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生死之间

她的匕首刺入他的胸口,对准了心脏。

他猝不及防。

大穴被制,哑穴被制,尖刃已入肉,连绵的疼。

他动不得,叫不得,只能眼睁睁看她,感受利刃在血肉中,一分分加深。

她抬眼,盯着他。

此刻的她,已无半点恍惚。

她的手很稳,控制着力道,一点点向内刺进。

她的眼神很冷,紧盯住他,像欣赏刀俎上的鱼,正慢慢被杀死。

宇文初想苦笑,却笑不出。

他对她,不再有用了么?她已不想复国,所以,准备弃子了么?

可是……不应该啊!

“我当然会复国。即使杀了你,也没有影响。”

她看着他,看穿他所想:“我杀了你之后,只须假扮成你,拔营返卫。然后,说动卫廷出兵,讨伐楚煜。当初对付洛王,我曾假扮你,骗过太医秦枫。如今又过许久,我再假扮你,更不会被人识破。你所能做的一切,我也已能做了。所以,我决定先报仇,从你开始。”

她的话很冷,很平静。

宇文初看着她,心也冷了。

她说得对,很对。她完全做得到,而他,再也没用了。

这一刹那,他竟分不清心中感觉。只是怔怔看她,一直看她。

楚卿握紧匕首。

她要复国,要报仇!

而非助他攻战,实现卫国野心。更非助他谋算,将对陈国的所为,再次施于郢国!

尖刃在深入。

半分,又半分,缓慢而稳定。

直至刺入心脏,痛苦才会停止,伴随死亡的降临,一切都停止。

这是报仇,更是行刑。

她要让他体会,死亡一步步逼近,到底是什么滋味!

安静。

死亡降临前,一切似已凝滞。

两人四目相对,看入彼此眼底,却都看不出什么。

只有平静。

她平静,他也平静。

死亡越来越近,可他脸上的神情,反而更平静。

“做这一切,你后悔么?”她问。

如果没有他,一切不会变。

陈国还是那个陈国,楚煜还是那个楚煜,父兄还是那么宠她。而她,绝对不会认识他!

这一场谋算,改变了一切。

如今他要死了。

机关算尽,自食其果。他后悔了么?她想知道。

宇文初笑了。

他口不能言,只是微笑,笑容淡而平和。

他的眼神清亮,面对死亡,似乎很坦然,甚至很释然。至于后悔……她没看到半点。

死不悔改的人!

她眯起眼,催动匕首。

只要再刺入几分,一切就全结束,他后不后悔,都已不重要了。

“大帅!”

忽然,外面传来人声。

那个声音粗吼吼的,似是副将赵岗。还有脚步声,乱杂杂的,有好几个人。

她一惊。

宇文初还没死!就算死了,自己还没易容!现场还没清理!

这个时候,一旦被撞破,就是最坏的情况,她插翅难飞。

将士们敬重她,因为她是大帅的人。一旦见到此景,这些铁血男儿们,岂会放过她?

在将士心中,杀大帅的仇人,比外敌更可恨!

她不惧对战。

但是,她敌得过军队么?被二十万军围困,她还能脱身么?

脚步更近,已到了门口。

她一时无措。

不过转眼间,外面人就会进来!一个转眼的时隙,她能做什么?

什么也做不了!

她不由抬头,看向宇文初。他也正在看她。

他的命在她手上。而她的命,在外面的人手上。真是……两败俱亡么?

好吧,她认了!

她只好……丢下显儿了。

显儿,对不起。

她手上使力,欲刺入最后几分。忽然,宇文初动了动。

他的动作很慢,像用尽了全力,才抬起双臂。

她微惊。

他的双臂能动,是冲破了封穴?!就在这时,脚步声踏入,像踏在她心上。

她手中不由一滞。

外面的人已进来。而宇文初,已搂住了她。

时间凝在这一刻。

众将跨入门槛。只走入一步,就都呆了,再也不敢向前。

里面这是……什么情况?

厅内,人影重叠。

大帅搂住姑娘。两个脉脉相对,如粘在一起,分也不分不开。

姑娘背对门,微垂着头,似乎不好意思。

再看大帅……他倒很好意思,不但笑得暧昧,还冲门口挤挤眼。

糟了!

众将面面相觑,都慌了神儿。

那个……不是有句话……非礼勿视?!他们此刻闯入,是找死呢?!

登时,众人像做了贼,一个个蹑手蹑足,飞快溜出去。

临走,还不忘关好门。

门一关,门内静极了。而门外,声音却乱了。

几个人不迭地埋怨,其间,还有唐举在骂。闹哄哄的,全都骂赵岗。

“你这个蠢蛋!早说不该来,你非要来!”

“就是!都怪你!”

“哎哟,你们别揍我!”

“你个夯货,揍的就是你!”

“哎哟!”

渐渐的,声音去远了,直至不闻。

厅内静静。

她一抬手,猛然推开他。

扑通!

他跌在地上,连反抗也不能。穴道只冲开一点,已用尽他全力。除了双臂外,他仍无法动。

匕首已拔出。血流出来。

他整个人仰倒,胸前伤口很深,血沾衣襟,晕染一大片。

可他仍在微笑,看着她,平静而柔和。

楚卿抿紧唇。

刚才的危机千钧一发,她已决意必死。不料,他却为她掩护。

他救了她,是想谈判么?用她一命换他一命?

可惜他想错了!

她一弹指,解了他的哑穴。

哑穴一开,他第一句话是:“公主,暂时没人来了。你想杀我,想灭迹,不论想做什么,都还来得及。”

她怔住。

没有谈判,只有这句话。

他说完之后,默默看她,再不言语,似乎一心等死。

他一定又在装!

想用这种姿态,骗取她的同情。

之前,她问他是否后悔。他没有!从他的眼中,不见半点悔意。一个死不悔改的人,怎会甘心屈服?

这是他的计,苦肉计。

她慢慢走近,又握紧匕首。匕首透寒,上面有他的血。

死一般的静。

“为什么救我?”终于,她还是忍不住问。

血流得太多,他似乎快晕了。

迷离之间,他淡淡一笑,声音虚弱:“公主,我欠你的,终归要还。”

楚卿一怔。

还?用救她来还?他欠她的,能还得清么?一条命,能还两条么?

她摇头:“你还不够。”

“不够,总比不还好。”他双目迷离,似在呓语,“公主,迟则生变,你快准备……别被人……发现了……”

他终于昏厥。

她立在一旁,有些出神。

他昏迷之前,竟还催她动手?一定是故意的!

他故作善言,意在触动她,软化她的杀心。远而示之近,近而示之远,这种惑敌手段,岂非他常用的?

她深谙此道,怎会上当!

匕首在手,她盯着地上人。

他安静仰卧。血染前胸,脸色苍白虚弱,像个无助的孩子,一身是伤,任人宰割。

这样的他……哪还像那个佚王?

她忽然收起匕首。

他到底是不是装,她已分不清了。但她清楚,今日这一刺,已无法再加深。

她转身走出。

门外,朔风扑面,吹得人头脸冰冷。

她一直往外走,停也不停。有士卒看见她,冲她行礼。

“大帅受伤了。”她说。

卫营上下震动。

大帅重伤,众将都悚然。但更令他们悚然的,是伤大帅的人。

居然是……那个姑娘?

这太匪夷所思!

片刻之前,二人还含情脉脉,在厅内相拥,像粘在一起的。才一转眼,怎么就动手了?而且这么狠!

难道因为他们闯入,被撞见,恼羞成怒了?

又或者,大帅弄差分寸,越了雷池?

但不管为什么,这下手也太狠,说要命绝不夸张。

众将各个唏嘘,心惊肉跳。

女人真可怕!

“唉,我的老天,这种女人谁敢要?”城楼上,赵岗摸着头,心有余悸。

当时幸亏溜得快,不然他们也危险。

唐举狠瞪他一眼,骂道:“你这夯货!还不都怪你?!万一大帅有个好歹,就丢你去喂狼!”

赵岗苦了脸。

其实不用说,万一大帅有失,他先不原谅自己。

真想自尽谢罪啊!

从军二十年,头次干这糟心事儿。唉,太糟心!

唐举不再理他,扭头往下看。城楼下,角落有个人影。

人影独立,已立了许久。

这几天来,她一直这样。沉默少言,总是一人出神。

大帅受伤三天,她从没问过情况,只冷眼旁观,看医者出入。

伤了大帅,她也不好受吧?

其实有时候,伤人的与被伤的,很难说清谁更痛苦。

唐举暗叹气。

踌躇半天,他走下了城楼,走近角落。

“姑娘,大帅已无大碍。”他偷觑她,小心道,“医者们说,没伤及要害,就是失血多了,人还虚弱,要调养一阵。”

她没反应。

唐举挠挠头,又说:“姑娘,如今大帅静养,我军该作何打算?”

问她么?

她终于回头,好笑道:“唐将军,你已是主将,即使大帅不在,也应由你决断。何况他还没死,更不应该问我。”

“应该的。”

唐举看着她,竟十分认真:“姑娘,从卫边到郢关,这一路行来,众将早对姑娘钦佩。大帅曾经说,姑娘是军师。当初大家不信,现在都已信服。行军策略之事,如果不问大帅,自应来问姑娘。”

他句句恳切。楚卿不由一叹。

好重的信任。

他们相信她,即使她伤了主帅,也不轻易恨她。

因为他们坚信,她与他们一样,一起出生入死,值得托付信任。

他们甘愿托付,托付的不仅是信任,而且是生命,是二十万人的安危。

铁血将士的大义,实在令人动容。

于是,她也认真道:“卫军作何打算,必须问你大帅。他已有决断,只是还没说出。唐将军,你放心去问,不用怕打扰什么。你家大帅的为人,只要不死,时刻都在筹划,没有静养一说。”

唐举去了。

她看他离开,心中叹息。

既已应和了姜檀,宇文初必不拖延。卫军的佯攻,只在这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