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村子叫赵家村。
倒不是全村的人都姓赵,只是当初赵姓一大家子流亡来了这里,扎了根,安了家。后来陆续来了些外姓人,这才成了村。而赵姓人管了村子,掌了事,成了村长。
以后不知有意无意,每次选出来的村长都是赵姓人,赵家村的村名也就这样传了下来。
赵文富就是这村子里其中一个赵姓人。
文富这个名字是他爹给起的,希望他又有学问又有钱。
可赵文富不喜欢他的名字。打他懂事起,就没见过哪个读书人是有钱的。有钱的只知吃喝和女人,哪懂学问?
所以赵文富觉得他爹太不谙世事了。
赵文富还有个小名,叫山子。这小名是他娘给起的。山子同样对这个名字很不满意,因为叫山子的太多了。他觉得站在山头上大叫一声“山子他娘”,附近几个村子最少就得有十户以上人家跑出来答应。
所以这么个俗气有余霸气不足的名字,是得不到山子欢心的。
山子有自己想叫的名字,他想叫山贼。
因为小时候全村穷得揭不开锅,只有旁边黑山里的山贼能喝上酒吃上肉。他们骑着大马呼喝而过,男女老少全得让路相避。他好奇地问大人,这些人叫什么?大人说,叫山贼。
那时山子就想,叫山贼的人真是威风。
他要求改名,被他爹狠抽了一顿。
后来再长大些,山子才知道山贼不是名字,是身份。但这也没有影响他对山贼这个名字的向往,他想当山贼。
他把这个梦想说与他爹听,他爹几个巴掌扇他脑门上:“让你做山贼,让你做山贼……”
从此山子自称山贼。
爹都同意他当山贼了,他要好好努力。他觉得他爹揍他是为他好,因为当山贼得经得起打,他爹是打小就磨炼他。
山贼从那时候起就知道了,会打架又能经得起揍,才是好山贼。
于是山贼从小就全村里找打架,后来村子里没人与他打了,孩子们见他就跑,于是他就跑到邻村去打。终于在十里八乡全打遍了之后,他爹受不了啦,把他送到了三十里外的城里,找了家武馆让他当学徒杂工去了。
这下子山贼太满意了,一来这里管饭管住,二来可以随便打架。山贼觉得他爹是真的很疼他,不但疼他,还颇有些智慧。
山贼在武馆里待到了十八。
他长大了,他回到了村子。
家里只剩下他家老爹一人,山贼还算孝顺,没打算弃老爹于不顾。但他也有着他的坚持,他决定要实现他打小的愿望——成为一名合格的山贼。
山贼是一名会武艺的山贼,不但会武艺,而且武艺还不错,不止不错,简直有点高强。他收服了一些混混和村民做小弟,然后带着弟兄们到了那黑山上,把原来的山贼都打跑了。
把人打跑的原因只有一个——一山不容二贼。
只有他,赵文富,山子,才能在这八方十里占山为贼。
从此后,赵家村的山贼队伍诞生了。
可光是占山为贼是吃不饱的,于是山贼领着兄弟们开荒山。
有弟兄问了:“大哥,做山贼不是要打家劫舍吗?怎么我们在种地?”
山贼把他一顿狠抽。
“你去劫一个让我们一辈子不愁吃穿的看看?别说劫了,你能在这附近找这么一户人家出来,我就服气你!”山贼摆事实讲道理,“身为一名合格的山贼,要能把事情往远处看。这眼跟前劫点小财能解决什么问题?能吃多久?定是得勤劳耕作,才能每年收成,这道理有什么不明白的?”
另一个弟兄也嘀咕:“可是耕作那是村里人干的事,我们是山贼,山贼的本分就是打劫。”
山贼又是给他一顿狠揍。
“谁告诉你山贼的本分是打劫的?你把他叫出来与我理论理论。”山贼继续讲道理,“什么叫村里人干的?难道你不是村里人?你当自己是城里人?城里有你的房子吗?城里有你的家人吗?你不是村里人,你从山上地里头长出来的?作为一名合格的山贼,要有自知之明,要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别把自己不当村里人看。”
总之拳头加道理,山贼把弟兄们都教育好了。于是赵家村第一支会开荒种地的山贼队伍诞生了。
日子过得飞快,山贼二十有四了。
这年纪的村里小伙都娶了妻,可山贼没有。
他拒绝承认是他名声不好造成了这个结果,他觉得是他对媳妇儿的要求颇高,他看不上她们。他觉得身为一名合格的山贼,对美丑的辨识能力还是要有。
山贼打小就喜欢看漂亮姑娘。
山贼小时候喜欢过村里一个叫英子的小姑娘,他觉得那真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姑娘了。后来进了城里武馆,他又喜欢上了一名叫莺儿的姑娘,那姑娘有时从武馆门前走过,他可以趴在那儿看很久。那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英子算不得漂亮,莺儿才是真生得美的。
武馆里的人告诉山贼,莺儿是花魁。山贼那时候以为这是比花还漂亮的意思,他觉得这词真不错,确是形容得当。后来他终于知道花魁是什么,可他还是认为莺儿确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姑娘,不论身份如何,这确是事实。
山贼觉得作为一名合格的山贼,勇于承认事实的态度一定要有。
嗯,有点扯远了。
总之山贼就是觉得村里的姑娘都不美,他不喜欢。他不喜欢,便不愿强迫自己去娶。
就这样日子一直过去。山贼曾以为他会一直这样,打打架,种种田,打打猎,拦路打打劫,回家做做饭……
可原来这些都是会改变的。
那一天,他遇到了一位姑娘。那姑娘生得极美,她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她叫丁妍珊。
“呔,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钱!”
那日太阳就要西落,吃完晚饭闲着没事的山贼与弟兄们实在无聊,便想着趁天黑前到山下大路上耍耍。
山贼嘛,也得有点山贼的样子。
喊喊号子,摆摆架势,吓唬吓唬路人。
这乐子他们没少弄。刚开始时大家哭着喊着求饶命,时间久了,发现山贼他们废物得很,是 贼,于是都骂骂咧咧几句便走了。
真正打过几架的,是附近的那些土霸王。在路上遇着了,不打白不打。山贼遇上看不顺眼的人,钱银他也是要抢的。而他最看不顺眼的,就是那种长得丑还耍横的,敢骂他的,呼喝他的,他见一次打一次,见一次抢一次,不光抢钱,还抢衣服裤子,让他们光着身子开光溜。
总之这日他们下山找乐子去了。
这么巧,还真有辆马车驶过来。兄弟们心里高兴,一窝蜂全拥了出去,各自摆好架势,凶神恶煞地叫嚷开了。
那车夫和马儿全都吓住了。车前面还坐了个男仆模样的,也吓愣了。
他们的反应让山贼相当高兴,他猛地跳了出来,站在众人前面,大声叫嚷着:“把钱留下,把姑娘留下,不想把命留下的,就快滚!”
车夫和男仆终于反应过来,他们惊慌地大叫一声,跳下马车就要跑。那车夫跑了两步转回来,把马卸了下来,男仆也反应过来,一人一骑,骑着马跑了。
这时马车上传来女子的尖叫,一个年轻小姑娘惊慌失措地跳下了车,跟着那男仆车夫的方向跑掉了。
他们那副狼狈的样子让山贼和弟兄们哈哈大笑,直笑得气都快喘不上来。太痛快了,好久没有看到这么好的反应了。
山贼笑得正扭腰,马车的前门忽然砰的一下被用力推开了。
怎么车上还有人?
山贼往车上看过去,僵住了。
山贼敢用他的性命担保,那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最漂亮的姑娘了。
美艳如花。
却,冷若冰霜。
山贼一下看呆了去,愣愣盯着那姑娘,半点移不开目光。
他看着看着,终于发现那姑娘也盯着他看,只是那目光含恨,视若仇敌。山贼一下心虚起来,他猛地站直了,却哧地吸了一口气……
腰,扭到了。
可是美人当前,山贼还想维持形象,他忍着痛,把腰挺直了。
那美人冷冷盯着他,最后目光在所有人脸上扫了一圈,吐出了两个字:“劫吗?”
“劫妈”是什么意思?
山贼没反应过来,他还盯着姑娘。可身后的弟兄们已经喊了出来:“没看我们是山贼吗?自然是要劫的!把财留下,把姑娘留下,不想把命留下的,就快滚。”
喊话的人被旁边的人猛敲脑袋:“人家就是姑娘。”
“哦哦。”那人抱着脑袋喊痛,转头问山贼,“老大,那这词要不要改改?”
老大暂时哑巴中,没回话。
因为这时候美人的眉头皱了起来,她似乎很不解。山贼看着,心想原来姑娘长得漂亮,连皱眉都会好看的。
老大不说话,后面的弟兄们也不说话了。
车上那美人没了马,跑不掉,坐在那里也不说话。
局面变成一群汉子与一位姑娘大眼瞪小眼对视着僵持不下。
这时候山贼的舌头终于能动了,他说道:“你的那些仆人丫环,不忠心啊。”他完全没纠结那些仆人丫环是被他吓跑的,他就是突然想到他们就这样把美人丢下了,还把马抢走了,这让美人怎么办?他真生气。
美人听得他的话,冷冷回道:“不忠心有不忠心的好,起码能活命。”
山贼一愣,觉得这话有几分道理,可是……
“那你怎么办?”
美人冷笑,盯着山贼的眼神像是在看傻子。
要是这表情换在别人身上,山贼要生气动手了。可是是这美人在冷笑,他觉得这表情也是美的。
可他身后的一个弟兄看不过眼了,他猛地冲了上来,对着美人喝:“喂,休得对我大哥不敬。你给我下来。”一边喊着一边要去拉美人下车。
山贼还没来得及喝阻他,那美人却突然发难,刷的一下掏出把匕首朝着扑过去的汉子刺过去。
那汉子吓得哇的一声大叫,脚下一顿,猛转头朝山贼身后躲:“大哥,大哥,她有刀,她有刀。”
太丢脸了。
山贼真想给这弟兄几脚。
但这女子手持匕首也让山贼吓坏了,他顾不上踢人,先安抚眼前的美人要紧:“你拿匕首的姿势不对,会伤到自己的。我们是好人,不会伤你,你把匕首收起来,小心别割了自己。”
美人没有收起匕首,她拿着匕首对着他们。
山贼又道:“我叫山贼,不,我叫山子,不对,我叫赵文富,是前头那个赵家村的人。”
美人没说话。
山贼挠挠头,想了想问:“姑娘叫什么名字?”
美人依然没说话。
山贼又道:“天马上就要黑了,你孤身一人,又没有马,走下去也没有落脚的地方,这样不安全。不如你随我回赵家村先安顿,我让弟兄们去找找你的仆人丫环,安排好了再走如何?”
美人还是不说话。
山贼挠头叹气,猛地回身一脚踹他身后那个胆小汉子屁股上:“回村子去,把丁大娘、赵家婶子还是二狗媳妇儿什么的都叫来,就说这里有位姑娘落难了,让她们过来好说个话。”重点是证明证明他是个好人,他不坏!
汉子屁颠屁颠跑了。山贼又往后挥了挥手:“你们都散了吧,没有好玩的了,别都堵在这里吓着姑娘,都回去。”
众汉子面面相觑,然后慢吞吞都走了。
山贼等人走光了,一屁股坐在泥地上:“姑娘不用慌,他们都走了。村里的大娘媳妇儿的一会儿就来。”
美人呼了口气,把举着匕首的手放回身侧,但仍握着匕首。
山贼冲她笑笑,不说话,只坐着陪她。
四周很安静,天黑了下来。
月亮爬上高空,皎洁的光散了下来。
远处一群人拿着火把灯笼往这边走,唧唧喳喳听着像是一群妇人的声音。
这时候美人说话了:“丁妍珊。”
“什么?”山贼正偷偷沉醉美色,没听清楚。
“我的名字,叫丁妍珊。”
赵家村里鲜少来外人,更别提水灵灵美当当的富贵人家的小姐了。
于是丁妍珊的出现让全村炸了锅。
孩童们奔走相告,妇人家的携手相约一同来看。大老爷们儿不方便挤过来,也远远蹲个点好奇张望。
丁妍珊被带回了丁大娘家里。
因丁大娘是寡妇,只与女儿相伴,家里全是女眷,留宿女客比较方便。
有村民借出了自家的马把丁妍珊的马车拉了回来。丁大娘家没有多余的被褥,有一人家就送来了被子,另一人家送来了褥子。丁大娘也张罗着给丁妍珊做点吃食。
丁妍珊有些愣,她是第一次进村子,这种留宿一个客人还得几家才能凑齐居具的事让她觉得有些稀奇。对大家的好奇和热心,她也不太适应。
村长亲自过来,问了问情况。丁妍珊话很少,她一身贵气,一看便知是大户出身,且还不是一般大户。所以眼下虽是落难,但村长对她也是客客气气。
山贼的一弟兄说了丁妍珊独自到此的缘由,被村民们一通好揍。山贼的爹听闻此事,更是拎了老粗的一根棍棒过来,把趴在门口一直偷看丁妍珊的山贼狂追猛打。
村子里一堆人嚷嚷说话,又是叫又是闹。丁妍珊看着听着,忽觉这僻壤土乡,竟是比当初丁府那样的豪门大宅更有人气。
贵客不说话,脸色也不太好看。村长自觉无趣,但也说了些客气话,又承诺明天就派人去寻那跑掉的仆从丫环,然后在丁妍珊道谢后,告辞离去。
村民们终于都各自散了。丁大娘和丁家姑娘试着与丁妍珊话家常,道自己家也是姓丁,这赶巧碰到自家人。她们很热情,但丁妍珊却没心思。没多会儿,母女俩也觉没甚意思,也就嘱咐丁妍珊早休息,回自己屋去了。
这晚,丁妍珊躺在硬邦邦的炕床上,盖着粗布被子,怎么也睡不着。匕首就放在枕边,她伸手摸了摸。本以为今日得死在那被劫路上,却不料走进了一个她完全没料到的境地,今后怎么办,她居然没有想法,脑子里空空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劲。
夜很深,丁妍珊觉得很累,但睁着眼就是睡不着。她能听到周围的各种动静,外头不知是什么虫子的叫声,屋后不远似乎有条河,有水流的声响,还有蛙叫狗吠,一点都不安静。也不知什么时候起,隔着面土墙,她听到了丁大娘的打鼾声。那声音很吵很有节奏,丁妍珊听着听着,居然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丁妍珊被一阵喧闹声吵醒。
似乎有孩子在屋后头的河里嬉闹。
丁妍珊清醒过来,很快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她起身,梳了头,换了衣服,出得门来,丁大娘母女招呼她洗漱吃早饭。两人似乎都不介意丁妍珊的冷淡,倒是丁妍珊自己经过一夜冷静,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吃过早饭,村长带着人来了,后头还跟着山贼与他爹。村长说已安排人去寻人,问丁妍珊还有什么亲人在附近的,他们可以去帮她找来。
丁妍珊摇头。
村长又问她是否还有什么安排打算,他们可以帮忙。
丁妍珊又摇头。
村长又讨了没趣,脸色有些不好看。这富人家的小姐就是不讨喜,半点礼数不懂,连句感激的软话都没有。
山贼在一旁叫道:“姑娘别着急,且在我们这里安心住下。你的丫环仆人,定是能找回来的。实在不行,我也可以送你回去……”
山贼话未说完,又被赵老爹一通揍:“你还敢说,就是你闯的祸。”
山贼抱头乱窜:“我怎么知道她那些下人这么不经吓,我们场子还没完全摆开,他们就跑了。一般人都会对骂几句,要不就亮亮家伙对峙一下,等我们把词念完了,自然就会散了嘛。谁晓得他们跑这么快,还贼精贼精的,把马还骑跑了。”
父子俩你追我跑,大家习以为常,见惯不怪,只有丁妍珊好奇地看着。山贼蹦跳中偷眼看了看她,却正好对上她的目光。他没来由地脸一热,忽觉得这般被老爹揍的狼狈样很是没面子,于是一扭头,跑了出去。
丁妍珊就这样暂时在赵家村住了下来。
其实她自己倒不在乎那几个仆人丫环,他们跟她的时间不长,走便走了,各人有各人的活路,她是无所谓。她也可以在村里买下一匹马自己走,到了下一座城,再雇车夫丫环都不是难事。
但她不想走了,她累了。反正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这村里的人对她不错,她能看得出来他们都是淳朴厚道的老实人家。虽然这地方穷点破点,但她懒得再走了。
她给了丁大娘一小块碎银和一支玉簪作为住宿的报酬和答谢。其实她身上有钱银,但她留了个心眼。所谓财不外露,她孤身一人宿在完全陌生的村落,这防人之心她还是有的。要是她拿了元宝出来,惹了村民觊觎财物就不好了。
金银首饰都招眼,玉的东西却是不好猜价,所以她拿了一小块碎银,又拿了玉簪。这让丁大娘觉得她身上没钱,还把大娘心疼得,推拒半天,最后只收下发簪,让丁妍珊留了那碎银日后路上傍身。
丁妍珊笑笑,把碎银收了回来。其实那发簪远超百两银,可大娘不识货,很随便地把发簪给女儿丁满妹戴上了。
很快村子里传开了,那位落难千金身上无财,只得靠发簪来付留宿报酬。
可这位千金究竟是个什么来头,言谈举止,举手投足,那可不是一般的贵气。众人胡乱猜测,议得津津有味。
山贼对丁妍珊的身份和钱银不感兴趣,他只对她这人感兴趣。
自见了丁妍珊,山贼心目中对美人的认识又更进了一步,从前那什么英子、莺儿的原来都算不得美的,这丁家千金才是真美。
山贼爱美色,总跑去看丁妍珊。哎呀呀,那真是越看越入眼,美得让人心痒痒的。
但丁妍珊明显不爱答理他,正眼都不给他。这让山贼很是堵心。
那日山贼陪着村里孩子在河里摸鱼,两条毛茸茸的粗腿露着。丁妍珊远远走来,山贼兴高采烈地挥手招呼她来玩,丁妍珊应都不应,扭头走了。
山贼看着她的背影一阵落寞。
又一日,山贼帮着村里老人砍柴,洒汗如雨热火朝天,还露着半身腱子肉,见得丁妍珊与丁大娘路过,山贼露着大笑脸热情招呼,丁妍珊却是一扭脸,拐别处走去了。
山贼看着她的背影一阵心酸。
如此数次,山贼待不住了。他觉得很有必要扭转自己在丁妍珊心中的形象。他那日确是打劫她了,确是吓跑了她的下人丫环,累得她如今孤身一人,被困在山野小村,但他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意思,就是无心的,无心的便是没打算伤害她,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所以她如此斤斤计较,将他视若仇敌真是太不应该。
山贼决定要去与她讲讲道理。
丁妍珊正坐在丁大娘家门前乘凉。
“哎呀,今天天气真不错。”山贼蹭了过去,装模作样。
丁妍珊转头看了一眼,见是他来,又把头扭了回去,没说话。
“丁大娘家的鸡都长这么肥了?”山贼又没事找事说。
丁妍珊还是不说话。
“也不知明日里会不会有雨呢。”
这次丁妍珊干脆站了起来准备进屋。
“哎哎……”山贼急了,大声道,“姑娘,你为何如此厌恶我?”
这话问得真直白。丁妍珊一愣,慢吞吞地转过身来,看着山贼。
山贼挺了挺胸,努力端正姿势,摆出一副好人样来。
“虽然姑娘流落至此是被我所累,可我每日都有出去帮姑娘打听找人,也是我叫人接了姑娘来村里安顿。这般算起来,功过相抵,也不能算我有错。这道理姑娘可明白?”
道理?丁妍珊有些想笑。先不管这理歪不歪,他跑来与她讲道理,这事才真是奇了。
山贼看她的表情,皱了皱眉,捏了捏大掌,忍着握拳的冲动。平素他讲道理都是配拳头一起用,现在不好用拳头,他真是不习惯。
“姑娘远来是客,我是村里人,自然算是主人家。客人对主人家留几分客气,也算是道理,对不对?可姑娘总不给好脸色,这便不在理了,对不对?”
“对。”丁妍珊点头,“可我也有一个理。”
“你说。”山贼有些高兴,这村里愿意与他好好讲理的人不多。大家都爱吵吵嚷嚷动拳头,果然还是城里人斯文。
山贼咧嘴笑,等着丁妍珊的话。
丁妍珊没甚表情,只道:“对人生厌,哪里用得着道理。你说对不对?”
山贼一愣,张大了嘴,很想点头,可又不愿点头。
这话确是有几分道理的,可一句话把他前面的话全否了,把后面的话也都堵死了,那他还能怎么说?
丁妍珊进屋去了。
山贼挠头,城里来的姑娘就是厉害,他居然辩不过她。
可他不甘心。
第二日,他又去找了丁妍珊。
“姑娘,你说的话我仔细想过了。虽然你说得不算有错,可既然我是令你生厌的那个人,姑娘自然得说出个让我服气的理由来。昨日那话我不能服气。”
丁妍珊皱眉:“你不服气与我何干?”
一句话又让山贼哑口无言。
第三日,山贼又去找丁妍珊。
“姑娘,你那话我想过了。我不服气自然就堵心,我堵心自然就会找姑娘,我来找姑娘,自然就干姑娘的事了。”
丁妍珊看着他,山贼下意识地又挺了挺胸膛。
“你叫山贼是吗?”
“大名赵文富。”
丁妍珊点点头,道:“从前我家有位账房先生便叫赵文富,他在账本上动了手脚,污了钱银,后被我爹打出去了。”
山贼愣了一愣,居然这般巧。他忙道:“我小名叫山子,我爹就一直唤我山子的。”
丁妍珊又点点头:“叫山子的我知道得更多了。车夫、跑堂、担夫,都有叫山子的。在我们那里曾经有桩案,一个叫山子的小二为了劫财,杀了茶庄老板,还嫁祸一盲女,后又欲杀人灭口。这桩案还颇有名气,不过离得远,你也许未曾听说。”
山贼张大了嘴,他是未曾听说,他只听说过隔壁村十八岁的山子踩了狗屎,又听说另一村六岁的山子被自家鸡追上了屋顶。
他呆了又呆,终是道:“只是同名而已,与我无关。姑娘若为了这些个把所有叫这名字的都厌了去,那可就是没道理了,对不对?”
“我从前被山贼劫持过,他们把我打晕劫到山上,我逃了出来,但从此所有人都对我指指点点,我的闺誉毁了,嫁不出去,朋友也看我不起。再后来,那山贼头子又在路上劫了我,当着我的面,杀死了对我忠心耿耿的贴身丫环,又险些将我杀了。”她说到这里停了一停,看着山贼吃惊的表情,又道,“这下,你服气了吗?你带人劫我,我那时已做好死的准备,我对自己说过如若再遇劫匪,便让他们劫走我的尸体。这下,你服气了吗?”
山贼不服气,他生气!
那些个乌龟王八蛋,畜生不如的,怎么能对姑娘家做出这种事!美人居然受过这样的苦遭过这样的罪!他用力喘气,觉得肺都快气炸了。
山贼扭头跑了。
他找人打架去。
丁妍珊以为从此便能清净,岂料三天后,山贼又找来了。
那时丁妍珊正独自坐在山坡上发呆,大老远便听到山贼喊“姑娘”。
丁妍珊扭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把头扭回来,继续发呆。
可山贼却不懂看脸色,他巴巴地凑过来问:“姑娘,那些欺负你的王八羔子,后来怎样了?”
“死了。”
这么干脆的回答让山贼愣了愣,“哦”了一声,不知该怎么接下去了。
这几日他左思右想,越想越是心疼,要是不把那些贼子狠揍一顿送官严办,他是怎么都安生不了,于是这才跑来想多问问情况。怎料这丁姑娘冷冷一句“死了”,一点叙话的余地都没留给他。
山贼挠了挠头,想了想,而后道:“这些事,我绝不会对别人说的。我不会像姑娘家乡那些碎嘴的乱说,毁姑娘清誉。”
这次丁妍珊又转了头看他:“你说不说都无妨,我既敢告诉你,就不怕事情露出去。我不会在此久留,这里的人说我什么又有何关系?”
也对。山贼叹气,她的话总是比他有道理。
山贼一屁股坐在丁妍珊旁边。她如花似玉,他不敢离得太近,两人中间隔着两个人的距离。
“嗯,这个,不知姑娘是什么打算?”
丁妍珊没说话。
山贼继续道:“我的意思是,现在姑娘的仆从都没有找到,不知姑娘原本是要去何方?要是着急的话,我可以护送姑娘。”
丁妍珊看他一眼。山贼赶紧摆着双手:“我不收钱银,我也没有坏心思。我就想着,万一找不到那几个不忠心的,姑娘没人相护。”他挠挠头,“其实那几个找回来也没用,我是觉得,真遇着事了,他们丢下姑娘不理,跟废物一般。”
“我哪里都不去。”
“啊?”山贼很惊讶,“那姑娘出门远行,是要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就到处走走。”
山贼完全不明白,哪里都不去,到处走走,又有什么意思?
“可是,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道要做什么,那哪里会有达成愿望的喜悦?”山贼又想讲道理了。
达成愿望的喜悦?
丁妍珊愣了一愣。
“就像我这样,我有时候特别馋猪肉,好想能吃上满满一碗。最后终于能吃上的时候,高兴得差点掉眼泪。可是如果我不想吃什么,就是吃到了也不觉得太欢喜。这说的便是这个道理,对不对?”
丁妍珊没说话。
山贼继续唠叨:“你若是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走再远的路也到不了目的地,又怎会开心?”
丁妍珊转头看他。
山贼被她看得脸臊起来,咽了咽口水,声音小了,支吾道:“我……我就是说说,我的意思是,那什么,你可以给自己定个愿望。我就总是这样,有了愿望,达成的时候,就会很开心,这样你便会高兴一些。你现在这般不开怀,我……我……”
他话未说完,丁妍珊猛地站了起来,转身要走。
山贼看着差点没抽自己嘴巴,说这么多,人家不爱听了。可他除了动拳头打架,最爱的就是跟人讲道理,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真欠抽,真欠抽。
他想着,真打了自己的嘴巴一下。
这时正好丁妍珊转身回来,看个正着。山贼更想抽自己了,可美人正看他,他赶紧把手背到身后,抬头挺胸。
丁妍珊看他冒傻气的举止,似笑非笑,只道了一句:“我也有愿望的。可惜永远无法达成。”
“怎么会?”山贼一下来了精神,“只要有了愿望,终有一天能实现。就比如我吧,我想做山贼,最后终于做成了。我想在黑山上开垦出良田来,最后终于有收成了。我想把山上的泉水引到村子里,最后终于引过来了。我想……”
“我想所有那些事都没有发生过。我没被劫过,小玉也还活着,我还是那个刁蛮小姐,我爹还在家里,我姐姐也还与我有说有笑。”
山贼呆在那里,这些话他虽然有些不明白,但他却能从她那淡淡的语气中感觉到强烈的悲伤。他张了张嘴,想劝劝她,安慰她,却说不出话来。丁妍珊也压根儿没打算等他说话,她扭头走了。
山贼呆立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就算不明其意他也知道,她所说的愿望,是不可能实现的。
山贼忽然觉得好心疼。她到底经历过什么?她爹爹怎么了?她姐姐怎么了?为何她要独自出门,没有目的地,没有想做的事,只是随便走走?
山贼的心很乱,他觉得有许多话想对丁妍珊说,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抬头一看天色,他“哎呀”一声叫了出来,扭头赶紧往家跑。
路过孤单单走着路的丁妍珊身边时,他大声叫着:“姑娘,我先走一步,是时候该给我爹做饭了,让他饿了肚子他会骂人的。”他一边喊一边跑,转眼便跑没了踪影。
做饭?被爹骂?
丁妍珊愣了愣,看着山贼风风火火地狂奔而去,不禁有些想笑了。
这怕是她见过的最没气势的山贼了吧。
可很快她发现,这山贼不但没气势,还有些呆。因为几天之后,她收到了山贼送她的礼物——用破瓦盆装着的带泥的草。
那破瓦盆放在她的窗台上,他没留字,所以丁妍珊发现那盆草的时候着实愣了半天。后是丁大娘告诉她:“是山子送来的,他说你会明白的。”
一盆草,她还会明白?
莫名其妙。
丁妍珊盯着那绿油油的草,心里思索着山贼到底能不能分清草和花的区别。
“满妹去县里送山货,李家大叔也要送一车柴火过去。山子见着了,便帮着他们一道送了。待他回来了,你再问问他。”丁大娘看丁妍珊对这盆破草一头雾水的样子,便与她道。
丁妍珊点点头。不过她没打算问,她打算直接把那盆草丢回给那呆山贼。
可直到入了夜,那去县城的三个人都没有回来。
丁大娘开始忧心。每次满妹去送货都是下午便能归家,这回还有李家大叔和山贼一起护着,怎么天都黑了还没见人?
丁妍珊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陪着她站在村口眺望。村里各家得了消息,也匆忙拿了火把聚在村口。大家七嘴八舌揣测,有说也许路上马车坏了,有说也许是李大叔在城里遇着了熟人多聊了几句,但随着时间越来越晚,大家最后都不再说什么了。
村长带了人过来,嘱咐了几个年轻壮汉,让他们赶到县城里看一看,又说让他们沿途留心,不定是山子他们半道上遭了什么意外阻了脚程。
汉子们应了,准备水囊拿上火把就要出发。这时有人大喊了一句:“他们回来了,马车回来了。”
众人精神一振,转头望去,一辆马车正飞奔回来,车前面坐了一个人,正是李家大叔。
众人顿时松了口气,可等马车驶近了,却看清了李家大叔的表情,那是一脸的焦急。车板上蜷坐着丁满妹,衣裳破了,一身又是泥又是土的,甚是狼狈。
丁大娘吓得差点没站住,她扑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女儿。
丁满妹原是一直在哭,见得娘亲,更是扑到娘怀里呜呜大哭起来。
村民们全都围了过来,李家大叔忙道:“我去送柴火,山子帮着我去卸货,满妹去送山货,我们说好了完事后去接她。可没料到满妹等着我们时,碰上了县老爷的公子。那畜生喝醉了酒,正满大街调戏大闺女。待满妹发现时,想跑已是来不及,被那畜生手下人围住了,满妹挣扎呼救时我和山子正赶到。山子气不过,便与他们打了起来。可他们人多,竟是呼啦啦冲上来十多个人。山子让我别管他,快带满妹跑。我一看当时情形不对,周围人也没个帮手,大家皆是惧了县老爷,全跑没影了。我没了法,就先带着满妹坐上车跑了。可他们竟然还有人追,我们绕了好几个圈,这才敢回到村子。”
“这还有王法吗?”
“畜生哟!”
“山子现在何处?”
“哥几个快操家伙,我们去救山子哥。”
大家七嘴八舌地嚷嚷,村长一挥手,大家伙儿安静下来,村长道:“丁大娘,快把闺女带回去好好休息,今日里是闺女受委屈了,但也别慌,咱村就是一家子,绝不会再让外人来欺负的。李叔你也回去,这段时日就莫再去县城,有什么事乡里乡亲会帮衬着。”
一旁的村民用力点头。
“二狗,你们几个弟兄平素与山子最亲近。这时候得冷静,莫带家伙去县城闹,怕别人不知道是咱村惹了县老爷不成?你们先到山上去,看看山子是不是回来了,若没有,回来报个信。我与山子他爹去县城寻人,其他人都各自回去,把家伙准备好,各家闺女媳妇这段日子都别出门,男人们注意着点,若有陌生人在村子附近逛的,就都报个信。”
那叫二狗的年轻人带了几个小伙赶紧往山上跑。他们做山贼在黑山上有个据点,其实也是当初那伙真山贼的老巢。当初山子把山贼打跑了,便把那里当成第二个家,时不时窝在那里住一住。如今惹上了县老爷,为不给村里带来麻烦,他若能脱身想来也是会躲到那山里去。
村民们都觉得村长说得在理,都大声应了,各自回家准备。
丁大娘拉着丁满妹也往家去,路过山子他爹身边,连声道谢。老爹面露担忧,但也宽慰她们母女道:“闺女没事就好。我家那兔崽子皮粗肉厚,没关系的。”
丁妍珊跟着丁大娘她们回去了。于她而言,县官不过是个不入眼的小官,所以与村民们如临大敌不同,她倒是更关心受了委屈的满妹,还有至今不知踪影的山贼。
回到了屋里,满妹又哭了一会儿,终是平静下来。她如今回到了家,心里也没那么慌了。丁妍珊陪着她坐着,不太会说安慰话,只能是陪着。
过了好一会儿,一村民来丁家报信,说二狗他们在山上找着山子了。他打倒了那些县老爷的狗爪子,逃了回来。只是这事惹得大,他不方便回村子。那村民就是来告知丁大娘一声,让她们别担心。
丁大娘谢过,又赶紧从家里拿了鸡蛋和鸡,要带着满妹到山子家跟老爹道谢。母女俩走了,丁妍珊舒了口气,坐在屋里发呆。
当初她出事的时候,若是身边也有像赵家村里这般真心实意的人多好。只可惜,纵使金银满屋,也换不来温情脉脉。
丁妍珊想着想着有些伤感,正看着窗台上那盆青草愣神,忽听得窗外有人轻声唤“姑娘”。
丁妍珊心里一动,走到窗边,看见山贼正猫着腰躲在她的窗外头。他一脸的伤,身上的状况在屋外阴影中看不清,倒是那咧着嘴露着白牙的笑分外清楚。
“满妹没事,跟丁大娘去你家了。”丁妍珊以为他要问这个。
“我知道,二狗他们告诉我大叔和满妹都安全回来了。我就是想着来看看你,今天早晨给你送草的时候你不在,我也不知你最后明白了没,怕你挂心,所以过来与你说一声。”
说一声,说他那盆青草?
丁妍珊有些傻眼,这二呆山贼是被人打傻了吗?
“我想了好几日终是想明白了这道理,我想讲给你听。”
丁妍珊抿紧嘴,不听行吗?
“虽然我不该回村子来,可如若没把道理讲给你听,我今晚肯定睡不安生。姑娘,你可知,这些草便是长在那黑山上的。如今绿油油的,生得多好。可到了冬天,它们就全都枯死了。但实际它们没有死,春暖花开,它们又会长出来,长得跟从前一样好。姑娘,你说你希望事情没有发生过,就好像这些草希望不会有冬天一样,可是这是不可能的。但冬天过去了,它们还能重新成长。姑娘,事情过去了,你也一样会与从前一般的。”
丁妍珊僵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山贼咧着嘴继续笑:“姑娘,你说,我这话在不在理?”
丁妍珊不说话,只盯着山贼。这时候外边有人声及脚步声,山贼一缩脖子:“哎呀,有人来了。我不能让人发现我回村子了,不然我爹会揍死我的。我先走了,这几日我都躲在山上,姑娘别为我担心。”
他说完,也不待丁妍珊答复,一溜烟跑掉了。
丁妍珊怔怔看着黑糊糊的屋外,脑子里不停转着山贼的话,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人如贱草,难道才是道理?他敢以一敌十多人,却怕他爹的拳头,还有还有,她怎么可能会担心他?
这一夜,山贼纵使满身的伤,躲在山上却是睡得香。
丁妍珊却是辗转反侧很久才睡着。睡着了,还做了许多梦,她梦见了爹爹,梦见了姐姐、姐夫,还有龙二、居沐儿和苏晴。梦境很乱,她甚至完全记不得梦里说了什么。
她只是突然惊醒了。
转头一看,天亮了。外头有人敲门轻喊,说村里有县里的衙差闯入,让丁大娘和满妹莫要出门。
听起来事情似乎有些糟。
丁妍珊一惊,赶紧起身着衣。出到堂屋看到大娘和满妹一脸紧张地互相握着手坐着。一个邻居大婶正在与她们说话,说是来了许多官差,气势汹汹,扬言昨日里,赵家村的一姑娘和两个男人把县老爷的公子及属下打伤了,现在要来拿人。
正说着,丁妍珊等人已然能听到官差们的呼喝声。
他们开始砸东西,并喝骂着:“官差办案,你们这些贱民,竟敢抗命不从。快些把人交出来,不然你们整个村子都得完蛋。”
一旁有孩子哭了出来,然后似有大人将孩子抱走。丁妍珊听到村长的声音道:“官老爷,这一定是误会,草民这村子里全是安安分分的老实人,哪来的胆子敢对县老爷的公子不敬?我们种庄稼干农活儿的,哪里会武啊?”
啪的一声脆响,村长顿时没了声音。一个小伙子大声喊:“你们怎么能打人?”
官差骂着:“打人?少他娘的废话。打的就是你们这些刁民。还敢说不会武?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你们赵家村可是有队山贼出没,平素横行霸道,抢粮夺财,坏事做尽。还敢说不会武?老子告诉你,这次不但要把打人的人犯抓着,你们村里的这队山贼也得全都关牢里去。弟兄们,给我挨家挨户搜,年轻汉子都逮起来。”
“欺人太甚。”几个年轻人与官差们争斗打了起来,村长和村里几个老人在一旁忙劝着架,动静越闹越大。
一个十来岁的小子亟亟拍门闯了进来,喘着气道:“大娘,满妹姐姐,村长说事情闹大了,让我们通知各家,姑娘和幼儿都往山上躲躲。他们现在打起来了,先拦着官差们,大家趁这会儿从村后往山上跑。”
丁大娘和满妹吓得脸色发白,那陪在一旁的邻家大婶也亟亟要归家看看自家儿子和他爹的状况。丁大娘火速收了几件衣服,又嚷着让丁妍珊也快准备。
“姑娘如花似玉,若是教那县老爷的公子瞧着了,说不得起了歪心思。姑娘快准备,我们带你一起走。”
这种危急时刻,她们自身难保,却还想着她的安危,要带她一起逃。丁妍珊心头一热,说道:“能逃到哪里去呢,走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老少壮丁还在村里,难道妇孺孩童便能安生?”
“昨夜里村长说了,只能躲起来,他们找不到人,日子久了就没事了。”
“村长是没见过恶官吧?”丁妍珊淡淡地道。
丁大娘一愣,“啊”了一声。他们全村安安分分过日子,按时交税纳费,小小村子与世无争,确是没遇到过什么大的恶事。
丁妍珊道:“这村里汉子与官差打斗,他们只要立个名目,想把他们关多久就能关多久。前有县老爷公子的事,后有剿匪灭贼的由头,再加上全村汉子与他们过不去,你们跑了又有何用?他们若是想,便能教这村子完了。”
丁大娘吃惊地张大了嘴,于她单纯的心思是绝未想过能有这样的恶果。她结结巴巴道:“那……那……我们……我们也只能听村长的。不逃,还能怎样?”
这时候外头传来哭喊声和一阵吵嚷,那报信的小子机灵地钻出去看了,飞快回来:“他们绑了村长家的媳妇儿和孙子,外头打开了。李家大叔出来认罪任绑,可官差们不依不饶,还在抓人,说是要把村里的山匪全捕回去。他们人多,大娘姐姐们快逃啊。”
满妹哭了出来。昨日便是李家大叔一路护着她回村的,如今为了村人,他出来认了罪,却是让她快逃。可她怎么逃?她害怕,非常害怕。
丁妍珊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些时日,多得大娘妹妹照顾,我还没有报答过。”
丁大娘也快哭了:“姑娘,这会儿说这些做什么。现在这事态,怕是会连累你了,别的都不说了,姑娘快与我们逃吧。”
“不逃。他们抓了村里人,就是要把你们全逼出来。你们现在就算能逃到山上,过不久他们也会去搜山的,不把此事了结,你们这里永无宁日。”丁妍珊很冷静,她道,“妹妹,我给你的那个簪子呢?”
“在呢,在呢,我舍不得戴,包起来了。”
“去换身好衣服,把那簪子戴上。”
“啊?”满妹傻眼,完全没明白。
这时候外头打斗的声音更是响,山贼那洪亮的大嗓门清楚地传来:“昨日里那群王八羔子是老子打的,与其他人无关,把他们都放了,老子跟你们回去。”
丁妍珊心一颤,他居然从山上跑下来了?
她顾不得其他,对丁满妹又说了一声:“把发簪戴上。”然后自己转回屋里去了。
丁妍珊进了屋,洗漱打理好自己,然后打开了她的箱子,挑了最华丽的衣裳,摆出小镜子,梳了发式,点了妆容。不一会儿便成了一名华美贵气的千金小姐。
丁妍珊走出屋门,丁大娘和丁满妹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丁妍珊冲她们点点头:“我出去了。”
丁家母女已然不能给反应,完全不明白她打扮成这样出去做什么。那些禽兽连满妹这样没甚姿色的都要下手欺负,看到丁妍珊仙子一般的人物,还不得掳了回去?
丁妍珊没管丁家母女想什么,她很镇定地打开了大门,朝着声音最嘈杂、闹得最凶的地方走了过去。
她所到之处,周围忽然静了下来。
山贼正以一敌十,与那些不肯罢休到处抓人的官差打成一团,忽然眼前的官差猛地盯着他后方,两眼发直。他一愣,转过头去,便看见了那个他心里最美的姑娘正走过来。
她更美了。
山贼直勾勾看着,看傻了去。
丁妍珊皱着眉看他一身伤,这样还敢跟官差们往死里拼?有伤便罢了,他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丁妍珊白了他一眼,这一眼让山贼的心扑通扑通乱跳。美人给他白眼的样子也这般美。
丁妍珊站住了。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全停了手。
丁妍珊对着那群官差问:“谁是管事的?”
她声音不算大,但清清楚楚,竟是带着威严。那些个官差面面相觑,他们是绝没有想到,村子里居然有个镶金似的贵家小姐。
一官差回过神来,大声叫道:“你们这些刁民,快快束手就擒……”
“闭嘴。”丁妍珊扭头冲他一喝,又问其他人,“谁是管事的?”
那官差被个娘们儿喝了,顿觉脸上无光,几个大步迈过来就要去拿丁妍珊,嘴里骂道:“大胆刁民,敢对本爷不敬!”
山贼见此情景,冲到丁妍珊身边就要相护。怎料丁妍珊眼都不眨,扬手一个耳光就打了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那冲过来的官差被丁妍珊一个耳光打歪了脸。没等他反应过来,丁妍珊冷笑斥道:“刁民?本小姐使唤过的奴才都比你见过的人多。不长眼的狗东西,在我面前吠!”
那人一下竟被打蔫了。丁妍珊这一巴掌扇得甚得气势,且动作麻利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给人耳光子。加上她那身打扮、谈吐和说话口音,那人及其他官差再傻也是知道这姑娘绝不是普通人家出身,所以纵使看得出她是个弱女子,竟也不敢再妄动了。
“谁是管事的?”丁妍珊微眯眼气势凌人地再问。
几名官差互相撞了撞胳膊,两人扭头找人去了。
赵家村的村民们全都聚了过来,围了个半圈,将丁妍珊护在圈中。
山贼心里吃惊,他是知道丁妍珊定是出身富贵,但没想竟是这么大的架势。她说过她想做回刁蛮小姐,他听了没往心里去,但看方才她扇人耳光那动静,怕真是个厉害的千金。
如今这位千金在给他们村子撑腰,山贼心里有些担忧。他们这些僻壤乡下,便是上一级大官来了,也未必能斗得过这地头蛇县老爷。她只是个富家小姐,气势镇得住一时,怕是也难渡此劫。
山贼往丁妍珊身边一站,心里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他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护她周全。
不一会儿,一个衣着光鲜师爷模样的,抱着两个木箱子,领着好几个官差急匆匆跑了过来。人未到,声先喝:“何人如此大胆,敢在官老爷面前嚣张?”
村民中有一人喊道:“那是我家的箱子,他们劫了我家。”
转眼那师爷跑到跟前,横眼一扫那喊话的村民,正想斥他,却看到了丁妍珊。
师爷在县城里办差多年,却何曾见过这般贵气貌美的女子,一时间呆了去。
山贼皱起眉头,往前迈了一步,要挡在丁妍珊身前,丁妍珊却是手一拨就把他拨开。山贼不敢与她比力气,很 地被她拨一边去了。
然后丁妍珊的目光直视上了那个瘦小的师爷。
“你姓甚名谁?在县衙当的什么差事?”丁妍珊问了。
她的声音清脆有力,让那师爷皱了眉头。他见识多些,看出来丁妍珊不一般。
“我便是在县老爷身边当差的陈师爷。”
“只是个县衙师爷。”丁妍珊冷笑,语气里的不屑让陈师爷脸色一变。
“你是何人?”
丁妍珊看着他,继续笑:“我姓丁,来自京城。你不过是个小小县衙师爷,本没有资格与我说话,不过眼跟前的事我们得解决。我先问问你们。”她扫了一眼众衙役官差,朗声道,“你们谁人有家有口需要照看赡养的,站到这边来。”她一边说,一边手往左边空地一摆。
没有人动,众衙役官差面面相觑。
“很好,看来你们都是孑然一身,无牵无挂的。如此甚好。这样你们被判罪定刑时就不会哭爹喊娘说什么上有老下有小,全家指着你一个过活,恳求轻判了。”
陈师爷急了:“你这泼娘们儿放狗屁。判罪定刑?你招子也放亮些,我们才是官,你们区区贱民,竟敢口出狂言。”
“口出狂言的是你。”丁妍珊不急不躁,慢慢说话,“我告诉你了,我姓丁,来自京城。京城姓丁的人家不少,但像我家那般权势名望的却是没有。我这般说,你还不知道我是谁,那你这什么狗屁师爷真是白干了。”
陈师爷眼珠子转着,最后似是想到了什么,脸色一白。
丁妍珊看都不看他,继续道:“我爹虽入了狱,但部属人脉仍有许多在朝中为官,如今新任的刑部尚书也要叫我一声二小姐。我外公、舅公、舅舅、伯伯等,近的远的一堆亲戚皆在朝为官。你们自己数数,方才一口一个贱民,骂了我多少句?”
陈师爷脸色惨白,手一抖,抱着的那两个箱子摔在了地上。
其他人不知道,他却是明白的。上任刑部尚书丁盛,这个名字他记得。县城虽远虽小,但一样要收受朝中文书,一样要向上报事。他身为师爷,管的便是文书差事,自然亲眼见过刑部尚书丁盛之名在文书中出现多次。这女子气势凌人,强调自己姓丁,又说得头头是道,他虽是不太敢信丁家小姐会来这穷乡僻壤,但他一个小小师爷,确是不敢惹京城大户。
其他小衙役官差不明所以,赵家村村民们也不明所以,但那句“如今新任的刑部尚书也要叫我一声二小姐”是听懂了,“一堆亲戚皆在朝为官”也是听懂了,大家心里惊异,都朝着丁妍珊看。
陈师爷这会儿脑子正在转,他在想这事该怎么办。他想了又想,终是道:“不知贵客驾临,倒是失了礼数,姑娘莫怪。姑娘身边护卫丫环何在,不如一道到县老爷府上稍住,让我们也尽尽地主之谊。”
丁妍珊笑笑:“你不必试探我,我自然知道山高路远,强龙不敌地头蛇的道理。我敢独自站在这里,便是不怕你们使什么低劣手段。我府上知道我在这村里探亲做客,不多日我的护卫会来接我回京。你有本事,便将我与这些村民都杀干净了,把村子烧尽,莫要留下任何线索。对了,还要顺便把十里八乡的各个村都杀干净了。你知道的,各村之间常来常往的,若我们整个村被灭了,其他村子自然会留得些风声。你若不能把所有人的嘴都堵上,我府上护卫到来,知道发生了何事,莫说你们项上人头,怕是你们家里族上、县太爷官老爷的,全都得赔上性命。”
陈师爷及众人听得目瞪口呆,他们没想到一个姑娘家,竟是把狠话说得这般溜。
“陈师爷,你也莫想着我心狠。我自小跟着爹爹,看他办事审案,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手段没听过?京城里都是些什么人,我府上都是些什么人?若我少了半根头发,你信我,那后果你绝对想不到。”
陈师爷咽了口唾沫,心知若她真是那丁府千金,那她所说之事确有可能发生。他能逞一时之威,但绝掩不住后面的祸事。
他不敢惹。
他咳了咳,说道:“瞧姑娘说的,我们拿朝廷俸禄,为百姓办事,岂能干出姑娘所说之事,姑娘真是会开玩笑。今日来,我们也是秉公办案。昨日这赵家村的两男一女在县城里当众打了县老爷的公子和随从,当然,不论打的是谁,这都是违了我大萧律例,县老爷将逞恶之人拘捕归案,也是正事。”
这时旁边一名胳膊上包着伤的衙役指着山贼和李家大叔,嚷道:“昨日里就是这二人动的手,还有那泼娘们儿,一定也是这村里的。”
陈师爷点点头,装模作样地对丁妍珊道:“姑娘,你也看到了,这事可不是我们无中生有。姑娘来自京城,自然是知礼知法的,这恶事若不能严惩,我大萧律法必被践踏,百姓如何安生?”
村里人待要嚷嚷,丁妍珊一摆手,道了句:“叫满妹过来。”
村长推推身边人,那人待要去唤,却见丁大娘带着满妹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丁妍珊看着满妹按她嘱咐的戴了那发簪,满意地点头。她招招手,让满妹走到身边。
陈师爷身边那衙役忙道:“就是这娘们儿。”
丁妍珊冷眼一扫他,那人往师爷身后缩了缩。丁妍珊拉过满妹的手,对她道:“妹妹莫怕,你与陈师爷说说,你姓什么?”
“姓丁。”
“大声些才好。”
“我姓丁。”
丁妍珊点点头,对陈师爷道:“你听清了吗?我妹妹姓丁。我来探亲,便是住在她家里。”
姓丁?陈师爷脸有些抽。
这丁满妹一看就是乡下姑娘,难道还跟那京城丁府也有关系?
丁妍珊不理他,继续问满妹:“妹妹你说,昨日里在县城,是不是那县老爷的什么公子对你无礼了?”
丁满妹咬咬唇,想着昨日的险境,还有些怕,但她点了点头。
“他动手了吗?推搡打你?”丁妍珊有心护她闺誉,只挑了词说话。
满妹投给她感激的一眼,又点了头。
“一面之词。”陈师爷叫道,“是非曲直,待到县衙堂上,老爷自会好好审理。”
丁妍珊冷冷一笑:“我怕你家老爷不敢审。看到我妹妹头上的发簪了吗?那是太后亲手所赠御品。皇室之物,谁敢亵渎?昨日我妹妹头戴发簪,那县老爷的公子无视皇威,竟敢对她动手推搡,我妹妹自然全力相护簪子。方才你家奴才所指证的山子和李大叔也是拼了命地相护皇室尊威。谁错谁过,还用相议吗?”
这下所有人都吓到了。丁满妹更是腿一软差点摔了,幸得旁边丁大娘和邻家大婶扶着。
满妹的心怦怦跳,她居然戴着太后赠的簪子!
陈师爷目瞪口呆,饶是他想得再多,也绝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出。
他用律法压人,这丁家小姐居然能抬出皇威来。
陈师爷僵立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
村民与官差两边僵立许久,陈师爷终于发了话。
他不敢硬来,但他也不敢什么都不做就回去回话。被打的毕竟是县老爷的公子,他要是被一个姑娘几句话就吓退了,回去不好交代。
于是陈师爷说了说“既是皇室之物,定要好好保管”之类的场面话,借这由头让官差守着村子,然后道自己要回去向县衙禀报,带着人走了。
临走,他回头看了丁妍珊一眼。
丁妍珊立在那儿,冷冷地迎上他的目光。
闹了这一场,官差们也不敢乱拿村民的东西了,只按师爷的嘱咐将出村的各路口守个严实。
村里一片狼藉,各家物品散了一地。村长见此情景,让村民们赶紧各回各家,收拾清理。
丁妍珊一声不响,默默回了丁大娘家。
山贼也不吭气,跟在她后头也去了丁大娘家。
丁妍珊一点没与他客气,回到屋里就使唤他去借笔墨纸砚。山贼屁颠屁颠地赶紧跑村里赵夫子家中借去了。
待村长打理完事务,赶到丁大娘家时,丁妍珊已经写完了一封信。
村长问:“姑娘,这接下来如何办?他们守了村子各路口,摆明了后头还得再与我们计较。姑娘眼下虽是唬住了他们,但怕是那师爷招来了县老爷或是什么别的人,要与姑娘纠缠,要辨那簪子真伪,届时又安罪名下来,可如何是好?”
丁妍珊反问:“那村长是如何打算的?”
村长语塞,想了半天道:“祸端是由我村村民而起,与姑娘无关。姑娘此次仗义相救,我们整个村子自是感激在心。那县老爷不是个好对付的,姑娘还是暂避为好。”
“避哪儿去?”
“这个……”村长又想了想说,“黑山上有山子他们常去玩的木屋,也算隐蔽,姑娘可暂住那处。若是姑娘附近有朋友亲戚可以依靠的,我们也可将姑娘护送过去。官差们虽封了出村的大路,可我们还有隐蔽小路可以出去的。”
“对,对。”山贼赶紧表态,“我可以护送姑娘。”
丁妍珊白他一眼,山贼立时闭嘴,乖乖站着不说话了。村长也忍不住多看他两眼,这小子平日里最是闹腾,唧唧喳喳非让人听他说理,这会儿倒是稳重了。
丁妍珊道:“我若走了,你们怕是麻烦更大。村长既是对我有相护之心,我自当为这村子出一份力。那县老爷来了我是不怕,我爹确是前任刑部尚书,我家确是许多远近亲戚在朝为官,那簪子确是太后所赠。他除非横了胆要生事,不然不敢对我如何。”
“可这口说无凭……”村长就是怕县太爷来横的。
“村长放心。我看今日那师爷的德行,想来那县官也是个一样的货色。他若是这般,就算心中有疑虑也断不敢直接对我们下毒手。我们还能安好一段时日。”
“一段时日?”村长皱眉。
丁妍珊点点头:“这事里只有一点会有差错。”
“是什么?”众人异口同声问。
“我的家人,并不知晓我在此处,没有人会来接我。”丁妍珊环视一圈,说道,“我说我家护卫过不几日会来是唬他们的。那师爷回去禀报后,那县官或许会再来查探,我旁的不惧,就是他们若是守的时日久了,发现并无人来接我,心下一横使了毒手,那怕是就要糟了。”
“那……那……”丁大娘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们速去京城报信呢?”一人嚷嚷。
“路途太远,这往返回来,怕是村子早遭殃了。”另一人不待丁妍珊说话便驳了那话。
丁妍珊点头。她看信上墨迹已干,就将信折好,放进信封里。而后又进了屋里,拿了只手镯出来。她把手镯压在信封上,说道:“不用回京报信,那确是太远了。你们派个靠得住的,拿着我这信和镯子,去保凤城请刘平威刘巡抚来。这知县归属他的辖区,官大五级,处置这小小县官不成问题。”
村长呆了一呆:“可巡抚大人岂是我们想见便能见的?”
“若说是丁二小姐请他救命,他定会见的。”丁妍珊把信和镯子往前一推,“刘叔是我爹旧时部属,由我爹一手提拔,他与我家交情颇深,是看着我长大的,一直对我家不错。这手镯便是他送我的生辰礼物,他认得的。此去保凤城只需三日,如若顺利,往来六日即可,可比上京城快许多。请得刘叔来,将那县官处置了,你们村里,日后也才有好日子过。如若不然,就算眼下难关过去,我回了京城也保你们不住。”
众人点头,皆知事态确是如她所言。山贼大掌一伸,便去拿那信封:“我去,我就是拼了性命,也必会将这信送到。”
“你不能去。”没等山贼的气势使完,丁妍珊便一盆冷水泼了过去,“村里涉事的三人都被官差认了出来,所以不能没了踪影。若是让他们发现村里有人不见,反而坏事。”
山贼被斥了,很乖地赶忙把信封放了回去。
众人一商量,最后决定还是派二狗去。二狗会武,人也机灵,今日护着老人孩子往山上躲了,没让官差们混个脸熟。
如此这般,村民借出了一匹快马,二狗娘和其他村妇做了干粮备了水,然后等到天黑,二狗带上了丁妍珊的那封信和信物,骑着马,从村后的一条小道偷摸着溜了出去。
村长趁着夜,挨家挨户上门亲口嘱咐安排,家里有老有小的先偷偷安顿到别处去,其他没处依靠的这几日莫要擅自走出村子,各家相互照应,共渡难关。
第二日中午,县官李原广来了。他带着大批人马,说是听说赵家村里来了贵客,他来见见。话是说的场面话,但摆出的架势却是来拿贼的派头。
丁妍珊一早打扮妥当就等着他,她那副官家小姐的派头比他这县官还有气势。李原广昨日听得师爷一番话将信将疑,今日带人来就是想着若这女子不若师爷所言便先抓回去。可待得他见了丁妍珊,却是真不敢动她。
宁可被骗一时,也不能招惹了不该惹的人啊。
但李原广也有疑虑,他问了许多京城的事,又说了几个官宦名字试探,丁妍珊说得头头是道,反讥了他一番。
山贼自始至终站在丁妍珊身后,一心想护着她,看着倒像是她的护卫属下。李原广一时也闹不清这个把儿子揍了的山村小子到底是个什么来头。他想了又想,终是问起了那支发簪。
丁妍珊让满妹把发簪拿来:“当日太后六十寿辰,我爹带我和姐姐去赴宴,太后恩泽,送了我们姐妹一对发簪,我的那支便是这个。”丁妍珊大方地将发簪递给李原广看,“那日太后准备了许多礼物,上面皆有皇室徽记,若是大人识货,该是能认出来。”
李原广仔细看着,那上头确是刻着徽记。他一声不吭,将簪子还了回去。
村长在一旁松了口气。丁妍珊却笑道:“大人可是看清楚了。贵公子若是再莽撞些,将这簪子损毁,我就不知大人要如何交代了。”
李原广脸色难看,后又说不得几句,终是告辞离去。
李原广走了,但官差们还是留了不少守着村口。危机还未过去,但这次交手的胜利让赵家村村民们都相当振奋。
可山贼却是开始担心了。
“如今那知县要整治的目标,是姑娘了吧?有姑娘在,这村子他不敢动,但他无论如何是咽不下这口气的。”
“在他确认我是否有威胁之前,咽不下也得咽。”
“可他会不会想出什么毒计来?二狗去请巡抚大人,也不知顺不顺利,若是没赶上,姑娘的安危可怎么好?不如姑娘还是先到山上躲躲。那知县来过一回,没讨着好,若是再来怕就是出了对策的。届时他没找着姑娘,我们便说姑娘家人来了,带着姑娘去拜访旧友。那知县定是会猜疑拜访的是谁,这样也不敢对我们如何,拖得几日,说不定救兵就能到。”山贼说到这里,突然灵光一现,“对了,我干脆护着姑娘去找巡抚大人。一来姑娘安全可保,二来姑娘亲自去,巡抚大人想来更容易请,就算他没在请不到,姑娘也可脱了这里的凶险,平安回家去。”
丁妍珊盯着他,看得他脸有些臊。丁妍珊问:“你护着我走了,家人怎么办?村里人怎么办?”
“我会把我爹安顿好,让他藏到别的村子去。村里人家还有村长他们照看着。我把你送走之后,会很快回来,到时我任绑伏罪,不拖累别人。”
丁妍珊仍是盯着他,山贼脸一热心一暖,说道:“姑娘,你是个好姑娘,可你是被无辜牵连,我不想让你涉险。我们村子虽小,可大家都似一家人,我们相互照应着,会没事的。”
“一家人?”
“对。别看我们平日里总是吵闹,也为些小事干过架,可真出了什么麻烦,大伙儿都是齐心协力应对的。姑娘莫担心。如今那县老爷来过,这几日该是不会再来,姑娘趁这会儿去寻巡抚大人吧,早日有巡抚护着姑娘,我也放心些。待姑娘找着了救兵,再来救我们村子。”
“待我找着了救兵回来救你们?”
“对,所以姑娘安心离开吧。”
丁妍珊忽然笑了,笑得山贼心里有些不安,他说错什么了?
丁妍珊越笑越厉害,后头竟笑得眼泪都出了来。山贼挠头:“姑娘,你笑什么?”
“我笑这世间事真是古怪。”
“如何古怪了?”
丁妍珊侧头看了看山贼,说道:“我告诉过你,我从前被山匪劫过。”
山贼点点头:“姑娘不必再想从前的伤心事了。”
丁妍珊不理他的劝慰,继续道:“那个时候,有个盲眼姑娘和一个卖花姑娘与我一起,那盲眼姑娘让卖花小姑娘带着我逃,因为她记下了路。那时盲眼姑娘便说的是‘你们逃出去了,再带人来救我’。”
“她没一起走?”
“她说她盲眼,逃不快,会拖累我们。”
山贼点头,道了句“原来如此”。又问:“后来姑娘是逃出来了,那盲眼姑娘呢?”
“她也被救下了。说起来,那女人甚是聪明,若她在此,说不定就有什么好办法能帮我们脱困。”
山贼嘿嘿笑了声,讨好地道:“姑娘的朋友,也定是如姑娘这般伶俐的。”
可惜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谁说她是我朋友?我最讨厌她了。”
山贼一下被噎着。
丁妍珊又道:“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让山匪掳我的幕后之人,是我的姐姐,亲姐姐。”
山贼张大了嘴,呆住了。
“我爹知道是谁干的,却不追究。”
山贼惊讶得闭上了嘴。
“我姐姐与我姐夫联手,把我爹整进了大牢。”
山贼又张大了嘴。
“那盲女和她相公联手,把我姐姐、姐夫整进了大牢,判了死罪。”
山贼开始揉脸,这下不知该怎么反应才好了。
丁妍珊看着山贼,被他的表情逗笑了。
山贼觉得自己打心底里佩服她,发生了这么多事,她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他忽然明白了她为何没有家人陪护独自漂泊了。
“那是一年多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并不似现在这般。”丁妍珊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那时家里一团乱,什么事都要打点,爹爹忽然被关进了大牢,朝上人人自危,姐姐、姐夫跟着出事,我那时候才明白过来一切。我没了办法,硬着头皮在家里掌起了各项事务,我学会了许多。若没有那段日子,我怕是也应付不了这回的麻烦。”
“那姑娘为何会来此?”
丁妍珊把话说开了,觉得谈兴正浓,于是道:“我被劫之后,坏了闺誉,婚事上便无人问津。后有位周公子向我频频示好,我对他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只是他不介意我的名声,也不在意我爹爹与姐姐、姐夫入狱后家里的权势衰败,他说他真心实意对我。我已经二十了,老姑娘了,而我名声如此,家中状况如此,那周公子于我而言,自然是个好归宿。我心里喜欢,我想着所有不好的事都该过去了,于是我答应了他。”
山贼耳里一跳,嗡嗡作响,美人居然许了人了!虽然他没想过自己能与她如何,但听得她许了人家,他没来由心里一阵难过。
“可没想到,他家里听了消息,却是大闹了一场,甚至当着我的面,说了许多难听话。这时候周公子退缩了,他不敢违背家里的意思,我们的婚事就此黄了。不单没了婚事,从此竟也形同陌路,偶然见到,他扭过头去似未看见。”
“他……他……他……”山贼想骂这男人乌龟王八蛋,可一想这话有些糙,又怕招了丁妍珊不高兴,“他”了半天,终是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丁妍珊苦笑:“我消沉了好一阵,我知道所有以前发生过的事都不会消失,它们会伴我左右,在我身上打下烙印。家里已经上了正轨,我娘也缓过劲来掌了家里大局,天天与姨娘们斗,想着如何把她们撵出去。甚至她开始张罗着借我再攀门权贵,好帮衬着娘家,为了这个,她甚至说做小做妾都没关系。我心灰意冷,于是我想我干脆到处走走,走到哪里便算哪里。”
山贼听得好心疼,很想劝慰,却不知该怎么说。
“只是我没想到,走到这里,我又遇到山匪拦路。”丁妍珊说着,又看了看山贼。
山贼涨红了脸:“那是我们弟兄们逗乐子的,真不是成心劫人。”
丁妍珊点点头。
山贼忽然醒悟过来,话题被丁妍珊带偏了,他赶紧转回来,问:“那姑娘打算听我的吗?先逃出去,待寻到了救兵,姑娘再来救我们村子。”
丁妍珊摇头:“当日你与我说,冬天过去,草儿会再长出来,与从前一般生得绿油油。我却也有一道理要与你说。”
“姑娘你说。”
“过了冬天,再长出来的草,就算生得与从前一般,但它也不是从前的那些草了。那是另外一个生命,完全不同的、脱胎换骨的生命。”
山贼张大嘴,无法反驳,他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不逃。你们既是亲如一家,又都顾念着我的安危,我若不在此为你们撑腰解难,我又如何能心安?从前我家里发生了许多事,却没一件能有家人齐心赴难的团结,我在你们这里,却看到了。我会陪你们撑到最后一刻,有我在,那小小县官才会有所顾忌。”
山贼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他觉得这位姑娘不但美,还是世上最勇敢、最有情义的姑娘。他的心被某种说不清的情绪涨得满满的。
山贼的心乱了。无论白天黑夜,他脑子里全塞满了丁妍珊,她淡然地说着往事的表情,她微笑的样子,她站在那里与官差们对峙的威风八面,她反驳他的道理时说的话……
想到她的容貌,她的声音,甚至她扭头不理他的举动,还有她瞪他给他白眼的样子,他的心就怦怦跳得厉害。
可是山贼也知道,若丁妍珊是那绽放在高山上的鲜花,那他不过是山脚下的泥。他只能仰望,却没资格将她环抱。
山贼心里清楚,待那巡抚大人来了,便是丁妍珊要离开的时候了,也许这辈子他便没有机会再见到她。于是他抓紧了一切时间与丁妍珊相叙。他告诉她其实他没有那么坏,他也做过许多的好事。他告诉她他为何想做山贼,他还告诉她在城里武馆的那段日子是他最开心的。
丁妍珊也与他说了许多话,她说起了苏晴,说起了居沐儿和龙二,还有她的爹爹、姐姐和云青贤。
越是相叙,山贼就越是发现两人之间存在的差距。
他们村里人只烦恼吃饱穿暖,干活赚钱。他们混京城的,却是成天得计较利害关系,尔虞我诈。山贼想通了这一点,心里头更是对丁妍珊感到心疼。
只不过山脚的泥与山顶的花儿,距离确是远了些,太远了些。
这一连数日,县衙那边都没有再来找麻烦。这让山贼稍松口气,也让他得以有时间与丁妍珊相聚。但到了第五天,知县李原广又来了。
这回他仍是带来了大批人马,甚至备了一辆华丽的马车。
丁妍珊见状,心里咯噔一下。
“丁姑娘千金贵体,实不宜在这僻壤穷乡久留。姑娘说家中护卫会来接,本官却是担心在他们到来之前姑娘在这蛮荒之地出什么意外。若是未能保护好姑娘,便是本官的失职,届时该如何向姑娘府上交代?”
山贼听得心里大惊,他看了眼丁妍珊,见她脸色同样不好看,想来与自己猜测的一般。
这知县整治不成,便想用这场面话的由头将丁妍珊与村子软禁分隔开?
“本官定是要对姑娘相护,于是特遣了县里最好的马车来接姑娘。姑娘可在县城里安住,会有丫环、小厮伺候,若有兴致,也可到各处游玩,待家中护卫到来,本官亲自送你们出城。”
“大人还真是会说场面话。你是想把我支走了,再慢慢出这口恶气?”丁妍珊把事情挑明了。
李原广笑道:“姑娘多心了。实在是乡下地方,不宜姑娘常住。我这里来了贵客,我若不好好招呼款待,又如何与府上交代?”
“若我不愿走呢?”
“姑娘说的哪里话,我诚心诚意来请,姑娘哪有推拒之理?”
丁妍珊盯着李原广的笑脸,心知这下是有麻烦了。她自己是没事,李原广如今不敢动她。但他要将她与村子隔离开,会对村子做些什么她就真是无能为力了。可如若她不走,两边必起冲突,李原广用的接人由头似是挑不出什么来,但村民与他们大干一架,怕是又留下了罪证把柄,日后清算起来,这村子麻烦更大。
丁妍珊不说话,她盯着李原广,脑子里飞快地转着。
这个时候山贼忽然从丁妍珊身边站了出来,转身对丁妍珊一施礼道:“小姐,巡抚大人让小姐在此处等他,小姐没打招呼便四处游玩,似是不妥。”
丁妍珊一愣,眨了眨眼睛。
这边李原广微眯了眼问道:“你是何人?”
“小的赵文富,是小姐的护卫随从。”山贼一改往日鲁莽汉做派,低眉顺眼地装出一副仆役的模样。
“撒谎。”陈师爷在一旁喝道,“你分明是赵家村人,怎的变护卫了?”
“赵家村人便不能当护卫吗?”山贼问,“师爷这说的是哪一条律法律令?”
陈师爷一愣,还未及说话,山贼又道:“小姐花了银子雇我,我便是小姐的护卫了。既是小姐的护卫,自然要保护小姐的安危。大人要请小姐去做客,不知行程是如何安排?居所打算定在哪里?这些都要商议好了,小姐方能起程。另外,所有行踪地点我们都得报给京城府里知晓。还有,刘巡抚也捎信说要来人接小姐过去做客。今日小姐若是与你们走了,那巡抚那头来了人,却是不好交代了。所以按理,还得与刘巡抚那头相议好了,才能动身。”
丁妍珊听了山贼的话,忍不住笑了。
他想了这办法,是想护她呢。他成了她的护卫,无论她是不是会被带走,他都有理由在她身边护着她。
丁妍珊忽然觉得她明白他的心思,虽然他没有说,但她懂。
她禁不住心头一热。有多久了呢?有多久没人像他这般诚心护她?
李原广是不知丁妍珊想什么,他冲着山贼冷笑:“你倒是多虑了,即便你是护卫,也管不得主子家的行事。本官请小姐到府上做客,正是为小姐的安危及住行舒适考虑。待京城那边来人,本官也会一并请到府上,难不成你以为你们这僻壤穷乡还真能留贵客?说到巡抚大人,本官倒是知晓他近来公务繁忙,也不知是何时给小姐捎的信让小姐做客?若真有此事,本官也可以代劳,将小姐送到保凤城。”
山贼一噎,想不到什么好办法,转头看向丁妍珊。
丁妍珊也正望着他,她对他微微一笑。那笑容极美,山贼被笑得大脸一热,却舍不得移开目光。
“大人。”丁妍珊道,“刘巡抚确是邀我去保凤城做客,不过不是这两日。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家儿子犯了事,你咽不下这口气,你想拿这村子杀杀威,又被我挡了道,你更咽不下这口气。你想带我走,无论是请我做客还是想将我囚了,我都不会依你的意思,我告诉你,虽你真不认得我,但我确是你惹不起的。那日我与你的师爷说得明白,你动村子,我必会报复回来,你动了我,我家里必会报复回来。要把我们全整治干净,不留一丝线索,让我家人找不到把柄,你没这个本事。所以,我诚心劝你一句,与其苦苦相逼,不如见好就收,趁事情还没闹到不可开交,你我权当没发生过什么,相安无事,岂不是好?”
李原广脸色铁青,心头火起。事情全教这丫头揭了,还是当着村民和他属下的面,这次事情若是这般过去了,他日后在他们面前还有何脸面、有何威严?
李原广一咬牙,无论如何,今日带了人来,总不能再空着手回去。若这丫头说的是真话,他放过他们,日后也会遭殃,倒不如就铤而走险。
这般一想,李原广对丁妍珊道:“本官一片好心,姑娘眼下不明白没关系,待得本官接姑娘回去好生照顾直到你家人来接,姑娘慢慢自会明白本官的苦心。”他言罢一挥手,几个官差一拥而上,欲拉丁妍珊上马车。
山贼挥臂推掌,顿时打倒两个。他挡在丁妍珊面前,大喝一声:“谁敢妄动!”
李原广见此情景,心中更气,喝道:“你好大的胆子!”
“你才好大的胆子!”丁妍珊呵斥,架势比他还大,“我不愿走,你还敢强掳了人不成?”
此时丁妍珊心里有些悔,她低估了这小地方的势力,她以为她把话说成那样便能镇得住,但她忘了,这里毕竟不是京城。这官小不识人,胆大豁出去。她犯了错,她把小人的恶胆激出来了。
果然李原广是要豁出去了,他大声呼喝着,官差们拿着刀就上来了。
村民们见此情景,老幼妇孺纷纷躲闪,年轻壮汉们也操起了家伙,跟着山贼一起要与官差们拼了。
大家打成了一团,丁妍珊大喝一声:“住手,都住手!”她想帮他们,可事情好像越来越糟,她果然是无用的吗?她连一个善良的小村子都保不住吗?
没有人听她的,官差不住手,村民们自然也不能束手就擒。丁妍珊没了法,她走向李原广,求道:“大人,万事好商量,你让他们先住手。”
李原广得意扬扬:“姑娘这会儿是想明白了?”
丁妍珊点点头,挨近了他,又道:“大人快让他们住手。”
李原广笑着,正想讥她几句,忽见她一扭身,接着手腕一痛,竟是右臂被扼制在了身后,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耳旁听得丁妍珊恶狠狠地道:“让他们住手!”
李原广哪曾料到会有这等事,吓得差点没了魂,他惊声大叫:“住手,都住手!”
所有人都停了手,被眼前这一幕吓呆了。
“我对你客客气气,你便当我好欺负?”丁妍珊压了压匕首,吓得李原广腿软,“你让你的那些官差全都退出去。”
李原广一连声叫唤,官差们听令往后退。
丁妍珊又道:“刘巡抚虽然不是这两天邀我做客,我却是这两天使了人去邀他了。本想等他来了我们好好处置这事,可你非逼着把场面弄成这样。”
“我们……我们如今也能等他来。”李原广声音都抖了。
“是要等他来,只不过得委屈大人了。”丁妍珊咬牙,“在他来之前,我得让大人在这里做做客。”
众人大吃一惊。
官差不敢动,村民也不敢动。抵御外侵是一回事,劫持朝廷命官又是另一回事。
但山贼动了。他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将李原广的两只胳膊都扭到了身后,紧紧扭住。其实丁妍珊没甚力气,若李原广用力挣动必能脱困,只是他胆小怕死,吓到了,没反应过来,不敢动,这便让山贼有了机会。
山贼一出手,李原广这下就真的是没办法挣脱了。
可丁妍珊不满意:“这是我做的事,与村民们没关系。”
“是与他们没关系。只与我有关。”山贼应着,很认真。
她的事,便与他有关。
他的眼神清澈、真挚,丁妍珊沉在他的目光中,呆了去。
“你们……你们这是劫持朝廷命官,是要砍头的。”李原广现在反应过来了,他一边哆嗦一边嚷着。
丁妍珊不理他,她看着山贼。
山贼也不理他,他看着丁妍珊。
李原广扭动挣扎,却是挣不动,他嚷嚷着:“你们若不快些放了我,这后头可有好果子吃。”
丁妍珊回过神来,正待说话,却见几匹骏马飞驰而来,马上锦服侍卫模样的人大声叫着:“刘巡抚大人驾到,此处发生何事?”
大家皆是一呆,直到看到了大批锦服官差骑马拥着一辆马车而来,这才有了真实感。
救星终于到了!
后头的事就简单许多。
顺利完成任务的二狗受到了村民们的热烈欢迎。
巡抚刘平威一下马车便朝丁妍珊走来,李原广原以为是冲着他来,岂料这巡抚大人开口第一句竟是唤了声:“二小姐。”
李原广心一颤,便知自己要糟。
他果然是糟了。刘平威大刀阔斧,查了他的罪,搜了他的案证,村子县城一溜查,翻出好几桩他犯下的事,又顺着他把他上面的贪官揭了底,一派关系全揪了出来。
赵家村人心振奋,喜气洋洋。山贼却是欢喜不起来,因为他知道,丁妍珊该走了。
果然刘平威要派人将丁妍珊送回京城,丁妍珊自然不能推辞。
那一日村子里大包小包的准备礼物,惜别这位贵人。丁大娘拉着丁妍珊的手哭了一路。
大伙儿直把丁妍珊送到了山路那头才依依不舍地回来。
山贼没有送她,他跑到了黑山上头,远远看着京城的方向。那里太远了,比山脚到山顶的距离还要远得多。
山贼在山上发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他一路狂奔,跑到了丁大娘家,他在屋外看向丁妍珊原来住的小屋,那窗台上,已经没有了那盆青草的踪影。
山贼的心狂跳,然后,难过塞满了心头——丁妍珊走了。
山贼觉得心底空荡荡的,似乎有些什么东西,跟着她一起走了。
赵家村恢复了平静。
村民们跟往日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再普通没有了。
不多久,新的县官上任,还特意来了一趟赵家村探视。虽然丁妍珊走了,虽然刘平威没再来过,但新任县官也当这村子与别的不一般,以为这定是有后台关照之地。
赵家村的日子越来越好过了,而山贼却是越来越沉默。他不再去玩拦路打劫的把戏,也不再带着弟兄们前呼后拥地满山跑,他沉稳了许多。
他常自己蹲在山脚看着那一片绿油油的青草地,他常仰望着山顶,看着山顶上盛开的小野花,他常在想美人姑娘此刻不知在做什么。
他想念她,就像鱼儿想念水一般。
山贼的老爹也看出了山贼的不对劲,他把山贼痛揍了一顿:“你这傻娃崽子,也不看看自己的斤两,人家姑娘那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少想些没用的,赶紧成个家,让我抱抱孙子。”
山贼不想成家,但他知道自己确实年纪不小了。他想过随便找个,可大娘大婶们帮忙说的亲,他真的没甚劲头。
那些姑娘都没有丁妍珊漂亮,都没有她聪明,都没有她那般贵气干练。
最重要的是,都没有让他的心怦怦乱跳。
几门亲都没有说成功,山贼老爹又把山贼揍了,他听了山贼拒婚的理由后,更是狠揍了他一顿:“你这小王八羔子,去哪里学的这些个乱七八糟的。啥叫没让你的心怦怦跳,老子打得你跳行不行?让你娶媳妇,又不是让你充军上战场,你心跳什么跳。老子跟你娘成亲的时候,面都没见过,还不是过得好好的?哪有你这般挑三拣四的,你当你是王孙贵族,姑娘们还能排一溜任你挑呢?”
山贼被打得卧床三日。
这三日他好好地反省了一下自己。他到底是怎么了?
他是喜欢看漂亮姑娘,可现如今他觉得就算是比丁妍珊更美的姑娘放在他面前,他也不会喜欢。
不,不,怎么会有比她更美的姑娘呢?在他心里,她就是最美最美的。
再者说,过去就算是看到漂亮姑娘,他心里乐一乐便算了,可如今这般牵肠挂肚,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山贼伤好了,跑到黑山脚下的草地里蹲了三天。他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他喜笑颜开,回家收拾了行李,借了乡亲的一匹马,在自家老爹的骂声中,策马奔出了村子,直奔京城而去。
山贼日夜赶路,沿途做些苦力换宿换食,百般节省千般辛劳,终是来到了京城。
京城比山贼想象的还要气派,却也比山贼想象的还要不招人喜欢。
他一身布衣土气,来这没两日就已见识过不少白眼。更让他生气的是,他还听到不少说丁妍珊坏话的。
说她丁家没一个好人,说她自小就骄纵刁蛮,说她家坏事做尽了才会遭报应。说她喜欢一个叫龙二爷的男人,为了他拖到十八都未嫁,结果人家不要她,娶了个盲女。又说她被劫匪劫过,早就不清白了。还有说她遭了这么多事还不知廉耻,居然妄想嫁入周家,可惜那周家老夫人是个厉害人物,那丁妍珊的如意算盘打错了云云。
山贼那时正蹲在墙角吃面,一边吃一边听到这群妇人在面馆里碎嘴。她们说着各家的不好,说着哪家闺女不讨喜,又说谁谁家要娶妾,说着说着,便扯到了丁妍珊。总之最后的结论是,这丁妍珊如今要是能嫁人,就是做个偏房也是她的造化了。
山贼心里很生气,但他还是把那碗面吃完了。他吃完了面,走到后厨房放了碗,然后帮面馆老伯劈完了柴,搬完了板车上的几袋米面,又把水缸挑满。干完了活儿,他跟老伯招呼了一声,便出去了。
他在外头等了一会儿,那几个扯人闲话的妇人才散了,山贼悄悄跟了最碎嘴的那两人,跟到了她们住家。然后他悄悄潜了进去,在她们的米缸里各撒了两把沙子,又拿了她家的油,倒进了她家的水缸里。
做完了这些,山贼心情好多了。他哼着小曲,晃晃悠悠地溜到城外看风景。远处有山,却不是他的家乡。那山郁郁葱葱,定是也有青草遍地,定是也繁花似锦,定是也满是山泥。
山贼看着山色,摸了摸自己的衣裳,一低头,看到脚上的粗布鞋。
他是个乡下人,他是山脚的泥,他这副模样上门去找丁妍珊,说不定又会损了她的闺誉。山贼盘着腿叼了根草,认真想着怎么办。
他要见到她,他有个道理想讲给她听。
第二日,山贼跟面馆老伯打听,问这京城里有一个很有名气的盲女,听说她聪颖过人,有个妹妹是卖花姑娘。
老板马上知道他问的何人:“那是龙府二夫人,那妹妹也不卖花了,嫁给了龙府的一个护卫,连同老母亲一起搬进龙府里过好日子了。”
“哦,哦。”山贼应着。其实他对什么夫人和妹妹都没兴趣,他只想问那龙府在哪儿。
面馆老伯对这年轻人倒是喜欢。干活卖力,又不要工钱,就是管他三餐面,借个柴房让他睡,算是白捡了个壮劳力。如今听得他问这些,倒也告诉他了。
于是山贼去了龙府,求见龙二夫人。
山贼见到龙二夫人的过程并不顺利。先是门房问他是谁,见夫人做什么。他说了对面馆老伯说的说辞,他是龙二夫人一个友人的旧友,想找夫人帮个忙。
那门房问是哪位友人,山贼留了心眼,说是事关重大,见到了夫人才能说。那门房想了一会儿,终是进去报了。
山贼等了又等,门房回来了,领来了一位老人,他称他“铁总管”。
铁总管问了山贼同样的问题,他是谁,见夫人做什么。山贼把话又说了一遍。铁总管又问那友人是谁,山贼不说,只道那人说了,这事只能找夫人。
铁总管皱了眉,让他等着,转身回了府里。
山贼长这么大,还没有敲过这般大户的门,竟也不知原来求见个人,都得经过好几道关卡。
龙府前的大路宽敞,行人如织。山贼想起他悄悄去看的丁府的大门,那条街也如这边一般,热闹、气派,只是他知道那门的背后,却是冷漠和算计。
山贼深吸了一口气,给自己鼓了鼓劲——他一定能见到她的,他要把他的道理讲给她听。
山贼等了好一会儿,铁总管终于又出现了。他领着他到了一间堂屋,里面没有别人,他只交代让他等着。
山贼点了头,深呼吸几口。他没敢坐,只站着等。他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他觉得他离丁妍珊近了一大步。
屋外传来脚步声,山贼猛地站直了。他望向门口,却惊讶地发现进来的是一个年轻男子。
朗眉星目,薄唇轻抿,相貌堂堂,贵气严肃。山贼一愣,这时一旁的小仆道:“这是我家二爷。”
山贼又一愣。龙二爷?是他,那个丁妍珊曾经想嫁的男人。
“你找我夫人何事,你说是她朋友相托,是哪位朋友?”
龙二一句废话都没有,问的问题虽是与门房及总管一样,但给人的压力却是完全不同。山贼被问得一噎,磕磕巴巴地道:“我……我见了夫人才能说。”
“不说?”龙二上下对着山贼一打量,飞快地道,“送客。”
山贼傻眼了,没想到让他进来了,却是这么干脆地就要打发他走。他见那龙二爷转头要走,急忙喊道:“二爷,二爷,我确是有要事见夫人的。”
“何事?”
“我……我想见个人。”
“见谁?”
“丁二小姐。”山贼被压得问一句答一句,说到丁妍珊的名字,不禁脸一热,低了头小声道,“丁妍珊丁姑娘。”
“要见丁妍珊?”龙二奇了,“你要见她,来找我夫人做什么?去敲她家大门去。”
“我……”山贼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解释,最后憋出一句,“我确是需要夫人帮个忙。”
龙二皱了眉头,完全不明白这乡下小子是什么意思。于是问:“你说让你来这里的那个朋友,是谁?”
山贼咬了咬牙,支吾说了:“是丁……丁二小姐。”
这回换龙二愣了:“丁妍珊让你找沐儿帮忙,好让你见她?”
“不……不……”山贼连连摆手,脸臊得通红。
龙二却是有了兴趣,这乡下小子一副含情带羞的样,对象居然是丁妍珊?
“这事挺有意思。”龙二转身,吩咐门口的小仆,“去请二夫人来。”
山贼张大了嘴,这……这就能见了?
山贼原以为龙二夫人是个厉害的角色,却没想到竟是柔柔弱弱、儒雅和气的人。她半分架子没有,说话又是柔声细气,这让山贼顿失防备,话不觉多了些。
待他回过神来,却是已将怎么与丁妍珊相识、丁妍珊怎么救了他们村子说了个七七八八。而后他看见龙二夫人的微笑,又看到龙二爷坐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的模样,顿然警醒——自己是不是说得太多了,丁妍珊会不会不想让别人知道她的这些事?
其实,他就是想过来求龙二夫人帮他约一约丁妍珊,让他们能见上一面就好。怎知与龙二夫人多聊了几句,就把事情都说了。
山贼正懊恼,居沐儿却是问了:“赵家村离京城很远吧?”
“是挺远的,我走了一个月。”
居沐儿微笑:“赵兄弟不远万里来此,要见丁姑娘,所为何事?”
“我……我代表村里乡亲来谢谢她。”
“哼。”龙二在一旁轻哼,显然不信,“怎么你们村里是这么个讲究,人在的时候没好好谢,非得隔了这许久才派个人来道谢?”
山贼语塞,涨红了脸不知该怎么答。
“你又怎知我家夫人能帮你去找丁妍珊?”
“这个……丁姑娘当日在村子里,与我说过夫人的事。她说夫人救过她,又说了她家人与夫人之间交怨,还有……”他瞄了一眼龙二,决定不说龙二的事,“总之,我知道夫人与丁姑娘颇有交情,我在京城也没别的人可找,于是就斗胆来了。”
龙二搓搓下巴:“你们聊得还挺多的呀。”
山贼脸通红,真想拔脚就走。可他太想见到丁妍珊,于是脚不听使唤,生了根似的动不了。
好在居沐儿没与龙二一般调侃他,她只道:“我可以去问问丁姑娘的意思,可她愿不愿见你,可不是我能作保的。”
山贼喜出望外,一个劲儿地谢:“多谢夫人。若是丁姑娘不愿见,也没关系,我知道她过得好不好便成。”
居沐儿点点头,又问:“赵兄弟如今居在何处?”
山贼把面馆的地址报了。居沐儿与他约好,待她问了丁妍珊的意思便遣人与他报信。
居沐儿当日便去丁府找了丁妍珊。丁妍珊听得山贼来找她,有些吃惊,吃惊完了,却不说话。
她站起来摸了摸桌上那盆青草,好半天才问:“他自己来的?”
“应该是。”
丁妍珊微笑,又问:“他看上去如何?好不好?”
“那我可不知道。”居沐儿也笑,“我看不见,你忘了。”
丁妍珊坐回桌前,问居沐儿:“这事你怎么看?”
居沐儿忍不住又笑了。看来那叫赵文富的,也不是白头瞎脑地白跑一趟。
居沐儿道:“我想,他大概无法适应京城吧。”
“我也不适应。”
丁妍珊这回答让居沐儿又笑。她问:“他是做什么营生的?”
“自己种地,有时还做些杂活儿,日子不算好。”
“那你如何适应?”
丁妍珊脸一红,嚷道:“我可没说要跟他过,我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
“哦。”居沐儿抿嘴笑,点点头。
丁妍珊推她一把,娇嗔道:“你越来越讨厌了。”
居沐儿又点头,喝了口茶。
好半天丁妍珊忽然道:“沐儿,你帮我回他,就说我不见。”
“不见?”
“对。”丁妍珊红着脸,却是清清楚楚地道,“我想知道,若我不见他,他会怎样。”
“好。”居沐儿应了,临走时却问,“若他没有来,你打算怎么办?”她知道丁夫人最近对丁妍珊的婚事逼得很紧。
丁妍珊愣了愣:“我不知道。”
若他没有出现,她便是真的不知道会如何。
逃是不会再逃了,她懒得。
可能会抵死不从,抑或心灰意冷随便摆布,她也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
可是他来了!
他居然会来!
虽然丁妍珊还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她知道,他来了!
足矣。
居沐儿向山贼转达了丁妍珊不愿见他的意思。
山贼愣了半天,有些惊讶,又有些难过:“她不愿见我?”
“是的。”
山贼呆了半天,问:“那,她过得好吗?”
“不算好。”居沐儿实话实说,“衣食无忧,却郁郁寡欢。她娘给她寻了门亲。”
“哦,原来是这样。”山贼低了头,“难怪她不愿见我了。”
居沐儿不说话。
山贼过了好半天道:“那也没关系,既是家里安排了亲,她不见我也是对的。我听说大户人家规矩多,我没有直接上门找她,也是怕损了她的闺誉。”
居沐儿点点头,暗想这毛头小伙儿倒也心细。
山贼又道:“我明日便回去了。我想再托夫人一件事。”
“何事?”
“我想托夫人帮我带句话。”
“请说。”
“山脚下的泥,与山顶上的,都是一样的。”
居沐儿愣住:“就这句?”
“对。”山贼笑了笑,“请夫人转告她,我们村子很好,丁大娘她们也很好,我也很好,让她莫要惦记。”
居沐儿点点头,心里有些着急,怎么听起来这赵文富像是打算一走了之,再无牵挂了?
可山贼接下去又说:“我回去后,会好好营生。我别的本事没有,只有力气和会些武艺,我打算去城里找些活儿,日后有机会,也收些徒弟弄家武馆接些活计。待我安顿好了,有时间我再来探望丁姑娘。到时候,恐怕还得麻烦夫人。”
居沐儿一愣:“你还要来?”
山贼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笑:“总归得来看看才好放心。到时丁姑娘嫁了人,也不知夫家对她好不好,她的日子是不是如意。我不会打扰她的,就想知道她好不好。”山贼说着说着,有些脸红了。他顿了顿,道,“这些个夫人就不必与丁姑娘说了,她不愿见我,莫要扰了她。就请夫人与她说,不管黑山还是京城外的青山,草儿都是绿油油的。山脚的泥与山顶上的泥,都是一样的。我来这里,就是想与她说这个。”
这天晚上,山贼正帮着面馆老伯劈最后一次柴,忽听得老伯唤说有人找。
山贼出去一看,是个小厮模样的。他自称来自龙府,是二夫人遣他来传个话。
“夫人说了,你明日要走,请在巳时动身,走南城门,下竹林道,那路旁有个竹亭,有人在竹亭等你。”
山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答应了。反正他的归家路确是要走这一条道的。
第二日,山贼骑着他的小瘦马上路了。他按着居沐儿交代的时辰出发,出了城门没多会儿便看到了那个竹亭。
亭里立着一个人,是名女子。桃红色的衣裙,远远看着,在一片翠绿色中很是亮眼。
山贼心里忽地怦怦乱跳起来。他一夹马肚子,快跑了几步,离得近了,终是将那女子看清,竟真是丁妍珊。
山贼又惊又喜,差点说不出话来。
“你……你……”他结巴了半天,终是把话说完整了,“你怎会在此?”
“我为何不能在此?”
山贼张了张嘴,竟是不知该怎么答,最后憋了一句:“我心里真欢喜。”
丁妍珊脸一热,却被他的傻模样逗笑了。
她一笑,他也跟着笑。
两人笑着,却是没说话。最后是丁妍珊让山贼把马拴在亭子边,拉着他坐在亭里说说话。
山贼听话照办,却有些不放心:“这里在路边上,人来人往的,看见我们了可怎么办?”
“我不怕,你呢?”
“我有点怕。”
“怕什么?”
“我走了,她们说什么难听的都与我不相关,可你还在这城里生活,你被人闲话,我心里很不舒服。”
丁妍珊又笑了:“说我闲话的太多了,不差你这一条的。”
山贼想想也是,遂点点头。她没有受那些碎语影响,能过得开心些,如此也好。
“沐儿说你还要来。来做什么?”
山贼脸的腾的一下红了,这……这龙二夫人居然把他的话说了。可是既说了他还要来,必是也说了别的,但既然说了,她怎么还问?
她……她……
山贼顶着个大红脸,硬着头皮小声道:“来看看你。”
“看我做什么?”
“看你过得好不好。”
“哦。”丁妍珊点头,一边笑一边盯着他看。
山贼被她看得颇不自在,赶紧找话:“你不是说不见我吗,怎会在这里?”
“我到底是要看看为何我等了大半年你才来。”丁妍珊不答反问。
山贼张大了嘴,脸更红了:“我……我……”
“为何没给我写过信?”
山贼嘴张得更大了,愣了半天,小声道:“我不太识字的。”
丁妍珊仍是笑,笑着看他。
山贼咬咬牙,道:“可我别的挺好的,字也是可以学的。”
丁妍珊的笑容大了,山贼的脸更红。
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完全不知道自己与她在聊些什么。
这时丁妍珊又问:“你来之前,有没有想过万一我已经嫁了呢?”
“没想过。”山贼老实巴交地答,答完了,又抢着道,“就算嫁了,我也能来看看你好不好啊。”
“若我过得不好呢?”
“那……”山贼顶着张又红又黑的大脸,梗着脖子道,“那我就带你走,绝不让别人欺负你。”
“那你定走不出京城便被人打死了。”
“我自然不会这般鲁莽,定是会想好办法再行事。”
“那你想好了来寻我之后该怎么办吗?”丁妍珊眨巴着眼睛看他。
山贼有些心虚,怕被她笑话,但还是说了:“我不可能在京城里让你过上好日子,这里的人还碎嘴,你过得不开心,我也不会欢喜。村子里确是太穷了些,什么都没有,你也不能久住在那里。所以我想就在我学武的城里找份活干,那武馆我很熟的,我去当当教头,存些钱银,日后也开门收徒,开家小武馆。到时……到时你若还过得不好,我便来接你去。”
山贼说到最后,声音小了,脸又涨得通红。他这话说得,好像人家姑娘愿意跟他走似的。
可话都说出来了,他又不愿退缩,于是硬着头皮说下去:“我是个粗人,可是我发誓我一定会好好对你的,我会努力挣钱,绝不让你吃苦。在村子里,我便喜欢你了,可是我不敢有什么念头,可你走了,我总是心里惦记。后来我想通了个道理,我虽然像是那山脚的泥,姑娘你像是那山顶上盛开的花,可是山脚的泥与山顶的泥是一样的。只要有心细栽,它一样能让花儿开得好。我想了这个,便来了。我就想亲口与你说,无论如何,只要你愿意,我一定护着你,我一定会对你好的。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山贼一口气说完,把头压得低低的,不好意思看她。可等了半天,那丁妍珊却是半句话也没有给他。山贼心里有些慌,抬头一看,丁妍珊也正看着他。她的眼睛润润的,亮得出奇,这般模样,在他眼里,真是再美也没有了。
“你问我为何会在这里?”
丁妍珊忽然开口说话,山贼傻傻点头。她当初说不愿见他,他难过得一晚上没睡着。
“因为你说你还要来。”丁妍珊笑笑,脸也红了,“赶不走的,我才要见。”
他们之间的差距如此大,虽然他不远万里而来已是心诚,但若是轻易退缩,只怕将来也难与她维系。
山贼一听,喜出望外,赶紧顺竿子往上爬:“我不但赶不走,我还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我还想好了日后的营生要怎么办,我不是一时冲动,我是考虑好了才来的。我不会让你受苦,我一定对你好。”
他噼里啪啦一通说,说着说着,看丁妍珊一边笑一边脸红,他的脸也红了,终是说不下去,只好挠挠头陪她一起傻笑。
“你要开武馆?”
“对,对。”
“你会记账吗?”
“我学。”
“你不识字,怎么写账本?”
“我学。”
“开武馆要多少银子?”
山贼说了一个数,又道:“那是几年前我还在城里的时候听他们算的,也不知现在是什么行情,我回去了便要去打听的。”
“那这么些,你得存多久?”
山贼张大嘴,赶紧道:“我不止做一份活儿的,城里的机会多,我多拼命,一定尽快存上。我这次来京,也没花多少钱银,我很省的。”
他还待再说,丁妍珊却是不想听了:“等你存好了银钱,我怕都老了。”
“那……那……”山贼慌了,这是不要他的意思吗?
“我……”他还待说什么,却被丁妍珊抢了话,她道:“我送你一样东西。”
山贼赶紧应好。现在她说什么都是好的,只要她别不要他。
丁妍珊从怀里掏出一个袋子,递给了山贼。山贼接过打开一看,却是大吃一惊。里头竟是银两和首饰。
“这是我的私房钱。我存着,原本是想如若要远走高飞,就用这钱度日的。如今便给了你,你去开武馆吧。”
“这……这……我不能要。”山贼觉得那钱袋直烫手。
“你不要,便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来接我。我告诉你,京城里的人都不是好惹的,我娘要逼我嫁的,定是位高权重的大户。届时我若是过得不好,受欺负,凭你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把我接走。你不怕死,我却是不想没了倚靠。”
山贼盯着那钱袋,眼眶一热,他咬紧牙关,心里直恨自己没用。
“这钱银是我借你的,你早日安顿好,早日来接我,钱银以后要还给我的。”
山贼僵立在那儿,想了半天,心里明白她说的是实情。他忽地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哑着声音道:“是我没用。”
“你说这些,我不爱听。还是那些什么山脚山顶的泥有道理。”
山贼用力点头:“你等着我,我一定尽快来接你。”
“你要给我写信。”
“好。”山贼又用力点点头,眼泪涌出眼眶,他臊得用袖子用力擦去,再点头道,“我回去就好好学字,你等我。”
丁妍珊笑,轻声道:“我等你,你要快来。”
山贼猛地将她拥进怀里,紧紧地抱住了她。
三年过去。
丁妍珊二十有三,是京城里有名的老姑娘和泼辣货。
为了不嫁人这桩事,她闹了好几场,且都是真刀真枪真拼命的闹法。最后她娘亲没了办法,也不再有人家愿意娶她,就是做妾室也不敢再要她了。
京城里风言风语,丁妍珊却不急不恼。
她每个月都能从居沐儿那里收到好几封信。信是来自遥远的地方,信上的字很丑,但情意真切。写信的那个汉子事无巨细地向她禀告着自己的生活起居、营生状况。信里没有忧伤和挫折,全是令人开心的事。但丁妍珊知道,他吃了很多苦。
丁妍珊也给他写信,她的信很简单,因为她的生活很简单。
她在等他。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终于有一天,他的信上写着,这是最后一封信,因为他要来了,他来接她。
他信守诺言,他来了。
他没有鲁莽行事,他找了龙二夫人帮忙,当然龙二夫人就使唤了一下龙二爷帮忙。于是嫁不出去的丁家二小姐要嫁人了。
嫁的是龙家的一个远房亲戚,远得绕了好几圈都说不清辈分关系的亲戚。这亲戚不但住得远,而且还穷,据说聘礼寒酸得只有三个箱子。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丁二小姐答应了。
这头有龙二爷压着,那头有丁二小姐闹着,丁家没了办法,也或许丁夫人早对这个女儿没了心思,于是这桩婚事成了。
那日,一辆装点一新的红绸布马车,接走了京城里的话题人物丁妍珊。从此,这个人留在京城的消息便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刁蛮任性,最后无奈下嫁了个乡下人。可是无论坊间怎么传,丁妍珊却知道,她从此过上了幸福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