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军来了,郢军慌了。
众将士大惊失色,一个个提刀上马,还没等出去迎敌,卫军已打进来。
本就溃散的军心,瞬间崩解。
主将奋力指挥,但没用了。
营内已乱作一团。卫军杀气腾腾,横冲直撞,而郢军多半患病,难以抵抗。
这种优劣悬殊之下,根本无心恋战。
“撤!”主将大叫。
只能撤了,否则会全军覆没。
众人虽无战心,但求生之心还有。为了活命,士卒们各自为战,还能杀出一条血路。
于是,郢军拼了。
生病的人已是个死,如果不拼命,没病的人也未必能活。他们远离故土,可不是为了死在这里!
营内大乱。
郢军就像困兽,在围困下死命冲杀,成片的人倒下,冲杀却更猛了。
卫军铁蹄纵横,踏在倒下的人身上,顷刻血肉模糊。
终于冲开一个缺口。
郢军急涌过去。
一旦有了生路,死战之心顿消。溃败如退潮,他们头也不敢回,唯一的念头是,自己还活着。
至于同袍伙伴,有多少人逃出?他们根本不敢想。
主将也不敢想。
这个时候,多想只会生惧。如果连他都慌了,那就完了。
他纵马疾奔,士卒们紧随着他,冲出了大营。
身后,卫军仍在追击。
一些跑慢的士卒,又被砍翻在地。败兵不停减少,他带着残余的人,奔入山林。
附近山脉连绵,便于藏匿,只要能躲过追兵,潜回郢土就容易了。
“将军!”
一名士卒赶上,边跑边说:“前头有个山坳,地方隐蔽,卫军很难发现。我随许将军打粮,去过那里。”
他大喜:“好!你带路!”
山坳不太远。
他们急奔一阵,已到了山口。带路的士卒一头跑进去,他不假思索,也率人跟入。
山坳中林木深深,枯枝败叶交叠,像无数层屏障。
果然是个绝佳的藏处。
他勒住马,正要下令隐匿,却忽地一愣。
带路的士卒跑了,居然跑得更快,飞快冲入树丛中。
接着,鼓声传来。
咚咚咚!
一声声战鼓震耳,从四面八方响起。
卫军突然冒出,潮水般围拢,将他们困在当心。刀枪密密麻麻,冷利的锋刃对准他们。
郢兵们绝望了。
他们已伤亡惨重,无数同袍死了。能逃到这里的,也只剩下半条命。
而对方盔甲鲜明,人数十倍于己,这还有什么活路?
当兵临困境时,不论冲杀突围,全凭一鼓作气。他们的那股气,刚才已消耗光,如今再临此景,没了之前的拼死决心,恐惧便压倒一切。
“郢军听着!我们大帅有令,肯弃械投降者,一概不杀!”那边,卫将在大叫。
郢兵面面相觑。
“士卒听着!有敢临阵退缩者,杀无赦!”这边,主将也大叫。
打是死,不打也死,伸头缩头都一刀,要忠心何用?
杀无赦……
此情此景,主将自身难保,还能杀他们?
郢兵的心在打鼓,看看主将,又看看身边。
呛啷!
不知是谁,先扔了兵刃。
这一声之后,响声接二连三。眨眼间,所有士卒都投降,只余主将一人。
主将大怒,挥刀砍向叛卒。
嗖——
一支箭射来。紧接着,无数支箭射来。
呛啷!
主将的刀落地,他晃了晃,仆倒在马下,身上插满了箭,像个僵死的刺猬。
卫国的边患已解。
卫军上下很兴奋,众人欢欣鼓舞。
唯一仍平静的人,是宇文初。他走出大营,独立于旷野,极目远望。
远处一片苍凉。
苍莽的原野,连绵的山脉,在更往西的地方,也是个繁华所在。
朔风吹起,卷得他衣袍翻飞,像要御风而去。
“别看了,再看也是郢土。”
身后忽然一句。他失笑,回头道:“公主殿下,莫非你也来看?”
“我不会看西边。”楚卿一哂,不觉凝眸向东。
东方,那是陈国的方向。故国在东,她却征战于西,真像南辕北辙。
宇文初莞尔:“先西而后东,才能安心向东。公主殿下,你说是么?”
她不理,反问:“你真要向西?”
“嗯。”
“你擅自征讨,不怕人言?”她回眸,看着他,“佚王殿下,你过去的伪装,眼见就撕破了,你不担心?”
“担心什么?”
“你一朝泄底,人们震惊之余,不免对比往事,然后就会怀疑,其实另有真相。”
“那又如何?”
“你不怕大臣倒戈,你的盘算落空?”
“不怕。因为,绝对不会。”
他笑了,悠悠说:“公主殿下,陈国的大臣如何,我不清楚,但卫国的大臣……我太了解他们。他们很明事,很清醒,有时连我都吃惊。身为大臣,他们需要君主,但他们需要的,并非某一个君主,而是某一类君主。只要这个君主,能给他们功名,给他们利禄,给他们安全,他们就不反对。因为,他们只是大臣,不论君主是谁,他们都是大臣,仅此而已。”
说完,他忽凝视她,缓缓道:“其实,人同此心吧?否则,陈皇与太子突亡,而楚煜继位,为何无人质疑?即使楚煜作假,掩盖了真相,但皇长孙也消失,这岂不奇怪?大臣不是傻子,总会有人生疑。只不过,一则没有证据,二则于己无关。这是皇室内斗,大臣只是外人,他们如没站定立场、选定主子,就不怕变天。皇天千变万化,他们都是天下臣。何况,就算选定了主子,万一主子失利,还不兴弃暗投明么?只要忠于胜者,就是真忠,连史册也认可。公主殿下,你看历代史册上,可有反君主的大臣,被说成忠臣么?忠与不忠,无非以成败论,自古如此,永远如此。”
一番话,楚卿怅然。
这个道理她懂,但她总不愿相信,父皇曾那么器重的人,会那么冷酷自私。
也许,这就是皇族与外臣的区别。
她是局内人。而他们,永远只是局外人。
朔风低回。
她无言伫立,一任冷风扑面,吹乱了衣袂,吹乱了长发。
只忠于胜者么?
忠臣不过如此,忠心不过如此,还有什么可说?
“起风了,回去吧。”他看着她,轻声道。
她……是暖的。
虽然执掌暗部,但她自幼受宠,满心温暖。
暗部的一切,对她都是外务,入得了她的眼,入不了她的心。即使有些感触,终不铭心刻骨。
她生于明朗,长于明朗,虽有强加的黑暗,但心底仍旧明亮。
不像他,从六岁那年,就一步踏入深渊,从没回头。
她与他不同,她到底是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