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顾平安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和口气回应顾妈妈扔下的这个重磅炸弹。熟识顾平安的都知道,莫非绝对是她的雷区,谁跟她提这人她就跟谁翻脸。

可是有些人,越是刻意不提,却越是显示出她的与众不同。

顾平安顺风顺水一二十年中最令她挫败的人大概就是莫非,两人从小学开始就一直是同班同学,又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免不了被大家拿来比较,偏偏莫非又和沈安平是一国的,优秀的不能再优秀。除了家世,顾平安几乎没有赢过莫非的东西,而偏巧的是,一贯护她如珠如宝的顾妈妈对莫非也是疼爱有加,甚至认她做了干女儿。

她不仅抢夺了顾妈妈的独宠,同时她还是沈安平的初恋对象。莫非的美丽和优秀总是让人趋之若鹜,她的好脾气也为她积聚了良好的人际关系。

比之顾平安,莫非实在讨喜的过分了。

作为被拿来比较的那个参照物,顾平安常常觉得无力,她隐隐总是有种危机感,这种危机感来自莫非。

她初三的时候,韩剧《蓝色生死恋》正风靡全球,顾平安每次看到心爱和恩熙被抱错,又被揭穿的那一段她就哭得稀里哗啦无法自持。她一直自我带入,认为顾妈妈对莫非过分的宠爱是因为她们抱错了。这样越来越扭曲的猜忌也直接导致了母女二人的矛盾。两人时而因为莫非争吵,最严重的一次,顾平安收拾了东西搬了出去,一搬就是两年。

莫非后来出国留学,顾平安和妈妈的关系得到了很大的缓解,但是她心里始终有些难解的结横亘在那里。

沈安平不只一次的问她:“你是讨厌莫非,还是讨厌顾阿姨?”

顾平安总一本正经的回答:“你想太多了,我只是想独立。”

面对大家探究的目光,顾平安总是没心没肺的笑,仿佛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她不爱在人前示弱,这是她活受罪的骄傲。

每每无人的时候,她才会认真审视自己心上因为挫败而产生的伤口。她明明总是小心翼翼,却还是抵挡不了那些成长带来的血肉模糊。

“平安,你要知道,你永远是妈妈的孩子,血缘永远不会变。”顾妈妈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很明显,顾平安叛逆的那些行为自己做来快意,对妈妈而言无疑是巨大的伤害。

顾平安一只手拽着窗帘,双眼呆怔的望着窗外的一世繁华,以往飞扬的眉目此刻显得落寞异常,她幽幽的问:“如果我们没有血缘呢?”

一贯聒噪的顾妈妈逐渐沉寂,声音里有些无可奈何的苍凉:“这辈子我们就是母女,你叫我怎么回答这样完全不可能成立的假设?”

顾平安屏息,片刻后轻叹了一口气,生硬的转移话题:“你们要给她接风么?需要我演壁花么?”

顾妈妈小心翼翼的说:“其实也可以不用,如果你不喜欢的话。”

“没必要,我会出现的,不过你别指望我多喜欢她。”

“她始终是姐姐。”

顾平安蹙眉:“我记得我是独生女,哪来的姐姐?”

顾妈妈一噎,马上嬉皮笑脸的哄着她:“妈妈的干女儿也是你半个姐姐,趁这个机会冰释前嫌吧!”

顾平安没有说话。

她的思绪飘回初中。那是她和沈安平插科打诨最严重的时候。沈安平的花心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沈安平俊朗的眉眼,颀长的身形让他被一帮花痴的小姑娘拥护为“校草”,而彼时,顾平安则和关小宝是年级里出名的混子。

十三四岁的年纪总是叛逆的叫人恨得牙痒痒,当事人却浑然不觉,回想起那时的情形,顾平安总会窘迫的憋笑。

那时顾平安因为顾妈妈和众人比较的关系,特别讨厌莫非,总会拾掇沈安平去追莫非,然后再狠狠把她甩了。

现在想想,她只觉得自己漫画小说看多了,像莫非那么优秀的女孩,谁会舍得伤害呢?

沈安平后来真的和莫非在一起了,他还是一贯的不羁,和莫非在一起了也没有减少和顾平安的亲近。顾平安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段时间看沈安平总一万个不顺眼。见着他就和他吵得不可开交,为了冰棒可以吵,为了一块牛肉可以吵,为了一块橡皮也可以吵。

直到沈安平彻底烦了,斜飞入鬓的眸子愤然倒竖。

他说:“你是不是更年期提前了?”

顾平安讽刺的笑着:“你见过有人提前三十年的么?”

“那你最近是怎么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

沈安平瞳孔急速的收缩,又缓缓的张开,黝黑的眸子深不见底。他急怒的扬眉,随即拂袖而去,不再与她争辩。

放学的时候沈安平难能的没有等顾平安放学,而是玉树临风的靠在她们班门口,等着去办公室向老师汇报工作还没回来的莫非。

那天顾平安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揪着班里一个喜欢沈安平的女生说:“你是不是喜欢沈安平?”

那女孩看着看顾平安一脸凶神恶煞,吓得够呛,嗫嗫嚅嚅的说:“是……”

顾平安邪肆的一笑,拎上她的书包,“走,今儿个咱要大胆的表白!”

于是顾平安拽着关小宝堵住了刚从办公室出来的莫非。

莫非还是一如既往温柔美丽,明知顾平安不喜欢她还是有礼貌的说:“有事么?”

顾平安一脸痞相,把那女孩往前一推:“她喜欢沈安平。”

莫非静静打量着那女孩,走廊微凉的风撩起她细碎的刘海儿,露出白皙光洁的额头。她略扬眉眼,声音软侬:“要表白应该去找沈安平不是么?告诉我也没有用。”

她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让一贯和顾平安同仇敌忾的关小宝也不爽了,她双手抱胸的往前一站,大姐大一般挡在顾平安身前,嚣张的接下话茬:“你知道你是在跟谁说话么?”

顾平安只觉得这场面越来越脱离她的控制,她甚至有些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活了十几年,她第一次发现了自己身体里有一种令人恐怖的情绪,叫做嫉妒。

她双手一扬,让挡在她身前的关小宝让开,两步跨到莫非跟前,她个子稍微高一些,气势汹汹,让本就孱弱的莫非惊得浑身一颤,她楚楚可怜的模样让顾平安都觉得自己凶神恶煞活像女金刚。

她还没说话,就听见身后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响起:“顾平安,你干什么?”不紧不慢,既没有责备,也没有亲昵。

顾平安顷刻间就酝酿出了笑意,懒懒的一转身,一脸无辜的说:“你觉得呢?”

沈安平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随即目光越过她落在莫非身上,良久,他才轻轻的笑了,对莫非说:“过来,我送你回家。”

顾平安也不生气,笑眯眯的拦住了莫非,声音冷冷的说:“我准你走了么?”

沈安平将她这样嚣张霸道的样子尽收眼底,他眼风一扫,又对莫非说:“不过来么?那我走了。”

莫非好看的眸子水灵的转着,欲说还休楚楚动人的模样饶是顾平安都觉得心动,莫非紧紧咬着嘴唇,一动不动。

顾平安也一动不动,她一瞬不瞬的盯着沈安平,而沈安平也毫不闪躲的盯着她。那一刻,沈安平肆意的与她对视让顾平安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是美杜莎,让他变作石头才好。她紧紧的攥着拳头,禁咬的唇际一阵阵血腥气上涌。

她恨恨的挪开步子,给莫非让出道来,一字一顿的说:“请、好、走、”

——以下为新增——

那天顾平安就那么双手叉腰一副旁观者姿态的看着沈安平带着莫非离开她的视线。

沈安平临走前回头意味深长的看了顾平安一眼,狭长的眸子微微眯着,让人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顾平安一怔,随即抬头不甘示弱的迎上了他的目光。

大约还是有顾忌,莫非小媳妇儿一般跟在沈安平身后,低垂着头,什么话也没说,直到他们走到转角,莫非才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两步跨到了沈安平身边,轻灵可爱仿若落入凡尘的精灵。

那一刻顾平安突然有些后悔,她甚至傻傻的想,如果不是她老在沈安平面前提莫非,以沈安平冷淡的性子也许都不会去注意她。但她转念又想,像莫非这么优秀又可爱的样子,是个男生都不可能不去注意吧。

这么想的顾平安突然就觉得无力了起来。

关小宝见她不说话,推了推她的肩:“喂,你丫傻站着干嘛?演雕像啊?”她转头看见顾平安随手拉的那个女孩还在,眉头一皱,不耐烦的吼了一句:“还不滚!”

关小宝小霸王的流氓样儿彻底把那姑娘吓到了,人姑娘不住的道歉,书包一拎撒丫子就跑了。

顾平安看在眼里,翘着指甲咯咯的笑:“关小宝你整一臭流氓,你就嚣张吧,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收拾你!”

关小宝翻了个白眼,满不在乎的说:“大宝说了,能收拾我的人还没出生呢!”

顾平安嗤鼻,鄙夷的说:“有哥哥了不起是不是?”

关小宝笑:“确实比你了不起!”

若是以往,顾平安就会特别得意的说:“沈安平不是我亲哥,胜似亲哥。”但这会儿她却怎么都说不出这句话,只扯了扯关小宝那件据说很贵很贵的衣服,嚷着:“快带我去喝酒!今儿个不醉不归!”

……

当顾平安扶着喝的烂醉如泥的关小宝出酒吧时,顾平安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个词儿叫自作孽不可活。

大约是关大宝这公子哥儿名号太响,她俩校服党竟然被放行进了酒吧,关小宝这疯子一碰到酒就跟眼绿了似地,没命的喝,也没个理由,本来想去买醉的是顾平安,最后顾平安不仅自己没喝上,还得累死累活的拦着关小宝。

夜晚凉凉的风把顾平安最后一丝酒意也吹得全无,关小宝全身虚软,走路跟飘似地,几乎所有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她叫苦不迭的扛着醉熏熏的关小宝一路拖行。

她吭哧吭哧的还没走过两步,就看见不远处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夜灯朦胧,将那人的轮廓勾勒的异常清晰,盈盈的月光下,那人脸色铁青的看着顾平安的方向,他的表情极其阴冷,看向顾平安的眼神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嫌恶。

顾平安只觉得这眼神极其的刺眼,因为顾太后也时常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可是与此相对的,他们看着莫非的眼神,都是欣赏和喜爱。

她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叫沈安平,只拖着关小宝继续前行,直到沈安平长腿一跨,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还没开口,醉糊涂的关小宝看到沈安平已经聒噪的嚷叫了起来:“鬼啊!有鬼!”她一边嗷嗷叫,还一边挥舞着拳头作势要揍他,她乱扭乱动让顾平安招架不住,顾平安挣扎着想抱住她,最后还是拗不过她的蛮力,眼见着关小宝直挺挺的摔到地上。她摔到地上还不知道疼,继续挥舞着拳头抱着路边的垃圾桶大嚷:“还我钱!于卫东!你欠我的钱什么时候还?!!”

顾平安啼笑皆非的扶额,无奈的叹气,她正要委身扶关小宝起来,手臂就被一股疾风一般力量握住。顾平安心知是沈安平,袅袅一回头,目光持续的清冷。

沈安平额头上青筋暴起,手上更加使力,他冷冷的说:“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的喉结上下抖动,顾平安心不在焉的看着,她突然意识到了沈安平与她的不同。难怪她使了最大的力气还是挣不开他的手。

顾平安冷笑:“关你什么事?”说完,就要甩开他的钳制。

沈安平怒极反笑,堪堪放开了她的手。明明是笑着,模样却极其紧绷,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你现在这算什么鬼样子?”

顾平安神经一紧,突然就有些惆怅。月盈则亏,顾平安一直知道这句话,此刻她才体味到这句话的真谛。自从莫非出现,她就一直觉得惶恐又患得患失,仿佛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切,有如镜中花,水中月,明明触手可及,却又杳之千里。

沈安平也好,妈妈也罢,明明都是她身边理所当然的存在,现在却也要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来引起她们的注意了?这种感觉很累,累到她觉得无力。

原本还想顶嘴,却一刻也坚持不下去,她用疲惫的声音缓缓的说:“我是什么样子,与你又有什么关系?不要管我,不要自以为是的插手我的生活,我们本来就没什么关系。”她的话就像暗夜里急速的鼓点,一下一下砸在了沈安平的脑袋上。

沈安平的瞳孔急速收缩,表情阴霾,仿佛龙卷风过境,满眼狰狞。

“顾平安!你难道不觉得你做事儿都任性的过头了?”他插着腰的手一伸,气恼的撩了一把头发,“我知道你在别扭什么!你是不是恨我今天拉莫非走了?”他狠狠的瞪她:“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你和关小宝是大院儿里的孩子,不是街上的流氓太妹!如果我不去!你是准备怎样!要动手么!?”他的质问一字一顿抑扬顿挫的传进顾平安的耳朵,就像有人拿针扎着她的耳膜一样疼。

顾平安只觉得呼吸都开始有些凝重,一腔莫名的委屈直往上涌,她大力的推了沈安平一下,“你滚!你别找我借口!你就是心疼莫非!她不就你女朋友么!了不起了是不!本事了是不!你现在知道你在说谁呢么!你是不是疯了!!”她说完,又狠狠的捶了他一下:“就会教育我!你是我谁啊你!”

沈安平看见顾平安理直气壮的模样,只觉得一团熊熊烈火在血液中燃烧了起来,第一次,他失控的对顾平安吼道:“是你让我去追她的!你现在又对我发什么脾气!”

顾平安一怔,她做梦也想不到沈安平心血来潮的去追莫非真是因为自己,她瞪大了眼睛,倔强的说:“骗鬼呢!我让你追她你就追!可我让你对她好了么!而且我让你狠狠甩了她!你怎么不甩!这笑话真是太可笑了!你当我三岁小孩?!”

沈安平短暂失控后终是平静了下来,他抬起头,清澈的眼眸里没有一丝犹疑,他的中低音在逐渐沉寂的街道上响彻:“因为你没有告诉我,要多久甩了她。”

顾平安盯着沈安平的眼睛,在他面前她从来都是挺直了腰杆,此刻也不例外,她轻笑,默默扭过头来,也不再看他,自顾自从地上把持续胡言乱语的关小宝捞了起来,狠狠甩下几个字:“明天,有本事,明天你就跟她分手。我就信你!”

沈安平定定站在原地,衣袂飘飘,有如神祗,他从顾平安手中把关小宝拉了过来,恨恨的说:“顾平安,你最本事!”

“……”

第二天,沈安平和莫非分手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校园,顾平安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只觉得浑身战栗几乎站不住脚,前一夜的酒早已全部醒了,沈安平的话还言犹在耳。

虽然他语气是咬牙切齿,做的事儿却全是为她出气。她只觉得心里像被什么剜了一下,空荡荡的疼。

从那天起,从前活泼爱笑的莫非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甚至顾妈妈再三邀请也不去顾家玩,每次看到顾平安,莫非的眼睛里都充满了赤/裸裸的怨怼。顾平安看在眼里,既不会觉得兴奋,也不会觉得难过。

学校里都是有关于他二人的蜚短流长,顾平安只当没有听见一般,而沈安平,则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理顾平安。

两人都像隔了什么一般,不知该如何打破那些无形的隔膜。

顾平安表面上还是和关小宝插科打诨,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心里却有什么情绪持续蔓延着,她只觉得这种情绪微妙到至今她都没有辨明。

他们这种类似冷战的状态,是在顾平安体育课打篮球摔断腿之后才被打破。

那一天,顾平安是看见沈安平也在篮球场上的,于是一贯懒散的顾平安一反常态,一直乐此不疲的追着篮球跑,直到莽莽撞撞的摔倒。

她倒在地上的那一刻,那样剧痛钻心的情况下,她却诡异的笑了。

远远的,她看见沈安平一贯平静无波的脸上突然有了表情。他扔下篮球,一步一步的走近她。他额头上有运动后晶莹的汗珠,短短的头发黑亮而浓密,表情却是臭的可以。

他凝着眉头,冷冷的问:“喂,还活着么?”

顾平安咬着牙忍痛,却还笑着:“好像腿断了,看来,你要背我回家了!”

沈安平鄙夷瞪她,却又忍不住松了一口气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滑稽,他略显别扭的说:“我凭什么?”

顾平安舒了一口气,长这么大她从来没有和沈安平闹过这么久的别扭,此刻,她只觉得一切都变得美好而妙不可言。她喜笑颜开的说:“沈安平,拒绝女人的男人,可不是好男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