑:“阿康,你是个好女孩。”
子溟他……摸她的脸了!
元康的脸一下红了,比篝火还红,比篝火还烫。她低下头,垂下眼,只觉得浑身没力,连剑都拿不住。
她不敢看子溟,也不敢看自己。两眼瞟向一旁,直勾勾盯着火。
火光又大又亮,一闪一闪的,闪得她的眼都花了。
可她好开心。
开心来得太突然,她还没仔细体会,更突然的事儿来了。一帮人忽地冲出,咋咋呼呼,将他俩围在中间。
“大哥!有买卖上门了!”一个人叫。
“穿得这么好,一定很有钱!”另一个叫。
“有个女的!”
“长得还挺俊呢!”
“唷!咱们交上好运了!”
“没错!哈哈……”
一帮人站在周围,挥刀挥棒,大呼小叫。看向他俩的目光,贼亮贼亮,好像饿了很久的野狼,忽然看见两头肥羊,兴奋无比。
宇文渊不由皱眉。
元康的讯号是发了出去,也确实见效,但被讯号引来的人,可不止梁人。
梁人还没来,山贼先来了。
“喂!你们两个,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全都交出来!”一个人发话,像是个老大,“交出钱,大王爷爷开恩,可以饶你们不死。”
没人理他。
男的不理他,女的也不理。更重要的是,两个似乎都不怕。
大王爷爷没面子了,放声大吼:“他娘的!你们是聋子?!快交出钱!再不交出来,剁了你们喂狼!”
吼声收效了。
女的看了他一眼。
“我们没有钱,你们走吧。”元康说。她仍旧坐着,看着这群人,非但不生气,居然还乐呵呵。
因为,她现在的心情太好。
此刻在她看来,什么都是好的,就连这些山贼,也都透一股可爱。能放过的,还是放过了吧。她不计较,不计较的。
只可惜,宇文渊的心情不好。
他忽然拿起了弓箭。
嗖——
一个人应声倒地。登时,其他人乱了。
“他杀了咱们的人!”
“王八蛋!找死!”
“杀了他!”
“杀……”
宇文渊冷笑。弓箭本是郢人的,他捡来用以防身。
之前在路上,他们与郢人冲突,当元康对敌时,他趁机捡了一张弓、一袋箭。
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山贼们杀过来。
他搭箭,又射出去。箭如流星飞快,但比箭更快的,是元康。她晃了晃,已掠过一众山贼。
扑通!扑通!
山贼先后仆倒,一个个僵在地上,瞪大眼看着元康,像看见了鬼。
元康却不看他们,乐呵呵道:“原来是一群笨贼。”
“阿康,杀了他们。”宇文渊说。
元康一愣。
“可是,他们已经不会动了。”她挠挠头。
在她看来,他们是弱者,杀一群不会抵抗的弱者,实在没什么意义。
“他们该死,仅此而已。”宇文渊看着她,正色道,“因为对手是你,他们才没得逞。如是个普通人,早被他们害死。所以,他们该死。”
元康想了想。
子溟说得不错。刚才如果不是她,而是个普通姑娘,怕就遭殃了。
这些山贼,果断不是好东西,不能姑息可怜!
她点头,举起剑。
地上人看着她,都吓坏了,一个个瞪大眼,满眼全是乞求。可这一次,元康没有心软。子溟是对的,她听子溟的。
山贼们死了。
地上一片凌乱,篝火也黯了。
元康收起剑,说:“子溟,这里太多死人,我们去别处……”话还没说完,忽然断了。
她张着嘴,忘记了说话,连呼吸都忘记。
子溟抱住了她!
她被子溟拥在怀里,紧紧的,暖暖的。刹那间,黑夜像炫出一片光,她只觉浑身发飘,像飘在云朵里。
这是做梦吧?
她很想抬起手,掐自己一下,但她抬不动。
她觉得,自己好像溶化了。不能动,也不想动了,就想一直溶化下去。
这种溶化的感觉……真好。
元康恍惚了。
恍惚中,有子溟的气息,近在她的耳边。她听见子溟的声音,温柔又好听。
“阿康。”
“嗯。”
“你愿意帮我,对么?”
“嗯。”
“真的?”
“嗯。”
“阿康,谢谢你。”
子溟又在言谢。她都已说过了,对她,他永远不必谢的。她迷离地痴笑,想再提醒他一下,不用谢她,永远都不用。
可她没说出来。
心口忽然一阵冷,冰冷入心。
好疼!
她垂下眼,看见一支箭。
箭尖深入她的胸口,连同一些箭杆。而箭尾的那一端,握在子溟手中。他的手指修长,握得那么稳定,比握住她手之时,还更加稳定。
“子溟……”她喃喃,抬起头。
子溟正在看她。
那么好看的眉眼,那么温柔的目光,与初见之时一样,与任何时候一样。哪怕他手中有箭,箭已入她心口。
他对她,永远这么温柔,即使在这种时候。
“阿康,对不起。”
他看着她,轻轻说:“你明白我的,对不对?我不能不报仇,不能不复国。对我而言,那是我的全部。阿康,你说得很对。你两个哥哥最疼你,为了你,他们一定会发兵。我太需要他们发兵,你也明白的,对不对?阿康,你说你愿意帮我,那就帮我这一次,好不好?”
好……
元康看着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她当然愿意帮他。
她曾经对自己发誓,只要能帮子溟,哪怕要她的命,她也愿意。
因为,她实在不能看见子溟难过,那会让她更难过,比死还难过。
如今,她该兑现誓言了。
眼前开始模糊。她用力睁大眼,凝视着子溟。他还是那么好看,那么温柔。
她拼命抬起手,想摸摸他。
手已没力了,够不到。子溟看着她,握起她的手,贴在他脸上。
“对不起。”他说。
他又向她道歉,其实不用的。她不生气,更不恨他。
如果她这一死,能换来梁国发兵,能让子溟报仇成功,复国成功,她反而会很开心。
所以,他不必道歉。
他对她,永远不用道谢,更永远不用道歉。
她想告诉他,可她发不出声。眼前太暗,黑漆漆一片,看不见子溟了。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听见声音。
子溟正在她耳边,说她是个好女孩,说他感激她,说他亏欠她。
可是,他说喜欢她了么?
他说了么?
她努力支持,想多听几句,想听见那句话。但她好困,好累,好想睡。虽然她很努力,拼命想去听清,可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终于,她放弃了。
唯一的声音也没了,天地间空了。
那句话,子溟会说么?应该会吧。自己那么关心他,那么守护他,那么……喜欢他。
她喜欢他。
应该告诉他的,可她不好意思。
本打算回去后,找个机会再说。可惜,再也没机会了。她还没对他说,好遗憾。
不过不要紧,她这么甘愿为他,哪怕他杀了她,她也没有恨。她这样对他,他该感觉到了吧?
一定会吧……
她的手垂下。从他手中滑落,软垂下来。一滴泪流出,流过她的眼角,流过她的脸颊,转瞬冰冷。
夜,更黑了。
“阿康,谢谢你。还有,对不起。”宇文渊放下她,站起身。
篝火已熄灭。
地上横七竖八的,除了兵刃,只有尸体。
宇文渊又抽出一支箭。
这是最后一支箭。
他用力丢出弓,连同空掉的箭囊,一起远远丢出。随后,他垂眸看向手中。
手中的箭冰冷。
月光照在箭尖,反射冷冷寒光。他一哂,猛地反手刺下。
噗!
箭入血肉,一阵剧痛。他缓缓倒地,倒在元康旁边。
这一箭,虽不立刻致命,但距离心脏很近。如果得不到救治,也会有风险的。
豪赌不都有风险么?
不铤而走险,怎么会赢?他倒在地上,自嘲地一笑。他已一无所有,这一赌,他押上了全部,包括自己的命。
他必须要赢!
剧痛席卷全身,意识越来越模糊。模糊中,他听见了人声。有人正往这边来,很多人。
闭上眼的前一刻,他看见了人影。
“在这边!”
“公主与洛王在这里!”
“他们受伤了!”
“公主她……她……死了……”
靖方公主元康,芳龄早逝。她的直爽、她的纯真、她的豪情、她的义薄云天,成为梁国乃至四国史册上,唯一的一个异数。
一个可爱的异数。
失去了她,整个梁国都陷入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