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无名有名

恭王府。

姜杞身为主人,正殷勤迎入客人——几位股肱重臣。

对大臣们,他一向很亲和,绝不傲慢。

郢主虽有废立之心,但终未说明。大臣们对他恭敬,他多少也要回馈,毕竟,面子是双方互给的。

宾主入座。

姜杞的第一句话,直奔主题:“如今边关吃紧。今日冒昧相请,不为别的,只求问计诸位。诸位乃郢之砥柱,深具远见卓识,必有良策退卫军。父皇春秋已高,我不忍见父皇忧心,特请来诸位商议,为国事排难,为父皇分忧。”

立时,大厅静静。

重臣面面相觑,都想,好一个大题目!早知不来了。

短暂的沉寂。

“殿下,卫军刚破了关口,锐气正盛。老朽以为,应当以静制动,避其锋芒。先严守其他关隘,观察一阵再议。”终于,王丞相先说。

姜杞点点头,心中却在骂。

这老家伙,真是个胆小鬼!白拿一品俸禄,遇事缩头缩尾,实在让人窝火!

可惜,让人窝火的不止一个。王丞相的看法,大多人赞成。

姜杞烦躁了。

他叫这些人来,可不是为找打击,是为寻求支持,助他建功立威!

偏都死板保守,一个赛一个胆小!

“我倒认为,卫军的锋芒已去。”忽然,大司马开口了。

姜杞的眼一亮:“怎么说?”

“卫军如有锐气,早该在破关之后,乘胜攻打。但他们没有,反而据关不前。”

大司马分析着,慢慢说:“依我看,卫军在入关前,不识郢地险峻,无知无畏。一旦入关,才发觉险峻非常,进攻不易。他们不敢妄攻,又不甘退回,只好据守关口,进退两难。”

几句话,别具见解,与众人不同。

姜杞击节大赞。

这才是他想要的!有理有据,有见地!

他立刻说:“大司马所言极是。依我浅见,卫军不但无锐气,反而有颓势。趁此攻打卫军,收复失关,正是最佳时机。”

这话一出,众人都大惊,连大司马也意外。

刚才的分析,不过纸上谈兵,揣测而已。岂能仅凭这一点,就轻易攻打?即使想建功,这也太心急。

大厅又静了。

大家都沉默,谁也不好先接话。

“殿下。”

忽然,有人打破了安静,居然是王府总管。

姜杞皱眉:“什么事?”

总管躬身走入,附耳低语几句。

姜杞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不悦道:“他来做什么?!”

平王来了。

这倒有些意外,众人立刻起身,施礼:“三殿下。”

对于这个半鬼方氏的平王,他们心中虽不屑,但礼数仍不能缺。

姜檀很拘谨。

他十分明白,大臣们在想什么。

恭敬的外表下,那种冰冷的恶意,他从小就已体会。所以,他不愿面对他们,甚至有些畏惧。

“三弟,你来做什么?”姜杞看着他,毫不客气。

“二皇兄。”他微低头,不敢正视,“大皇兄让我来的。”

太子?

姜杞一哂,问:“大皇兄有何事?”

“听说边关失陷,大皇兄很忧心。”

姜檀偷觑一眼,轻声道:“又听说,二皇兄召重臣议事。大皇兄担忧,怕边关又生变,遣我过来问问。”

瞎操心!

姜杞很不耐烦。

太子那个病佬,耳朵倒挺长。一个快死的人,还管什么战争?战火烧不到他,他就先病死了。

担心边关?真好笑!

这种国家大事,让个垂死的人担心,郢国还有希望?

“大皇兄多虑了,边关无恙。”

姜杞皱眉,训斥道:“三弟,你也不小了,忒不懂事!大皇兄什么身子?你不开解他,劝他少劳心,反去给他添忧!以后这种事,再也别做!”

“……嗯。”

姜檀头更低,嗫嗫道:“二皇兄,那……我告辞了。”

平王走了。

一来一去间,只逗留顷刻。

众人心中暗哂,什么东西!除了他自己,哪个拿他当皇子?

哦,对了。还真有一个,太子。

这两个人,一个该死一个将死,倒是一家亲。

姜杞望向厅外。

人影已去远,消失在回廊。

一个鬼方氏的东西,也敢登他的门?真不知死活!看来,他应该找个机会,教训一下那鬼东西!

平王府。

姜檀已经回来。

王府内静静,没有人迎接他。

本来也没什么人,除了几个洒扫仆役,王府只有他。或者说,这座所谓的王府,还不如富人宅。

这只是一个收容地。

父皇讨厌他。可他到底是皇子,赶出宫去,总不能住大街。平王府,可供遮风避雨,仅此而已。

从他一出生,就已经被遗弃。从他未出生,就注定被遗弃。

他走入书房。

书房也很简朴,而且,没什么藏书。大都是一些史书,郢国的史书。

这些是太子给的。

从他会识字,太子就给他讲史,郢国的历史。

他明白,这是在熏陶。

潜移默化之中,让他忘记出身,只记得郢国历史,只记得他是郢人。

太子用心良苦。

可是又有何用?

他是半个鬼方氏,就算他想忘,也难以忘掉。就算他能忘掉,郢人也忘不掉。

在郢人眼中,他是鬼方人,永远不是郢人。

他苦笑。

既然天下都不会忘,他又何必自欺欺人?

风入帘笼,拂起他的发,掠过他的脸。他的笑容极美,却极凄凉。

书房很静。

他在窗前坐下,静静发呆。

大部分时间内,他都独自静坐,独想心事。孤独与安静,自小就陪伴他,一直到现在。

不会有人来打扰,连仅有的几个下人,也似在疏远他。

他在的地方,他们全都离远。

这让他生出种错觉,好像整个平王府,只有他自己。

风入窗。

猛然,他往后仰倒。连人带椅,刹那贴地滑出,远避开窗边。

窗边多了个人。

人从风中来,比风还快。匕首像一道闪电,贴面闪过,几乎刺中他。

姜檀大惊。

刚才的一避好险,差点躲不过。

那人紧追他。

一避之后,那人如影随形。他连连躲避,每次都很危急。

那人要杀他!会是什么人?

他一边闪,一边想,但实在想不出。

讨厌他的人太多,却都不至下此杀手,哪怕是父皇和恭王。

会是谁?

他盯着那人。

对方黑巾蒙头,只看见黑巾外,一双明亮的眼。

嗤啦!

他的衣袖被划开,情势越危急。

看来,必须有一个人倒下,才能结束。姜檀看着那人,眼神忽冷。

对方找死,就休怪他!

忽然,他反掌击出。

这一掌阴柔。指尖与掌心上,竟都有些发黑。

他已动真格。这一动,就不留活口。

掌风激荡。

那人一个旋身,飘出掌风外,又落回窗前,猛抬手揭下黑巾。

黑巾一开,掌风立消,必杀的一击,居然硬生生刹住。

黑巾下,是一个少女。年轻,美丽,正看着他笑。

姜檀愣了。

“平王殿下,别来无恙?”她看着他,语气带笑,像在问候故人。

他不由蹙眉,问:“你是谁?”

“三殿下,你贵人多忘。不久前在边关外,卫军大营,我们才刚见过。”

她凝视着他,微笑,笑中突有了刺:“只不过,彼时你一身青衣,相貌平平,自称白无名。”

少女是楚卿。

而姜檀,竟是白无名!

书房死寂。

二人相对不语。极平静的对峙下,暗潮汹涌。

忽然,姜檀笑了。

“姑娘果然厉害。卫营初见之时,你盯着我看,想必就已识穿,我是易容改扮。”他笑着说。

楚卿没回答。

她径自捡张椅子,坐了下来,不言不语,静静地瞧他。

姜檀莞尔。

他也不再言语,袖手而立,非但任她瞧,同样也瞧她。

一时又静了。

两个互相打量,各自都摸不透,对方在想什么。

终于,姜檀先忍不住。

“姑娘,你特来找我,莫非只为看看,并没话说?”他轻笑,似觉很有趣。

“本来有,现在没了。”

“为什么?”

“如果是白无名,我还有话说。既是三殿下,那还说什么?一切昭然,已不必说了。”

“是么?”

姜檀眨眨眼,问:“倒要请教,为何既是我,就都昭然了?”

“因为你的地位,你的行为。”

楚卿一哂,冷冷说:“你身为皇子,却勾结外敌,无非一个目的,你想篡位!郢主、太子、别的皇子,都是你的障碍。以你一人之力,无法抹杀他们,只好借力打力,求助于外。不惜勾结外敌,也要杀害亲人,仅此而已。”

她注视他,声音越冷:“三殿下,伪装欺世,你非是第一个;通敌篡位,你也非第一个。所以,没什么好说的。”

姜檀听怔住。

这真是……针针见血。

他不由失笑:“我忽然很好奇,你在佚王身边,他不怕么?”

她一挑眉。

“女人太灼见,不可爱,会可怕。”他微歪头,笑嘻嘻,“佚王好定力。换作是我,会睡不着的。”

她冷哂,仍不答话。

真是想不到!

自己潜入恭王府,本为窥察大臣,却意外发现此人。

白无名的底细,让她吃了一惊。

先有楚煜,后有宇文初,如今远在郢国,竟又有个姜檀!为了野心,而六亲不认的,居然大有人在!

但不知这个人,是更像楚煜,还是宇文初。

抑或,又远胜他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