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都的东市向来繁华。
东市口,有一家小面馆,老板是个哑巴,但热情好客,每每给人盛面,都多得冒尖。
客人们都喜欢他,就算不吃面,路过也打个招呼。
一来二去,竟喊出个诨号:老尖。
老尖也不恼,反而很高兴。
傍晚。
老尖正在抹桌子。这个时辰,差不多打烊了,每天打烊前,他都会彻底清扫。
白木桌子抹干净,白木板凳抹干净,就连门头也抹干净。
夕阳斜照。
小面馆看上去,干净又舒心。
老尖忽然停下动作。
因为,他看见两个客人,一个公子,一个仆人。
两个人走进来,公子捡了副座头,坐下了。仆人站在他身后。
已该打烊了,可老尖没撵人。
只要门不关,进来的都招呼,这是他的规矩。他过去,满面笑容,指了指门口。
门口有个牌子。
牌子上头写着字,还配着画。字有六个:鸡腿面,猪脚面。画有两幅:一只鸡腿,一只猪脚。
这是面馆的招牌,也是仅有的名色。
公子笑了,问:“就这两种面?”
老尖竖起两个大拇指,用力点头。意思说,虽然就两种,但都很好吃。
公子笑得更开心,说:“那好,就要一碗鸡腿面。”
两个人吃一碗?
老尖没有动,看看公子,又看看仆人。
“他不饿。”公子说,“一碗就行。”
面很快煮好,摆上了桌。热腾腾香喷喷,一只大大的鸡腿,面照旧多得冒尖。
“好手艺。”
公子吃了一口面,大赞。浓香满齿颊,他不由点头惬意。
老尖站在一旁,也很惬意。看客人陶醉,是每个厨子的追求。
公子惬意地点头,惬意地开口:“原来,梁国的面这么香,我还是头一次吃。”
老尖的脸色顿时变了。
刚才的惬意不见,神情变得僵硬。一向憨厚的脸上,露出一丝警惕。他看着那公子,目光闪烁不定。
公子继续吃面,似乎全没发觉。
又吃了几口,公子忽然抬眼,看着老尖笑问:“敢问暗使,靖方公主可好?”
老尖大惊。
他再也装不住了,敛藏的精神外泄,双目精光四射,杀气也隐约浮现。
公子却不慌不忙,悠悠道:“靖方公主与我,交情极好。上次公主来卫,离开之时,还邀我去梁国做客。”
老尖越发惊疑。
他盯住公子好一会儿,居然开口了:“阁下是谁?”
原来老尖会说话,声音还不小,即使刻意压低,中气仍很鼓荡。
公子笑了:“我是洛王。”
老尖知道这个人。
之前梁使访卫,闹出一场大戏。
靖方公主不让须眉,几乎搅翻了天。虽说最后不了了之,没酿成大事,但已让公主感觉极坏。
唯一让公主感觉好点的,就是洛王。
靖方公主豪气干云!
只要让她感觉好的,那就是朋友。对待朋友,可以两肋插刀,可以赴汤蹈火,但绝不可以得罪。
老尖捏一把汗。
既然身份暴露,掩饰也没意义,何必得罪公主的朋友?
于是,他肃然上前,恭敬道:“洛王殿下,适才失礼了,请恕罪。”
“哪里,阁下客气。”宇文渊笑笑,又问,“阁下是此处管事?”
“不是。”
“那管事可在?我有事相告。”
“关于何事?”
“关于郊祭大典上,行刺一事。”宇文渊看着他,正色道,“我得到消息,有人想陷害梁国。”
老尖神情一变。
他立刻走到门外,收了招牌,关闭店内门窗,打烊了。
“殿下请随我来。”他说着,目光却停在仆人身上。
宇文渊了然,回头道:“你留下,守好这里。”
“是。”
面馆后头,有个小厨房。
一个伙计正在洗锅,看见老尖带人进来,似乎很吃惊,注目他们半天。
宇文渊冲他笑笑,跟老尖穿过厨房,进了后院。
后院有两间小屋。
老尖推开其中一间,伸手相请。
从外面看去,屋里很昏暗,不知什么状况,但宇文渊毫不迟疑,立刻走入。
屋里有个人。
那是一个中年妇人,粗布衣裙,长相淳朴,与一般民妇没有区别。
她正看着宇文渊。
她的目光平静,带着审视,好像就算天塌下来,她也不会眨一下眼。这种泰然从容,又绝非一般民妇能有。
宇文渊也在看她,目光也很平静。
老尖已走过去,对那妇人耳语几句。妇人点点头,开口了:“洛王殿下?”
“正是。”
“殿下有消息,已知陷害梁国的主谋?”
“不错。”
“殿下特来通信,我很感激。但还有个问题,万望解惑。”妇人看着他,昏暗中,目光竟很清亮,“殿下既知是谁,何不上禀卫皇或太子?卫皇被刺,梁国受冤,事发卫国境内,卫国损伤最大。如今既有主谋,卫国何不自行解决?竟要殿下微服来此,通知梁国?”
她的这个问题,居然十分犀利,连宇文渊都吃惊。
看来,这妇人并不相信。
宇文渊看着她,沉默一会儿,忽然笑了:“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既然贵使动问,我也不妨明言。”
他说着,神色一正:“只因那个主谋,位高权重,深受信任。我虽有证据,但不足以致命。若贸然上禀,怕打草惊蛇。一旦他闻风而动,再想抓住把柄,就难如登天了。”
“殿下的证据不充分?”
“刺杀事大,那人又很谨慎,证据本就难得。”
妇人点头,又说:“既然证据不足,就连卫皇与太子,殿下都不告知,却来告诉我们,又有什么用?”
“我希望,贵使助我一臂之力。”
“怎么助?”
“那人的家中,必有更多证据。可他位高权重,又不犯事,无法搜查他家。”宇文渊看着她,缓缓道,“希望贵使帮忙,给我创个机会。”
“如何创?”
“将他劫走一日,我可借查劫案之名,彻查他家。”
“让我绑架卫国重臣?”妇人笑了,摇头说,“殿下,这个我可担待不起。”
“不须贵使担待。只要劫走藏匿,由我调查劫案。我搜过他家,就给贵使一个信息,再将他暗中放回,劫案便不了了之。有我居中运作,绝不会牵连贵使。”
妇人仍摇头:“恕我做不了主。何况,即使劫了那人,殿下若没搜到证据,我岂不白担风险?”
“绝不可能。”宇文渊凝视她,肯定道,“我如无把握,也不敢来此。事关梁卫二国,我怎会轻率?若搜不到证据,或连累了贵使,我更无法交代,遑论以靖方公主的朋友自居了。时机难得,请贵使三思。”
妇人听了,低头沉吟。
宇文渊不再说话,让她安静考虑。
半天,妇人终于抬头,问:“殿下能确保么?”
“绝对!”
“好,我答应。”
“多谢贵使。”宇文渊深施一礼,说,“那人回府的路上,是最佳时机。待我安排好一切,立刻通知。”
妇人点点头,忽然说了句:“那人既存心陷害,想必此前的查察,他一口咬定是梁国主使。”
“当然,他居心如此。”
妇人沉默了,没再说什么。
宇文渊一揖,道:“请贵使做好准备,静候消息。我先告辞了。”
他说完往外走,到门口忽又停下,回头问:“还未请教贵使大名?”
“十三娘。”
“靖方公主最敬仰的,是陈国端阳公主,因为她执掌暗部,运作如神。”宇文渊一笑,赞道,“如今见了十三娘,才知梁国也不遑多让。”
“殿下谬赞。”十三娘微笑。
宇文渊也微笑,欣慰地离开。他此行的目的,已完满达到。
太子虽监国,但不长住宫中,每隔两三日,便回太子府。届时,只要略施小计,让太子与自己同车,引来梁人即可。
梁人不识太子,劫掠中,冲突必定不小。
他只需顺水推舟,将太子推向刀尖。
太子一死,梁人格杀勿论,他会亲自坐镇,端掉这个据点,一个活口不留。
很完美,简直天衣无缝。他想着,不由笑了。
面馆,小屋内。
十三娘叫来老尖,吩咐:“备齐人手,洛王消息一到,即刻行动。”
“是。”
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十分隐秘,似乎再没别人知晓。
但只是似乎。
就在小屋的墙角,有一个窟窿,很小很隐蔽,像个老鼠洞。
但它不是老鼠洞,因为洞里没有老鼠,只有一根铜管。铜管一直延伸着,伸到了隔墙。
隔墙是家脂粉铺。
铺子大门紧闭,早已打烊。但在紧闭的门后,却有人在。
两个人,四只耳朵,正凑近墙壁,对着铜管,从头到尾听得一清二楚。
听完,两个人都离开了墙。
其中的一个人,老脸忽青忽白,说不出的惊怖,竟是右相吴贺!
右相呆愣了一阵,忽然对另一人说:“佚王殿下,主谋不是我!我发誓,真的不是!”
另一个人是宇文初。
宇文初失笑:“谁也没说是你。”
“可洛王认为是我!”右相看着他,欲哭无泪。
洛王的话,他们都听见了。
位高权重,深受信任,咬定梁国为主谋,符合这三条的,举朝上下就他一个!
洛王说的不是他,还能是谁?
“唉……”宇文初叹气,摇头道,“我这个皇侄,最近总爱冤枉人。前几日,还当廷说我谋反,右相大人也见了。”
他说着,看向右相,
目光说不出的微妙,像好笑又像怜悯。竟是一副风水轮流转,今天该你冤的表情。
右相受不了,拔足往外走:“不行,我要去解释,绝不是我!”
“相爷!”
宇文初一把扯住,苦笑:“我说相爷,你莫急糊涂了。你我是在偷听,你去怎么解释?”
右相猛醒,这才想起自己怎么来的。
他是被佚王拉来的。
今日佚王登门,来与他商量大事。
说在前些时候,有梁人潜入卫都,意向不明。佚王派人暗中监视,不料,竟发现洛王勾结梁人。
佚王这样说,但他不信。
怎么可能?!
郊祭行刺一事,梁人嫌疑最大,洛王勾结他们?简直造谣!
于是,佚王拉他来此。
事实令人震惊。右相扶额,几乎不敢相信。
可他在门缝里,分明窥见洛王进去;在铜管里,分明听见洛王说话。而且……洛王正打算对付他!
前几日,洛王还与他联合,对付佚王。一转眼,洛王又去联合梁人,来对付他。
真是两面三刀,两面三刀!
右相恨极了,心里大骂。可骂无济于事,自己旦夕危险!
他不由看向对面,悲愤道:“佚王殿下,老臣真要冤死!”
“相爷放心,太子不会信他。他冤枉我时,太子不也没信?”宇文初失笑。
“可那些梁人……”
“放心,我会派人盯紧。他们一有动静,我就会知晓,定保相爷无事。”宇文初笑着,又嘱咐一句,“不过,相爷千万小心。今日你我之事,别让洛王知道。”
“当然!当然!多谢殿下。”右相猛点头。
他忽然觉得,这位佚王殿下,真是全天下最可爱的人。
“相爷,此地不宜久留,先请回吧。”
“是,是,老臣告辞。日后,殿下如有用老臣处,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右相躬着身,一步一谢,从后门溜了。
天色暗。
右相已走了,宇文初却没走。
他忽然靠近墙,伸出手指,在铜管内弹了两下。
喀!
墙内响了一声。
墙壁忽然转动,竟打开一道暗门。宇文初慢条斯理,走了进去。
门的另一边,正是面馆后院的小屋。
十三娘还在屋里。
宇文初看着十三娘,笑了:“公主殿下,可喜可贺。”
十三娘是楚卿!
她看他一眼,问:“什么可贺?”
“洛王说,靖方公主敬仰你。能让那个泼辣公主敬仰,公主殿下是唯一个。”他笑道。
她不以为然,轻哂:“元康还小,对不了解的人与事,总爱想得美好。其实,暗部绝不美好,身在暗部的人,更不美好。”
“公主何出此言?”他大不赞成,立刻表态,“谁说公主不好?在我眼中,天下正因有公主才美好!”
那只因为,你也不是善类!
她心里冷笑,随口问:“那位右相大人,现在怎样了?”
“他?”宇文初眨眨眼,笑了,“他现已视洛王如虎,再不敢粘连半点。”
“殿下的阴谋又成,可喜可贺。”她学他方才,悠闲地说,“只是,洛王若真来信儿,我真去杀太子?”
“公主放心,他不会来信儿的。”宇文初笑眯眯,也悠闲地说,“因为,已没有时间了。”
她听了,心里一惊。
外面夜已黑。
今天即将过去,铜壶滴漏声声催,不知谁的时间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