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古怪妇人

那是一个老妇人。

她真的很老。

满头白发如飞蓬,像很久没梳过。身上一件破棉衣,脏得不辨颜色,在手肘膝盖处,已磨出破洞。

这样一个老妇人,不论怎么看,都似个老乞婆。

可这个老乞婆手中,却提了一篮子参。大的小的,长的短的,个个珍稀无比。

这景象,真古怪又好笑。

楚卿不由大骇。

她以方千金的身份,久历江湖,明白江湖的诡异。越是看来古怪、觉来好笑的人,也许越可怕。

她的武功不弱,但老妇人何时接近,她竟一无所觉。可见,这老妇人是个高手,也许与南姑相仿。

万一又是敌人,他们必死无疑。

老妇人看着他们,忽然开口:“这一带是荒山,你们是谁?来干什么?”

她的声音更老,像夜枭一样,听得人难受。

“我们被人追杀,正在逃命。”宇文初说。

“谁追杀你们?”

这个问题十分敏感。二人交换下眼色,没立刻回答。

怎么回答才好?

如果说是鬼方氏,可这老妇人古怪,万一也是鬼方氏,他们岂不找死?

如果说是郢人,可在这里被郢人追杀,等于自认是外敌,岂不一样找死?

不论怎么回答,似乎都不合适。

“是卫军。”楚卿说。

那些鬼方氏追兵,穿的卫军装束,外人难分真假。说是卫军,也许老妇人就不问了。

果然,老妇人哼一声,走开了。

二人暗松口气。

“我们走。”楚卿扶起宇文初,也走开。可刚走几步,又停下了。那个已走的老妇人,竟又拦住了他们。

“你说谎。”她看着楚卿,很不满,“他们已追过来,我听见他们说话。不是卫军,是鬼方氏!”

楚卿一惊。

追兵来了么?!

她还没看见人影,老妇人却已听见说话,可知武功高绝。而且,老妇人听得懂蛮话,莫非也是鬼方氏?

“鬼方氏为何追杀你们?”老妇人问。

这个问题更要命。

对方敌友未明,一旦答错,只怕立时没命。

楚卿看向宇文初,宇文初也正看她。二人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的脸上,读出了不决。

这一答,简直如豪赌。押的是运气,赌的是性命。

可他二人皆非赌徒。

他们一向冷静,习惯于掌控形势,谋定而后动才是他们的作风。面对未知的状况,轻率地去赌,绝非他们所乐为。

但是,不赌又能怎样?此时的他们,什么也掌控不了!

一时间,二人很无奈。

“嘿嘿……”忽然,老妇人笑了。

她笑得诡秘,一张老脸皱起,像老松树的皮。可那双老眼在发光,像老松树的底下,忽露出一条狐狸尾巴。

“去!你们躲起来!”她指指树丛,阴笑,“我来对付他们。”

对付他们?

老妇人与鬼方氏之间,莫非是对头?

山风吹送。此刻,楚卿也听见了动静。追兵已很近,眼看就到。

二人立刻躲起。

树丛杂乱,他们隐在后面,偷偷向外瞧。

老妇人并没如何,她不慌不忙,反而坐下了。北风中,她破衣褴褛,白发蓬乱。那样子,根本是个老乞丐。

追兵出现了。

十几个人像风一般,各执兵刃,行进中配合无间,飞快已到跟前。

可忽然,他们停住了,硬生生刹住脚,一脸的惊恐,似看见洪水猛兽。

并没什么猛兽,他们看见了老妇人。

老妇人坐着,动也不动。那些人站着,同样不动。双方面对面,一时静得诡异。

突然,那些人动了。

他们一齐俯身,单膝点地:“参见长老!”

树丛内,宇文初与楚卿大惊。这个老妇人竟是……鬼方氏的长老?!

“你们这些小子,还认识我老婆子。”老妇人说。她声音太难听,语气又不阴不阳,直听得人头皮麻。

“我们冒失,不知长老在此,望恕罪。”一个人说。

老妇人一哼,问:“你们穿的什么?”

顿时,十几人一震,各自失色。

这下可糟了!他们伏击会盟,换下了本族服饰,都穿卫军装束。好巧不巧,偏在此时遇上长老!

这位长老最古板。

在她看来,鬼方氏的一切,都该原封不动。任何变化都是忘本,是背叛祖宗!

变化尚且忘本,何况扮成卫军?岂不罪大恶极?这简直……撞上了刀口!

“回长老,我们奉族长之命……”

“呸!”老妇人忽然大怒,腾地站起,“族长?族长又如何?!少拿乌获那小子压我!我做长老时,他还在吃奶!你们穿的什么?说!”

十几人吓坏了。

“回……回长老,这……这是……卫军衣服……”他们硬起头皮,说实话。

“卫军?!哈!哈哈——”老妇人长笑。

她笑声凄厉,比夜枭还瘆人。寒风中,笑声像针一样,扎入人的耳中,扎入人的心中。

十几人跪在那里,脸都白了。

“鬼方氏成了卫军?!好,很好!”笑声戛止,老妇人看着他们,目光吓人,“乌获那个混蛋,越来越出息了!想当郢人不成,又想当卫人了?背祖忘宗的东西!鬼方氏的血气,都让他毁尽了!”

忽然,她一跺脚。

一阵惊呼。

北风吹起布片,飞散一地。头盔碎了,甲胄碎了,就连贴身的中衣,也都碎成了片。

眨眼之间,十几人袒胸露背,只余一条单裤。

他们大恐,一动不敢动,赤裸着半身,在寒风中发抖。而对面,老妇人站在原地,像根本没动过。

“回去告诉乌获!老婆子虽老,但还能动!他想毁了鬼方氏?我就先毁了他!”老妇人恨恨,大骂,“滚!都滚!”

十几人滚了。

他们只穿一条单裤,连滚带爬,转眼跑没了。

此刻,他们已顾不上抓人,先找点什么穿上,别冻死再说。

老妇人还在生气,但她已转过身,向树丛招手:“出来吧。”

树丛后,二人面面相觑。

这可大不妙!

老妇人是鬼方氏长老,而且,武功高得不像人。万一她再盘问,怎么办?

“还不出来?”外面又在催。

二人无奈。

伸头缩头都一刀,躲也躲不掉。何况,看刚才的情形,貌似鬼方氏内讧?

也许,这老妇人与别人不一路,不见得一定危险。

二人慢慢走出来。

老妇人看着他们,笑了:“我是污婆婆。”说完,她指指衣服:“污,脏污的污。”

这名字真好笑。

可是现在,谁也不敢觉得好笑。

“你们两个娃娃,又是什么人?”污婆婆不笑了,问,“郢人?卫人?还是什么人?又为何被鬼方氏追杀?”

好多个问题,每个都难答。

不过,鬼方氏与郢人有仇,这个很确实。于是,宇文初说:“我们是卫人。”

帮忙攻打郢人,总不会有错。

不料,污婆婆满不在乎:“什么人都一样。你们是郢人、卫人、什么人都无所谓。反正这些人,统统与我无关。”

这倒太意外。二人不由一怔。

看来,这污婆婆与鬼方氏之间,果然在内讧,同族不同心,真是……大惊喜!

两个对望一眼,都松口气。

“你们既是卫人,为何会被追杀?”污婆婆又问,自语道,“乌获那个小子,不是只恨郢人么?几时又恨上卫人了?”

二人哭笑不得。

“我们也不知道。郢卫本在会盟,他们突然杀出,杀光了郢人,又来杀我们。”楚卿说。

她略过了真相,只说表象。这件事本为阴谋,不可与外人道。

“乌获八成失心疯了!”污婆婆恨恨,啐一口,“呸!那个小王八!好好一个鬼方氏,被他搞得乱糟糟!”

对方不是敌人,便没了顾虑。楚卿一抱拳:“多谢前辈救护。只怕过一会儿,追兵又杀回来,我们先告辞了。”

“你现在走是送死。不是你死,是他死。”污婆婆一指宇文初,不客气道,“这个娃娃受伤了。看他那样儿,伤得不轻。这一带山多,要几天才能走出。他那模样儿,撑不到出去,只好死在山里。”

这话不中听,却是事实。

楚卿看向宇文初。他不说话,只无奈苦笑。

“跟我走吧。我就住附近,住处没别的,就是药多。他那点子伤,也就不算什么了。”污婆婆说。

面对邀请,二人很迟疑。

污婆婆的住处,岂非鬼方氏部落?他们跟了去,岂非自投罗网?

“放心。”

污婆婆看他们一眼,笑了:“我离群索居,已经十几年。我住的地方,没其他鬼方氏。”

那还真庆幸!

“既然如此,多谢前辈了。”楚卿立刻说。

目前,宇文初的伤太重,他们举步维艰。只有先稳住伤,才好再说别的。

“走吧。”

山路崎岖。二人跟着污婆婆,越走越深。一直翻过了山头,走入一个深山坳。

这个山坳竟不冷,空气又湿又暖,如入春天。

“这里……”楚卿深吸口气,四下环顾,“有温泉么?”

污婆婆笑起来:“小娃娃,你的鼻子倒灵。”

楚卿也笑了,还没等开口,对面忽然刮来一阵风。

这阵风突然刮来,突然消散。风没了,一个老人出现在面前,像从风中跳出来的。

老人很老,但很矍铄。

一袭雪白的袍子,纤尘不染,反衬出他的脸,鹤发童颜十分好看。可见他年轻时,也是个美男子。

“老伴儿,哪来的小娃娃?”老人两眼发光。

“我捡的。”污婆婆说。

“捡得好!捡得好!”老人眉开眼笑,绕二人打转,“小娃娃,我是净公公。”

他一边说着,瞥一下老伴,偷偷道:“净,干净的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