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王府。
姜杞身为主人,正殷勤迎入客人——几位股肱重臣。
对大臣们,他一向很亲和,绝不傲慢。
郢主虽有废立之心,但终未说明。大臣们对他恭敬,他多少也要回馈,毕竟,面子是双方互给的。
宾主入座。
姜杞的第一句话,直奔主题:“如今边关吃紧。今日冒昧相请,不为别的,只求问计诸位。诸位乃郢之砥柱,深具远见卓识,必有良策退卫军。父皇春秋已高,我不忍见父皇忧心,特请来诸位商议,为国事排难,为父皇分忧。”
立时,大厅静静。
重臣面面相觑,都想,好一个大题目!早知不来了。
短暂的沉寂。
“殿下,卫军刚破了关口,锐气正盛。老朽以为,应当以静制动,避其锋芒。先严守其他关隘,观察一阵再议。”终于,王丞相先说。
姜杞点点头,心中却在骂。
这老家伙,真是个胆小鬼!白拿一品俸禄,遇事缩头缩尾,实在让人窝火!
可惜,让人窝火的不止一个。王丞相的看法,大多人赞成。
姜杞烦躁了。
他叫这些人来,可不是为找打击,是为寻求支持,助他建功立威!
偏都死板保守,一个赛一个胆小!
“我倒认为,卫军的锋芒已去。”忽然,大司马开口了。
姜杞的眼一亮:“怎么说?”
“卫军如有锐气,早该在破关之后,乘胜攻打。但他们没有,反而据关不前。”
大司马分析着,慢慢说:“依我看,卫军在入关前,不识郢地险峻,无知无畏。一旦入关,才发觉险峻非常,进攻不易。他们不敢妄攻,又不甘退回,只好据守关口,进退两难。”
几句话,别具见解,与众人不同。
姜杞击节大赞。
这才是他想要的!有理有据,有见地!
他立刻说:“大司马所言极是。依我浅见,卫军不但无锐气,反而有颓势。趁此攻打卫军,收复失关,正是最佳时机。”
这话一出,众人都大惊,连大司马也意外。
刚才的分析,不过纸上谈兵,揣测而已。岂能仅凭这一点,就轻易攻打?即使想建功,这也太心急。
大厅又静了。
大家都沉默,谁也不好先接话。
“殿下。”
忽然,有人打破了安静,居然是王府总管。
姜杞皱眉:“什么事?”
总管躬身走入,附耳低语几句。
姜杞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不悦道:“他来做什么?!”
平王来了。
这倒有些意外,众人立刻起身,施礼:“三殿下。”
对于这个半鬼方氏的平王,他们心中虽不屑,但礼数仍不能缺。
姜檀很拘谨。
他十分明白,大臣们在想什么。
恭敬的外表下,那种冰冷的恶意,他从小就已体会。所以,他不愿面对他们,甚至有些畏惧。
“三弟,你来做什么?”姜杞看着他,毫不客气。
“二皇兄。”他微低头,不敢正视,“大皇兄让我来的。”
太子?
姜杞一哂,问:“大皇兄有何事?”
“听说边关失陷,大皇兄很忧心。”
姜檀偷觑一眼,轻声道:“又听说,二皇兄召重臣议事。大皇兄担忧,怕边关又生变,遣我过来问问。”
瞎操心!
姜杞很不耐烦。
太子那个病佬,耳朵倒挺长。一个快死的人,还管什么战争?战火烧不到他,他就先病死了。
担心边关?真好笑!
这种国家大事,让个垂死的人担心,郢国还有希望?
“大皇兄多虑了,边关无恙。”
姜杞皱眉,训斥道:“三弟,你也不小了,忒不懂事!大皇兄什么身子?你不开解他,劝他少劳心,反去给他添忧!以后这种事,再也别做!”
“……嗯。”
姜檀头更低,嗫嗫道:“二皇兄,那……我告辞了。”
平王走了。
一来一去间,只逗留顷刻。
众人心中暗哂,什么东西!除了他自己,哪个拿他当皇子?
哦,对了。还真有一个,太子。
这两个人,一个该死一个将死,倒是一家亲。
姜杞望向厅外。
人影已去远,消失在回廊。
一个鬼方氏的东西,也敢登他的门?真不知死活!看来,他应该找个机会,教训一下那鬼东西!
平王府。
姜檀已经回来。
王府内静静,没有人迎接他。
本来也没什么人,除了几个洒扫仆役,王府只有他。或者说,这座所谓的王府,还不如富人宅。
这只是一个收容地。
父皇讨厌他。可他到底是皇子,赶出宫去,总不能住大街。平王府,可供遮风避雨,仅此而已。
从他一出生,就已经被遗弃。从他未出生,就注定被遗弃。
他走入书房。
书房也很简朴,而且,没什么藏书。大都是一些史书,郢国的史书。
这些是太子给的。
从他会识字,太子就给他讲史,郢国的历史。
他明白,这是在熏陶。
潜移默化之中,让他忘记出身,只记得郢国历史,只记得他是郢人。
太子用心良苦。
可是又有何用?
他是半个鬼方氏,就算他想忘,也难以忘掉。就算他能忘掉,郢人也忘不掉。
在郢人眼中,他是鬼方人,永远不是郢人。
他苦笑。
既然天下都不会忘,他又何必自欺欺人?
风入帘笼,拂起他的发,掠过他的脸。他的笑容极美,却极凄凉。
书房很静。
他在窗前坐下,静静发呆。
大部分时间内,他都独自静坐,独想心事。孤独与安静,自小就陪伴他,一直到现在。
不会有人来打扰,连仅有的几个下人,也似在疏远他。
他在的地方,他们全都离远。
这让他生出种错觉,好像整个平王府,只有他自己。
风入窗。
猛然,他往后仰倒。连人带椅,刹那贴地滑出,远避开窗边。
窗边多了个人。
人从风中来,比风还快。匕首像一道闪电,贴面闪过,几乎刺中他。
姜檀大惊。
刚才的一避好险,差点躲不过。
那人紧追他。
一避之后,那人如影随形。他连连躲避,每次都很危急。
那人要杀他!会是什么人?
他一边闪,一边想,但实在想不出。
讨厌他的人太多,却都不至下此杀手,哪怕是父皇和恭王。
会是谁?
他盯着那人。
对方黑巾蒙头,只看见黑巾外,一双明亮的眼。
嗤啦!
他的衣袖被划开,情势越危急。
看来,必须有一个人倒下,才能结束。姜檀看着那人,眼神忽冷。
对方找死,就休怪他!
忽然,他反掌击出。
这一掌阴柔。指尖与掌心上,竟都有些发黑。
他已动真格。这一动,就不留活口。
掌风激荡。
那人一个旋身,飘出掌风外,又落回窗前,猛抬手揭下黑巾。
黑巾一开,掌风立消,必杀的一击,居然硬生生刹住。
黑巾下,是一个少女。年轻,美丽,正看着他笑。
姜檀愣了。
“平王殿下,别来无恙?”她看着他,语气带笑,像在问候故人。
他不由蹙眉,问:“你是谁?”
“三殿下,你贵人多忘。不久前在边关外,卫军大营,我们才刚见过。”
她凝视着他,微笑,笑中突有了刺:“只不过,彼时你一身青衣,相貌平平,自称白无名。”
少女是楚卿。
而姜檀,竟是白无名!
书房死寂。
二人相对不语。极平静的对峙下,暗潮汹涌。
忽然,姜檀笑了。
“姑娘果然厉害。卫营初见之时,你盯着我看,想必就已识穿,我是易容改扮。”他笑着说。
楚卿没回答。
她径自捡张椅子,坐了下来,不言不语,静静地瞧他。
姜檀莞尔。
他也不再言语,袖手而立,非但任她瞧,同样也瞧她。
一时又静了。
两个互相打量,各自都摸不透,对方在想什么。
终于,姜檀先忍不住。
“姑娘,你特来找我,莫非只为看看,并没话说?”他轻笑,似觉很有趣。
“本来有,现在没了。”
“为什么?”
“如果是白无名,我还有话说。既是三殿下,那还说什么?一切昭然,已不必说了。”
“是么?”
姜檀眨眨眼,问:“倒要请教,为何既是我,就都昭然了?”
“因为你的地位,你的行为。”
楚卿一哂,冷冷说:“你身为皇子,却勾结外敌,无非一个目的,你想篡位!郢主、太子、别的皇子,都是你的障碍。以你一人之力,无法抹杀他们,只好借力打力,求助于外。不惜勾结外敌,也要杀害亲人,仅此而已。”
她注视他,声音越冷:“三殿下,伪装欺世,你非是第一个;通敌篡位,你也非第一个。所以,没什么好说的。”
姜檀听怔住。
这真是……针针见血。
他不由失笑:“我忽然很好奇,你在佚王身边,他不怕么?”
她一挑眉。
“女人太灼见,不可爱,会可怕。”他微歪头,笑嘻嘻,“佚王好定力。换作是我,会睡不着的。”
她冷哂,仍不答话。
真是想不到!
自己潜入恭王府,本为窥察大臣,却意外发现此人。
白无名的底细,让她吃了一惊。
先有楚煜,后有宇文初,如今远在郢国,竟又有个姜檀!为了野心,而六亲不认的,居然大有人在!
但不知这个人,是更像楚煜,还是宇文初。
抑或,又远胜他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