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关的大门再次开启。
卫军出了关口。
在他们身后,姜檀带一队郢军,远远押送。郢人押着卫人,直到郢卫边界。
张羽默默跟随。
让他不明白的是,那一老一少为何也跟着。但是,他并没有问。
因为他忽发觉,这位三殿下很不寻常,在这位殿下面前,他已不敢再造次了。
界石伫立着。
这是两国边界,一步郢土,一步卫土。
姜檀一挥手。
郢军停了。姜檀却没停,他依旧坐那辆马车,缓缓向前。车上还有那老头,赶车的还是那少年。
这是怎么回事?
张羽已停下,远远盯着那马车。
卫军越过了界石,进入卫土。再往前,马车也会越界,三殿下会入卫,这可不太好。
张羽有点担心。
这时,马车停了,停在界石旁。
姜檀走下车,老头走下车,连赶车的少年也下车。
界石以西,郢军在远远观望。界石以东,卫军在远远观望。无数的目光,都停在三人身上。
界石边,三人鼎立。
这三个全然不同的人,就这样比肩而立。在他们之间,竟有一股相同的气势,似乎独成一片天地。
他们正谈话。
没人听见他们说什么,郢军听不见,卫军也听不见。
“解药呢?”姜檀在问。
楚卿一笑,递出个小瓶。
姜檀立刻接了。他不看小瓶,却看着她:“姑娘,如果你不守承诺,应该知道后果。”
“三殿下放心,这药不是假的。”她失笑,也看着他,“对我,殿下大可放心。但对殿下,我却不大放心,所以留了后手,还望殿下体谅。”
姜檀一挑眉。
后手?解药既已交出,她还有什么后手?
“请姑娘明示。”他说。
“不敢。只要殿下不记仇,从此安于郢土,休去别处生事。那么,郢主陛下非但无恙,还会春秋绵长。”她微笑。
姜檀这个人,绝非易于之辈。
她有郢主作筹码,他才不得不让步。一旦没了筹码,以他的行事手段,怕会立刻报复。报复卫国,报复宇文初。
这绝对不行。
如今她复国在即,要借卫国之力,不容有人干扰。她必须留个后手,牵制住姜檀,让他不敢妄动。
现在,只看他是否受制了。
“如果我不答应呢?”姜檀笑问。想牵制他?她做梦!
“那可不好。”她摇头,叹道,“三殿下如不答应,只怕对郢主不利。”
“如何不利?”
“会死。”
姜檀一眯眼,冷冷道:“姑娘,你不免太自信。你们能入郢关,全凭我的指点。如今一朝离去,还想再回来么?你以为,还能进得来么?”
她笑了:“三殿下误会,我没说再来。何况,也不须再来了。”
“怎么说?”
“因为我这一次下手,妙用后续无穷。”她看着他,微笑,“三殿下,有一种奇药叫‘相思引’,你可听说过?”
“没有。”
“如此奇药,不识可惜。”她笑眯眯,悠悠道来,“此药如其名字。相思缠绵,越想忘,越沉沦;越想解,越加深。此药亦然。”
姜檀一凛:“你给皇兄下的药,就是‘相思引’?”
“不错。”
“你给我的不是解药?!”
“是解药。”
“但不能解毒?”
“不能全解。”
“那又有何用!”
“可解一时。”
“一时之后呢?”
“仍须继续解。相思引,引相思。一步一引,以引为解。解一次,管一时。每解一时,相思转深,上一次的解药,便已不管用了。即使有心留存,也成无用之物。”
“所以要不断解,解药会不断变?”
“不错。”
好歹毒的药物,好歹毒的手段!
竟用这么歹毒的东西,对付一个可怜的病人?!这个女人,好歹毒的心!
姜檀盯着她,一字字道:“你该死。”
她又笑了:“想我死的人很多,三殿下不妨排队。”
姜檀不语。
良久后,他缓缓开口:“我现在即可拿下你,押你回去,逼你解毒。什么缠绵加深,就都无妨了。”
“可惜,你拿不下我。”
她摇摇头,微笑道:“三殿下,你的寸阴对我无用。你虽有大军,但距我们颇远。你一人在此,我们却有两人。以一敌二,你绝无优势。何况,你本就敌不过我。只要你一动手,非但拿不下我,反会被我拿下。郢军投鼠忌器,更不敢妄动。三殿下,一旦到那时候,你只好随我入卫,静候郢主死讯了。”
这确是实话。
姜檀不觉迟疑了。如动手,似乎不是上选;不动手,难道坐以待毙?
他看着她,心思飞转。
她会否虚张声势,其实却在骗他?不,应该不会。
如果打谎,他回去便能识破,照样可以报复。她打谎没用,反自掘坟墓,她没这么傻。
如果没打谎,他该怎么办?
答应她的条件,自己就会受制。不答应她的条件,皇兄就会危险。
他再次被推上岔口,面对抉择。正如这次之前,颐清殿上那次。
他有两条路。
一条只为自己,一条只为皇兄。
她给他的路,总是这两条。她已看透了他,知道他的选择。
他一哂。
知道又怎样?
胜负之争不可预见。看见他选的路,未必看见路尽头。无论如何,他都一定会胜。不为自己,而为皇兄。
伤及皇兄的人,他会加倍奉还。
“三殿下,你考虑的如何?”对面,她在问。
他看着她,反问:“‘相思引’多久一解?”
“一月一解。”
“你来送解药?”
她摇头:“当然不是,自投罗网可不好。”
“我去取解药?”
“也不用,怎敢劳动三殿下。”
她既不肯来,又不让他去,解药由何处弄?!
姜檀有些恼,冷冷道:“姑娘,你未免太谨慎了。这不行那不行,你到底想怎么样?”
“三殿下,稍安勿躁。”她看着他,悠悠道,“我已有安排。时候一到,自有人给郢主解毒。殿下不必担心。”
这话说得离奇,令人难信。
姜檀冷哼,哂道:“恕我唐突,姑娘所谓的安排,简直骇人听闻。”
“怎么?”
“姑娘说的自有人,是姑娘的人?”
“当然。”
“皇兄体弱,毒发不可拖延!万一那人来迟,还有何用?”
“不会。我既有安排,自然妥当。”
“有多妥当?”
“郢主无事则已,只要有任何事,那人一定会知道。”
这话更离奇了。
姜檀不由一凛,问:“郢都皇宫,禁卫森严。难道那人能来去无踪,视禁卫如无物,入宫闱如等闲?”
“如果我说能呢?”
“我不信。”
她听了,微微一笑,笑得意味深长。
“三殿下,你可知道我是谁?”她忽然问。
“正要请教。”
“好说。”她含笑,缓缓说,“我是……端阳公主。”
一句话,姜檀大惊。
四国之中,只有一个端阳公主。或者说,即使还有别个,但在四国心中,只有一个端阳公主。
端阳公主这四个字,已不仅仅是一个人。
它甚至成了符号,一个代表暗势、代表情报、代表神秘的符号。一切不可能之事,在这个符号下,都会变为可能。
姜檀不由抬眼,仔细打量对面的人。
她就是端阳!
那个传闻中的暗部公主,现正站在他面前。不止已与他为敌,还用最恶毒的手段,对付他最亲的人!
端阳公主,她该死。
“可据我所知,端阳公主已死。”他看着她,忽然说。
她莞尔。
“已死才好。只有一个死人,才能真正隐身。如今,三殿下虽看见我,但在别人看来,我仍是个死人。有时候,死人反而更易做事,比活人做的还多。”她说。
这话很对,他很明白。
姜檀微微笑了。
假死隐身么?没关系。这些真真假假,对他都无所谓了。只要他认为她该死,这就已经足够。
她会死在他手上,不是假死,而是真死!
“公主殿下,我之前多有失礼,还请恕罪。”他说着,笑得更美了,“依公主殿下吩咐,我只消老老实实,皇兄即可无恙?”
“不错。”
“端阳公主一诺千金,我当然相信。”
“殿下过誉。”
姜檀看了看她,又看看宇文初,对二人一礼:“佚王殿下,公主殿下,能得二位千里入郢,我三生有幸。本该尽地主之谊,可惜造化弄人,实在无奈。”
宇文初笑了:“平王殿下,你千方百计留客,已很令我们感动。如此热情,若再自谦,会让我们不安。”
姜檀也笑了。
“二位前路珍重,恕我不能再送,就此作别。”他说完,转身离开。
天边,夕阳如血。
斜晖落在他身上,投下一抹阴影。影子斜长,孤单又纤细,印上广袤的荒地,却觉无比苍凉。
姜檀已走,带走了郢军。
界石以西,扬起一阵尘土。待尘埃落定,人马已去远,模糊成一片淡色,溶入郢土的深处。
界石旁,二人仍伫立。
他们望着人马远去,各自沉默。
这个寒冬结束了。
厮杀已不再,惨烈成回忆。活着的人们,死去的人们,在这里留下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
这一切都了无痕迹,只有朔风残阳,才是边关永久的景象。
“走吧。”楚卿一叹。
宇文初点点头,忽然问:“真有‘相思引’?”
“没有。”
“那是诓他?”
“没错。”
“他回去后,岂不识破?”
“不会。”她摇摇头,笑了,“我自有办法,让他信以为真。”
“什么办法?”
她扫他一眼:“秘密,不可说。”
“……哦。”
界石以东,卫军远远停住。他们并没继续回撤,都站在那里,往这边看。
唐举在最前头。
他翘首观望,心中莫名激动。
那两个人是谁?
他只知道,由于他们的到来,郢军才放了卫军。这让他生出一种期盼,强烈的期盼。希望那两个人,是他心中所想之人。
那两人正走向这边。
他紧紧盯着,一颗心不由提起。
两人越来越近,径直向他而来,停在了他面前。随后,他看见两张熟悉的脸,正是他所期盼的容颜。
唐举浑身一震。
一颗心落下,他只觉眼眶发酸。
扑通!
他重重跪倒。低垂头,跪在两人面前。
他有太多想说,但话到咽喉,却哽住了,哽得生疼,什么也说不出。
在他的身后,卫军跪倒一片。
朔风中,这些铁血男儿一言不发,直直跪着。残阳照在他们的脸上、身上,一脸坚毅,一身征尘。
天地似乎都安静了。
良久,宇文初一声长叹:“诸位请起。此次错全在我,是我之误,误了三军。”
“大帅何出此言!”唐举抬起头,断然说,“如果没有大帅,早在郢人犯边之时,我们已扛不住了。卫国边境都会失守,遑论驱敌入郢?大帅不负我们,是我们辜负大帅!”
他说完,深深叩头。
身后乌压压一片,都在叩头。那是将士们的负疚,对他的负疚。
宇文初喟然。
“唐将军,三军不负于我。你们已做得很好,非常好了。诸位,都请起吧。”他上前,扶起了唐举。
“多谢大帅。”唐举站起,又看向楚卿,“姑娘,我无能失职,有负姑娘重托。”
楚卿摇头:“唐将军,征战总有死伤。如今卫军已回,你不必太自责。”
唐举低下了头。
这就是战争。有死有伤,让人无法抵抗。
不论再小心,也一样会死;不论再勇猛,也一样会死。一旦身入战争,人就像一叶浮萍,随风浪沉浮,生死已不在自己手中。
沙场,正是这么无情,
将军百战死。
死去的人,都已静静长眠。回来的人,都应好好活着。
“走吧。”宇文初说。
脚下是卫国土地,头上是卫国天空。寒冬结束了,他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