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王氏旧宅

夜深人静。

王氏旧宅里,悄无声息。整个宅院漆黑,没一点灯光,似乎人都已睡了。

但在厅堂外,有一抹白影,正静静独立。

笃,笃,笃……

一阵轻微声响,像有什么落在石板路上,越来越近。又有一个人影,缓缓而至。

人影小巧纤细,手上一竿青竹。竹竿敲在地面,发出笃笃声。

是琴心。

她走近厅堂前,停下了,歪着头似乎在听,随后轻声问:“陆先生?”

白影居然是陆韶。

“是我。”陆韶看着她,淡淡问,“他走了?”

“早走了。”

“其他人呢?”

“两个杂役,两个使女,都睡得正香,冉夫人在看着他们。”琴心说。

陆韶点点头。

他走向琴心,执起了青竹另一端。二人一前一后,径往后院深处。最深处有个小花园,靠墙有一座假山。

陆韶停下了,琴心也停下。二人静静站着,谁也不说话。

冰轮当空。

流光泄满一地,四下宁谧,连虫鸣都不闻。

琴心忽然说:“来了。”

可是依旧很静,什么声音也没有。陆韶看看她,没做声。

又过一阵。

隐约传来点动静,很闷很微弱,辨不清来自何处。直到渐渐清晰,才听出那个动静,竟似在假山内部。

喀喀!

忽然,假山裂了个缝,越裂越大,成了一扇小门。顿时,一团尘土扬出来,尘土后有人在咕哝:“三十年没用,土也塞得忒多。”

外面二人笑了。

这时,里面又有人笑:“让机关鬼才做土拨鼠,辛苦你了。”

听到这个声音,外面二人一起施礼:“见过主上。”

假山内,走出楚卿。

“免礼。”她笑着走近,扶起琴心,“小琴,之前丁奇传书,说你来了卫国,我几乎不敢信。”

她说着,幽幽一叹:“陈国内暗部人手众多,竟都不及你敏悟。想不到,你能看穿谎言矫饰,脱身来此。”

“主上,我能脱身也是巧合。”琴心摇摇头,黯然道,“那一天,登基大典排乐,我在一旁调音。可巧庆王来了,他无意试了编磬,结果……”

“你听出了什么?”

“杀气。”琴心肯定地说,“杀气,仇恨,得意,但没半点悲伤。”

楚卿不禁长叹:“古有乐工,能辩亡国之音。如今,你也不遑多让。听音听心,小琴,你真叫我惭愧。楚煜成天给我吹曲,我却什么也没听出来。”

琴心却摇头,十分自责:“主上,是我不好。如果我早听出,主上就会防备了。”

“傻孩子,你有什么错。”楚卿抬起手,轻摸她的头,“在宫中,你是最小的乐工,哪有机会见楚煜?别说听他吹曲了。”

头上轻抚温柔,琴心几乎想哭。

一直以来,只有主上对她好。

她是琴师之女。

八岁时,父亲故去。她虽眼盲,耳力却好,于是接替父亲,成为候补乐工。可是,人人都欺负她。

那些年长的乐工,谁愿承认自己不如一个小盲女?

她成天战兢兢。

不敢表现太好,太好会被欺负;不敢表现太差,太差也被欺负。她甚至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活着也没意思。

直到主上发现她。

‘你很厉害呢,这是长材。他们不要,我要。’主上这样说。

于是,她加入暗部。

主上还亲自给她读书,那是一本奇妙的书,教了她奇妙的功夫。她的琴声像活了,像她手指的延伸。只要她愿意,琴声能震起漫天花雨。

虽然她仍是小乐工,仍会被欺负,可她已不难过了。

她知道,自己是在韬光养晦,为了主上,为了陈国。

主上让她觉得,自己是有用的。

可是没想到,大事临头的当口,她仍旧没起半点用。

琴心吸吸鼻子,终于哭了。

“傻孩子,别哭。”楚卿莞尔,为她拭掉泪,问,“你临来时,可曾知会别人?”

“没有。”琴心哽咽着,慢慢道,“暗部之中,我只认得韩烈。可自从他送主上回陈,庆王就总传他。我怕身份暴露,不敢去找韩大哥。”

楚卿点点头。

琴心的暗部身份,没几个人知道。幸好,这小姑娘也很谨慎。

“那韩烈呢?他已归附楚煜?”

“韩大哥特别伤心。”琴心很无奈,黯然说,“庆王假造了主上的死,韩大哥信了,或许其他人也信了。庆王和主上一直姐弟情深,大家都知道的,谁会信他是元凶?”

楚卿默然。

是啊,谁会信呢?连她自己都不信。

暗部虽只认她一个主子,但终归效忠于皇室。如果她死了,暗部总要找个主子,不会就此流散。

楚煜正是瞅准这个空当。

“之前,庆王亲访卫国。我就想,也许主上会在这里,才偷偷跑出,在陈卫边境联络到丁奇。”琴心说。

“小琴,你做得很好,已超乎我意料。”楚卿拍拍她,转向陆韶,“陆先生,以后你也留在这里。有了这个宅子,对我们方便得很。”

因为这个旧宅很特别。

当年克定候老谋深算,他能潜出不被发觉,可见这处宅邸中,藏有许多机关。

对暗部来说,这种地利十分重要。只要稍稍利用一下洛王,这样现成的好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借由翻新旧宅的机会,她的人已将这里摸透,剩下的就是好好利用了。

“时候不早了,你们回去吧。在洛王面前,千万谨慎。”楚卿叮咛二人。

夜更深。

过不了多久,天将破晓。

新一天的卫都,会有更汹涌的暗潮。

午后。

宇文初坐在书房发呆。

他倚着窗,托着腮,盯着外面一株垂柳。他已盯了很久,久到足够数清树上的叶子。

风吹过,柳枝舞纷纭。

他的思绪更纷纭。

因为楚煜的插手,让他不得不出面,在饮宴上化解危机。

这一来形势对他很不利。

佚王殿下的表现,足令旁人吃惊,对某些人来说,怕要加速对付他了。而他这边,那位盟友仍不表态,诚心让他等出内伤。

唉……

他幽幽叹气,几乎快自怜了。

“殿下请用茶。”侍女来到身边,放下茶要退开。

“等等。”

他忽然叫住,回头瞄着她,懒洋洋道:“翠翘,过来给我捏捏肩。”

翠翘依言过来。

她很乖巧,力道也刚好,小手捏在肩上,十分舒服。宇文初不由伸伸腰,笑得慵懒又惬意。

清风入窗棂。

翠翘的发丝飘起,拂过他的脸。他悠悠抬手,撩起那缕长发,放在鼻子上嗅。

“真香。”

他轻喃,忽然握住肩上的小手,轻轻一拽,把翠翘拉入怀中。

“殿下……”翠翘被他抱住,不敢动弹。

他埋头在她颈间,深吸一口,低喃道:“美人在怀,果然令人心安。刚才我还想,你若再不来,我怕要急死了。”

他说着轻笑:“这么偷偷地来,你想做什么呢?想对我示好,还是想来杀我?嗯?公主殿下。”

砰!

紫檀椅子碎成片。

眨眼之间,宇文初已站在一丈外,胸口衣襟裂开,五六寸长的划痕很惊心。

他连退几步,才松口了气。

“公主殿下,这样很危险的,你真想杀了我么?”他捏着衣襟苦笑。

楚卿冷哼一声,反问:“我的易容有破绽?”

“没有。”

“那你怎知是我?”

“我闻到苏合香了。”

“苏合香并不珍贵,王府侍女也用得起,这点不足为凭。”

“公主真想知道?”

她点头。

“其实原因是,公主的反应不对。”他看着她,笑得很暧昧,“真正的翠翘,我若这样对她,她早解衣就枕了。下次公主若再假扮,记得对我好一点,我便分不出了。”

她眯起眼,有些牙痒痒。

这次他倒很识趣,立刻岔开话:“公主殿下,我诚心与你合作,已是望眼欲穿。不知公主考虑得如何?”

她看着他,冷冷道:“合作可以,但我有个条件。”

“洗耳恭听。”

“我帮你的同时,也会做我的事,只要不影响你,你一概不许干涉。”

他笑了。

这等于说,在他利用她时,也要被她利用一下?果然是他的同路人,一点不肯吃亏。

“好。”他点点头,成交。

书房沉静。

终于,两个人击掌为盟。

这互击的两只手,同样可以翻云覆雨。三声脆响,天下为之风云迭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