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巫静娴。
鬼方氏一族中,除了族长之外,以大长老为尊。
而她,就是大长老的爱徒。
名师出高徒,她很有天分,全族人都这么想,包括师父,但她不这么认为。
她不是什么高徒,师哥井柏才是。
师哥又聪明又能干,不论师父教什么,他都学得最快。但不知为何,师父从不夸他,只夸她。
师哥也不在乎,依旧对她好,像对亲妹妹。
可她知道,师哥心里很在乎。做人徒儿的,谁不想被师父认可?师哥只是不说。
她很难过,却不知怎么办。
师哥很英俊。
族中的少女们,哪个不向他示好?但师哥从没理过,一味埋头武功,似乎不喜欢姑娘,只喜欢武功。
可她明白,师哥不是不喜欢,只是还没闲心。
师哥是男子汉。成家立业,他以立业为先。
只要得到师父的认可,解开这个心结,可以心有旁骛了,师哥会不喜欢她们?她们那么美,连她都觉喜欢。
想到这个,她更难过了。
她担心,一旦师哥喜欢谁,就不再对她好了。
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师哥如会喜欢谁,那个人一定不是她。
一定不是她。
那会是谁呢?这个问题,她从来不敢想。因为,每次她一想到,就会心痛得厉害。
她也不敢对师哥说,因为,师哥待她如亲人,她怕万一说了,惹起师哥心烦,会连亲人也做不成了。
一进一退间,她不敢妄进未知,宁可退守已成。
直到有一天,师哥来找她:“静娴,告诉你个秘密!”
她的心咯噔一下。
师哥的样子好怪,很神秘很兴奋,脸在发红,眼在发光,如同每一个多情的少年,提及自己的情人。
这样的师哥,她从没见过。
果然有了心上人么?这一天还是来了么?!不料,师哥说出的话,比这更令她震惊。
“静娴,我练了万象劫!”师哥偷偷说。他的声音在颤,因兴奋而发颤。
她却在发抖。
万象劫,当那三个字一入耳,她不由浑身一抖。
那是鬼方氏的禁忌,大长老的心病。由师父的师父传下,却因为邪性太重,而被族长封存。
“师哥,你……你怎么会有……”
“我偷出来的。”
她吓傻了。偷出来?怎么可以!那违反族规,违反师训,会被处死的!被处死啊!
她想也不想,立刻说:“快放回去!师哥,那个绝不能碰!”
师哥笑了,点点她:“小傻瓜,我是有多蠢,才会把它拿走?”
她一愣。
师哥收回手,点点额角:“你忘了,师哥有多聪明?”
她恍悟。
师哥过目不忘。用不着取走东西,只要看一遍,就全记在心中。这样说来,似乎不会被发现。
可是,她仍很担心。
“那个功法太邪,太危险,所以才被封存。”她摇头,试图劝阻,“师哥,你还是别练的好。”
“静娴,你太胆小了。”
师哥拍拍她,不以为然:“在太师祖传下来之前,这功必定有人练过。你可曾听说,有人练出问题?”
这个……倒真没有。
师哥越发自信:“所以,你不用担心。”
她不可能不担心,而师哥……也不可能不练。她只好尽力保密,因为一旦泄露,师哥就是犯禁,就会处死。
她绝不能让师哥死。
时间飞快,转眼一年。师父又去闭关了,留下他们二人。这时候,师哥才告诉她,他练功已有小成。
小成是什么样?不得不说,她很好奇。
“师父在闭关,反正不会知道,我试给你看!”师哥很兴奋。
“好!”她很开心。
这是师哥的秘密,也是她的秘密。拥有共同的秘密,能让人与人更亲密。
这让她觉得,她才是师哥最亲的人,比师父还亲,比任何人都亲。
她喜欢这种感觉。
师哥的万象劫,令她叹为观止。她真的好开心,为这么厉害的万象劫,更为这么厉害的师哥。
原来,师哥说得没错,练万象劫没事。
她放下了心。
可她放心太早了。三天后,要命的意外发生。那是个深夜,师哥忽然发狂,与她生死相搏。
她流着泪叫他,他却听不进。
终于,她在生死间隙,捉到个机会,制住了发狂的师哥。她也受了伤,很重的内伤。
第二日,她卧床不起。
师哥来找她,大吃一惊:“静娴,你怎么了?!”
他竟已不记得。
昨晚的一切,他已完全忘记,如同什么也没发生。
她用力露出笑,说:“师哥,我昨晚……练功走火了。”
“怎么这样不小心?”师哥很心疼。
她苦笑:“我太心急了。”
“师父还在闭关,我去给你找药!”师哥说完要走,但又不放心,“静娴,留下你一个人行么?”
“没事。”她笑笑。
“好。”
“师哥!”她又叫住他,乞求,“你……别告诉师父。即使师父出关,也别告诉。”
“好。”
师哥走了。她哭了。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哭。可泪像断线的珠子,就是停不住。一直哭到泪干,她才想明白。原来,她是在为师哥哭。
因为,师哥已入魔,而她拉不住。
那是师哥第一次发作。
从那一次起,她就下了决心,她要变得更强!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师哥。为控制他的发作,藏住他的秘密。
一年后的一个深夜,师哥再次发作,她再次出手。
这一次,她仍旧重伤。
因为,在她变强的同时,师哥也变强了。而这一次,师父没有闭关。
秘密终于暴露了。
“为什么不能练?”师哥不服气,据理力争,“万象劫这么厉害,不练空费前人心血!何况我练了两年,并没什么不良。”
“没什么不良?!”师父目眦欲裂,一指她,“那阿静呢?!你看看阿静!”
师哥莫名,喃喃道:“静娴……她不小心走火……”
“放屁!阿静会走火?她功力深,定力足,她会走火?!她是被你所伤!”师父怒极,咬牙道,“万象劫太邪,久练噬心!练者每进一重,就发作一次!重数越高,发作越频!每次发作时,心智全失,一直杀人到力竭,才会平息!而平息后,之前的种种俱忘!练者就在这之中,渐被噬尽心智,最终沦为行尸!一具只会杀人的行尸!是你重伤阿静,而你已不记得了!”
师哥呆住了,彻底呆了。
过了很久很久,师哥才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她永生也不会忘。
“静娴,这是……真的么?”师哥看着她,问,“你……亲口告诉我,我只相信你。”
她哭了。
师哥的声音在颤。
这是第二次,她听见师哥发颤。第一次是两年前,师哥偷到万象劫时。
两年了,此一时彼一时,虽是同样发颤,可发颤的原因呢?
师哥看着她,像在乞求。
她好心疼,很想说不是真的。然而,她不能再说谎了,不单因为师父,也因为师哥。
两年前,她没拉住师哥。两年后,她一定要拉住!
“是真的。”她哭着说。
师哥崩溃了。师父看着他,举起了掌。
“师父不要!”她跪下,拼命磕头,“师父,求你别杀师哥!万象劫被封之前,一定有人练过,却不曾听说入魔。也许……有法可以化解?”
“阿静,别傻了。”
师父长叹,摇头道:“有人练过不假。不曾听说?那是因为一旦发现,就立刻杀了!”
她大震。
真的……别无他途么?真的……要杀师哥么?
师父的手在往下落。
她忽然大叫:“师父!我有办法!我有办法!”
师父一愣:“什么办法?”
“我……我会看着师哥!一直看着!只要他发作,我就制住他!从今后,师哥不练万象劫,而我日夜苦修。我不停变强,师哥不再变强。假以时日,我就可胜过发作的师哥,完全制住他!不让他杀人,不让他杀我!师父,这个办法好不好?”
她拼命磕头,磕出了血,却仍不停问:“师父,你说好不好?这样好不好?”
师父的眼湿了。
“你这个痴儿!你是在送命!”师父看着她,恨恨说,“不行!绝不行!我不能为一个混帐,断送了我的爱徒!”
师父不答应。
她停住了,不再磕头,慢慢抬起头来。
头上是血,脸上是血,血顺着脸往下,一直滴落地上。
她茫茫然开口,像失了魂儿。
“师父,那你杀了我吧。师哥死了,我也不活了。如果师父不答应,阿静不求别的,只求师父在杀师哥前,先杀了我。”
师父震惊了。
鬼方氏的大长老,黯然神伤。
他的两个徒儿,一个犯禁必死,一个决意求死。他能怎么做?他该怎么做?他闭上眼,对天长叹。
那一刻,她看见了师父的泪。
师父疼惜她,终于答应。
于是,这仍是个秘密。只不过,成了三个人的秘密。从那以后,师哥变了,她也变了。
族人们议论纷纷。
每个人都说,大长老的徒儿变了。男徒儿变得沉默,郁郁无言。女徒儿变得疯狂,像个武痴。
在议论中,他们成熟了,又成亲了。
但师哥仍旧寡欢,再难见笑颜。直到有一天,她因练功暴躁,对他发了火。
她很凶,师哥却笑了。
师哥任由她发火,只笑眯眯听着,似乎很开心。
她大奇。
这是怎么回事?师哥数年不见的笑,竟为她一顿火气,而重回脸上?
她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
因为师哥太善良。
在师哥的心中,他欠了她,欠的太多太多。
她如再对他好,一似旧债加新债,压得他更痛苦。她如果对他凶,反像他在还她债,会让他好受点。
看来,不妨凶一些。
她很不喜欢凶,但为了师哥好受,她愿意改变。
于是,她开始变得火爆。温柔与娴静不见了,她成了母老虎,出了名的悍妇。
族人提起她,无不侧目。
这都没关系,只要师哥心中轻松,她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她依旧沉迷武学,日进日新,成了鬼方氏中第一高手。
人人都怕她。
可没有人知道,鬼方氏的第一高手,最精通的不是如何伤人,而是如何受伤。
在生死相搏中,如何不伤到要害,如何不危及性命,这是一门大学问。
所幸,几十年过去,她已渐渐掌握。
几十年中,她从重伤几亡,到护全要害,已经越来越熟。她再不用担心,她会死在他前头。
如今,她已十分自信。自信能陪他到老,陪他到死。
污婆婆说完,微微笑了。
楚卿却听呆了,宇文初也听呆了。
感情这回事,果然冷暖只自知。旁人懂什么?又怎么可能懂?!
月光下,三个人静静,各个感慨万千,心思萦怀。
静了许久,污婆婆忽然开口。
“小娃娃,你武功不错,师父是谁?”她看向楚卿。
“这个……”楚卿一笑,摇头道,“前辈,我没拜过师。”
“没拜师?”
“嗯。我学艺很杂,很多人教过我,但都不是我师父。”
“那你的身法呢?点穴法呢?”污婆婆想了想,又说,“之前老东西抓你,我很吃一吓,本道你躲不过了,非死即伤。不意你竟避开去,身法奇异。刚才的点穴,连我也解不开,这倒是头一遭。”
楚卿笑笑:“教我这些的人,本是个奇人。”
“是谁?”
“一个……隐姓埋名的人。她不愿我对人说,还请前辈见谅。”
污婆婆点点头。
很多江湖奇人,都会有这个毛病,完全可以理解。
夜风吹。
夜色渐渐淡了,东方一线微光,天已经破晓。
“今夜闹得不小,带累了你俩。”污婆婆看着他们,歉然道,“一夜没睡好,你们不便赶路,再留一日吧。”
“嗯,多谢前辈。”
污婆婆笑了,转身回屋:“我进去收拾一下,免得被他发现。那个老东西,有时很难唬弄。如果让他知道,他昨夜又发作,而且惊吓了你们,他会很内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