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二问居沐儿,为何要对丁妍香说那句话。居沐儿答:“明明是心肠歹毒之人,偏偏要把自己想得悲情凄楚。我是真不喜欢,不让他们难过我心里不痛快。”
龙二哈哈大笑。这小气巴拉的做派,他真喜欢。他对居沐儿道:“你不用喜欢他们,喜欢我便好。”
居沐儿却是一笑:“我喜欢二爷也没用,我又被休了呢。”
龙二的笑顿时僵在脸上。
居老爹遇到了一个难题。按说女儿已被休离龙家,那他该把女儿接回家里住的,可是他每次去龙府领人都没领上。
龙二爷严防死守,就是不让他把人带走。
这实在是于理不合啊。
居老爹原本也不是这么讲究,但这和离是皇上亲自说的,籍簿司那里还贴过皇榜。别人家和离都只贴普通榜公示而已,科举中第才有皇榜。而他家沐儿可算好,这种事都能惹来张皇榜。
居老爹虽然莫名觉得人生中经历过一次上皇榜的机会也不错,可又实在觉得这事不光彩。
反正呢,总之呢,居老爹得了龙二爷的保证,说他肯定会再把沐儿娶过门的。且又说了好多凄楚之言,让他不要狠心拆散他们这对苦命鸳鸯。居老爹其实也嫌接来送去的麻烦,可是皇上亲口说离,他不接,这算不算违抗皇命呢?这违抗了皇命,后果严重吗?
所以居老爹很苦恼。
只是居老爹不知道,龙二也很苦恼。
龙二去见了皇上,先是就皇上强拆他们这对全天下最般配的有情人的恶劣行径进行了谴责,然后他给了皇上机会,让皇上收回成命,让他俩再为夫妻。
皇上压根儿没答理他,只埋头看棋盘。
龙二摆事实讲道理,说什么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云云。说了好半天,皇上终于抬眼看他:“你小子把朕也算计了进去,一桩冤案你不能好好跟朕说?非得把朝廷内外整得个天翻地覆?敢利用朕,没治你大罪便是大恩了。再者说,那日情形你也是见着了,云青贤要查抄你龙家虽说过了些,但那也算是有凭有据的,朕若不将你那夫人与你龙家剥清楚关系,怕是你到现在还焦头烂额。你没谢恩便罢,还在这里唧唧歪歪的,想来是朕平日里对你太客气。”
“皇上想要草民谢恩,就再赏个大的吧。再给指个婚如何?”
“不如何。君无戏言,朕让你们和离,现在再指回去,朕的颜面何存?”
听那意思,这事不可能帮他办了。龙二很不高兴:“皇上就是摆明了非得毁我姻缘。”
“朕如何毁了?朕只说剥了她的龙府籍,又没说她不得再入籍。你不是本事挺大的吗,你不是小小草民把皇上百官都摆布得妥妥帖帖的吗,再娶就是了,难道她不愿意?她若不愿,那是你没本事,与朕无关。”
皇帝这话说得一肚子酸气,他是确实恼了龙二,这设的局一套接一套,把他逼得也不得不跟着一起演。
真是亏得没让龙二做官,这家伙要做了官,不得把大家伙儿玩得人仰马翻的?这口气皇上是没那么痛快咽下,所以当日顺着情势教训了龙二一把,气死他!
看皇上那小气巴拉的样!龙二心里腹诽着,鄙夷着。
但他确实很头疼。因为沐儿也生他的气了。他布局良久,什么都没告诉她,而且他还设计让她被诬告坐牢。
用她的话说就是,居然忍心让一个瞎子去坐牢,这心肠怎的这般狠?
她说她坐牢受了苦,她还天天受惊吓,吃不好睡不香,她还为他担惊受怕,她还这样那样。总之,他在她心里的罪状一件件一桩桩,多了去了。
她是还住在龙府,是还跟他一屋一床睡,是还时不时让他得逞亲热,但她就是不松口再嫁他。
他烦啊烦,一天不让这女人的名字再写到龙家籍簿上他就一天心里不能舒坦。
这就是斗争!他家沐儿跟他较上劲了,他偏不信,他会斗不过她?
好吧,来硬的确实不行,那来软的。
可龙三拒绝帮他,凤舞压根儿没想过要帮他,宝儿不知道该怎么帮,龙大和安若晨远在边关,余嬷嬷和铁总管都说二夫人确实是受苦了,她高兴怎样,你就顺着她吧。
顺着她?怎么不来顺着他呢?
龙二心里不痛快。他左思右想,硬的不行,软的不行,他利诱还不行吗?
那日龙二听得居沐儿与凤舞聊天,两人说到梦中所求,求之不得的好物。凤舞说是江湖中的一把神器利剑,而居沐儿说的却是朗音阁里的那台“龙凤合鸣”——那台她从学琴始便仰慕已久的传世好琴。
龙二知道那台琴,就是八万八千两金的那台。
他挣扎犹豫数日,终于忍着心痛走进了朗音阁。
“掌柜的,那破琴,不,那台绝世好琴是怎么卖的?”
“不卖。”掌柜的连眼皮都没有抬。
不卖?龙二脸黑了一半:“不是八万八千两金吗?”这数字他记得牢牢的,再问只不过是想砍砍价而已。
“八万八千两金是卖给居沐儿姑娘的。”掌柜慢吞吞地道,“我这琴乃无价之宝,从未想过要卖。只居姑娘妙语妙琴,起手仙音,我输得心服口服,这才勉强开了八万八千两的价。但当时龙家不要这琴,遣了我回来,我心里实在欣慰。如今再有人问,自然是不卖。”
勉强?欣慰?
一个卖琴的要不要这么嚣张?
龙二咬着牙道:“买卖人讲一个信字,既是当初说好了价,怎能出尔反尔不卖了?”
掌柜抬头,终于正眼看向龙二:“龙二爷,我卖琴,只卖知音人。无论是几两银的普通琴,还是万两金的传世琴,只有知音人才会弹。更何况那台“龙凤合鸣”天下独一无二,非懂琴惜琴之人又如何能用得起它?金银有价,琴却无价。龙二爷,莫要用你的金子糟蹋了这琴。”
这下龙二的脸全黑了。
金子糟蹋了琴?到底是什么糟蹋什么啊!
那块破木头,用金子换还敢说是被糟蹋?
龙二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果然这些迷琴的都是疯魔的。这琴掌柜简直就是被师伯音附身了,还道什么卖琴只卖知音人,什么破规矩歪道理!
龙二积着一肚子气回了家。还未进屋,就听得居沐儿的笑声。龙二大踏步走进去,只见居沐儿靠在软榻上,一旁小竹正捧着一本书在给她念。
见得龙二进来,小竹忙起身施礼:“二爷回来了。”
居沐儿满脸笑容,站起来向龙二伸出手,被他握住了手掌,笑道:“小竹送了我一本书。”
龙二扫眼一看,是本坊间流行的闲书,讲些野史故事、狐妖书生之类的。龙二当下更不高兴,这破书值多少钱银,小竹这个偷奸耍滑的,这般便将他家沐儿逗得如此开心,而他想花钱银买些好的却是买不到。
龙二瞪了小竹一眼,小竹莫名遭殃,不敢久留,慌忙告退。
龙二抢了那书,拉着居沐儿坐下了:“爷比小竹识字多,爷给你念,定是比她念得有趣。”他清清嗓子,真的开始念了。
居沐儿不好扰了他的兴致,也没好告诉他他念的这篇小竹已经念过了,于是便由他去。龙二念着念着,居沐儿笑了起来,不是故事有趣,实在是她家二爷用那种板板的腔调,把个好端端的才子佳人故事弄得苦大仇深,她真的是忍不住,太好笑了。
龙二见她笑得开心,趁机哄道:“沐儿,你与我一起欢不欢喜?”
居沐儿点头,还在笑。
“那我们更欢喜一点,挑个日子成亲如何?”
居沐儿摇头。
龙二把书册一丢:“你莫要拿乔,当初明明说好了,待师伯音一案解决,你便嫁我的。”
“那回的已经嫁过了。”居沐儿不慌不忙地答,“这回是因为你诬我入狱,皇上为保龙家才将我休弃的,与上回说的无关了。”
龙二一噎,她道交货呢,还分上回这回?
但其实说起这事他心里是有愧疚,确是让沐儿受了许多苦楚,虽然这法子最终将云青贤伏法,但他狠心对她也是事实。
如今报应来了。他对她心疼,自然也得把这口气咽了。
“那你究竟如何才能允?”
“如今这般也挺好,不着急想呢。”
报复,这绝对是在报复。龙二心里那个堵啊!为何他偏偏就瞧上了这么一个小气巴拉的妇人?她要是有他的一半胸怀,他们俩早就能和和美美、相亲相爱的了。
不对,他们现在也是和和美美、相亲相爱,只是缺个名分。
名分!他要名分!
龙二忍了两天,又去了朗音阁。
“掌柜的,那琴你如何才肯卖?”
掌柜抬眼看他:“龙二爷为何想买此琴?”
“既是琴中圣品,自然值得好好收藏。”龙二觉得自己的语气相当诚恳。
“不卖。”掌柜答得干脆利索。
过了一日,龙二又去了。
“我能凑齐八万八千两金,这世上怕是再没人能出得起这价了。掌柜的你再考虑考虑,有了这钱,你后半辈子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不卖。”
五天后,龙二又去了。
“那个,掌柜的,我虽不识琴,算不得知音人,但我家沐儿却是懂琴的。你当初不也是服气她,才愿意卖她的吗?我买琴,便是要给她的。”虽然丢脸,但为了把琴弄到手,龙二厚着脸皮说了。
“我服气她,却不服气你。”这回掌柜的终是没再说“不卖”二字,但说的话也相当不中听。
龙二忍着气,硬着头皮问:“那要如何才能让掌柜的服气?”
那掌柜看着龙二,道:“龙二爷为师先生的冤案平反,这事我是听说了。就为这个,我才乐意与龙二爷说上几句。如若不然,我这小店,是不招待琴盲的。”
龙二头顶开始冒烟。
掌柜接着说:“龙二爷既是为师先生平了冤,那也一定知道,师先生说过,非知音人面前不弹琴。我对师先生极是仰慕,所以我的琴,非知音人不卖。二爷可知何谓知音人?”
龙二咬牙不语。何谓知音人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那绝对不会是琴盲便是了。这掌柜说了半天废话,是想羞辱他吗?
“当初史大人在师先生门前弹琴,终得师先生肯定。我的要求也不高,若是龙二爷也能把琴弹得令人动容,我便算服气了。”
动容?魔音入耳,让人想死算不算?
龙二话都说不出来了。这时候真该请出宝儿,让她好好传授一下拨弦就是弹琴的气势出来。
掌柜的完全无视龙二的脸色,又道:“若是龙二爷并非此琴的知音人,便不用再来了。”
龙二灰头土脸地回了龙府。
其实龙二心里明白,沐儿此生,非他不可,就如同他对她一般。他们共同经历了这许多,彼此之间不会再有间隙。她再嫁他也是必然,总不可能没名没分一辈子。
但龙二如今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越得不到的越想要。他让沐儿吃了这么多的苦头,他就是想让她欢喜开怀,他期待着她摸到那把琴的惊喜表情。
他就是想要那琴,非要不可。
不就是拨拨弦弹个琴吗,就像是有节奏地拨个算盘罢了,算盘他闭眼都能打得好,拨个琴算什么?连宝儿都能斗琴去,他乃龙府当家人,难道还比不上个娃娃?
龙二决定要拼上一拼。
首先,他得找个弹琴的先生。沐儿是不能找的,被她知道了他的秘密便没有惊喜了。坊间的那些琴师也是不能找的,他们那些碎嘴的,不多时全京城都知道他龙二爷在学琴,那他的面子往哪儿搁?龙二想了半天,终是想到了一个人选——陈良泽。
自打发现陈良泽与柳瑜感情和睦,龙二心里头勉勉强强对他改观了少许。加上这人颇为老实,不张扬不碎嘴,又算是熟人,龙二觉得找他学琴应该隐秘又安全。
陈良泽一听龙二要学琴,虽然意外,但也还是认真教了他,并守口如瓶。
可龙二稳住了陈良泽,却忘了还有一个柳瑜,他忘了柳瑜与他家沐儿那是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于是他到陈家偷偷学琴的事,经柳瑜的嘴,传到了居沐儿耳里。
“我从来没有见过弹琴姿势这么难看的。”这是柳瑜对龙二爷弹琴的评价。
“我也从来没有听过谁人学琴,能把每一下节律都弹不到点子上的。”这是柳瑜对龙二爷琴艺的总结。
于是这天居沐儿跟着柳瑜悄悄地去了,她站在门外,听着龙二那“惨不忍听”的琴音,湿了眼眶。
居沐儿没惊动龙二,她悄悄回了趟娘家,找了居老爹,写好了庚帖,立了份婚契,然后带回了龙家。
龙二这日学完了琴,巡完了铺子,晚上还在外头应酬了顿晚饭,入了夜,这才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家里。他进得屋来,却见居沐儿躺床上睡了。龙二有些奇怪,过去看了看她,又摸了摸她的额头,担心她是否身体不适。
出了屋子问了小竹夫人今日做了什么,听闻无甚异常,他又回了房。
这一次,他终于看到了桌上摆着的帖子。
红纸包着的封帖,喜气洋洋。
龙二心头狂跳,两个箭步冲过去,打开一看,竟是居沐儿的庚帖婚契。龙二大喜过望,扑至床上,对着居沐儿一阵狂亲。
居沐儿本就是装睡,被他这么一闹,装不下去了。
龙二主动自觉地扯开衣裳:“来来,我们要好好庆贺。”
居沐儿抚着他的脸庞笑:“都依了你了。日后别再辛苦操劳,早些回家。”
龙二没想其他,欢天喜地地应了。
这一夜龙二爷分外生龙活虎。第二日歇了一日未出门,只与居沐儿腻在家里。居沐儿松了口气,龙二去学琴她心里着实是心疼的,定了婚书让他踏实了便好。
怎知第三日开始,龙二又开始了早出晚归的日子。居沐儿闹不明白,她打听了一下,那婚书龙二搁在手里,还未去籍簿司办入籍之事。可他之前左磨右求,又为这去学琴,怎么婚书到手,他反倒不着急了?
居沐儿问了龙二,龙二道:“待办了婚礼之后再去入籍。”
居沐儿惊得张大嘴:“办婚礼?还办?”
龙二理直气壮:“爷堂堂龙府当家人,怎么能做贼似的悄无声息入籍了事?自然是要好好操办一番。”
居沐儿涨红了脸:“二爷,三次了呢!”
“三次怎么了?三次就不能办了?哪条律法定的,还是皇上下旨了?”
居沐儿闭了闭嘴,最终还是没忍住,道:“二爷,人家送礼的心里肯定抱怨了。”
“他抱怨他的,礼到就成。”
居沐儿终于不说话了,她能说这样她也会觉得丢脸吗?
可龙二却将她抱在怀里,誓言旦旦:“这第三次婚礼,定是我俩的最后一次了。我一定要将它办得无比热闹,更胜从前。”
更胜从前?这听着还真是让人心惊。
“我一定要为你挣足颜面,让你风风光光地再嫁进来。”
还挣足颜面?居沐儿欲哭无泪。早知如此,她就不该心软的,应该再拖他一拖,拖得他再没心思想什么婚礼才算罢了。
可如今婚契在他手里,后悔已是不及。
居沐儿越想越亏,她觉得她是中计了。不然龙二怎么突然失心疯似的去学琴,还偏偏找上陈良泽?定是故意这样让她得到消息,然后被他感动。
亏了,亏了,她上当了。
可居沐儿没想到,让她震惊的事情还在后头。
那一日,龙二又去了朗音阁。
掌柜的见得他来,微微一笑。
龙二还没说话,便觉脸有些臊。他咳了几声,终是道:“我会弹琴了。”
掌柜点点头:“若是二爷有天赋,学个三年五载的,该是会有所成。”
天赋?龙二决定他听不见这词:“我等不了这许久。这琴,我要用来做聘礼的。”
“龙二爷又要成亲了?”
“又要”这两个字咬得重。龙二开始生气了。
“不知这回要娶哪家姑娘?”
龙二头顶冒烟,这掌柜定是故意的。
“你说知音人便能买琴,我会琴了,算知音了吧。我出得起八万八千两金,沐儿喜欢这琴,你也曾愿意卖琴给她,如今我买了赠她,也不算坏了你的规矩。”龙二一口气说完,盯着掌柜。
那掌柜也看着龙二,两人大眼瞪小眼。过了一会儿掌柜道:“二爷,会弹琴了并不叫知音人。”
龙二咬牙。
掌柜又道:“我当初说了,你若能弹出动人琴声,便将琴卖你。”
龙二继续咬牙。
掌柜看着他的神情,笑道:“这世上好物千千万,能做聘礼的也不止这一件。二爷何必执著。”
“可只这一件,在沐儿心中独一无二。”龙二还记得当初沐儿抱着他哭喊,说她很喜欢,这琴是世上仅有的,独一无二。
“独一无二却并非非有不可。居姑娘虽对这琴爱不释手,但未曾听说没它不行。”
是不曾没它不行,但他就是想给她买。
是他疏忽没顾好她的安全,使得酒铺被烧,她从前的琴谱藏本和收藏的琴全被毁于一旦。又是他害得她尝了牢狱之苦,提心吊胆过了这么些日子。他不懂琴,不能陪她享这琴之趣。他从前行径恶劣,在坊间传了她不中听的话。他害得她明明品行端庄却得三嫁,落下了不好的名声。他希望能补偿她,他希望她开心。
虽然她那么容易满足,念个小故事便能让她笑,可他还是想买这台琴。
这世上仅有的,独一无二——那便是他的沐儿该有的东西。
龙二僵直地站着,不说话,却也赖着不走。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掌柜的这个要求他办不到。穷极一生,他怕是也弹不出什么动人琴音来。
掌柜见龙二就这般站了许久,忽叹口气,道:“二爷可知道仙音谷?”
“知道。”仙音谷是北郊的一处山谷,谷中有一自然形成的平整高台,三面环山,面朝低谷,在那台上抚琴,整片山谷都能听到回响,故名仙音谷。那正是师伯音行刑的地方。
掌柜的道:“若二爷真有诚心,敢在仙音谷里抚上一曲,我便把这琴给你。”
龙二的脸瞬间绿了。
他再不识琴,也知道仙音谷是琴者圣地。师伯音在那里留下绝世一曲之后,那里更是成为琴者较技之所。让他去那里抚琴,无异于当众羞辱他。
“十日后,我会广邀琴者赏琴,这台‘龙凤合鸣’也会拿去给大家开开眼。如果二爷想要琴,便来吧。”
龙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府里的。
他愁眉不展,茶饭不思,他真的很想要那台琴,他想送给他的沐儿。若是他的沐儿有了那台琴,在京城里该得多神气!
婚礼上把那琴一摆,可是都把那些富家显贵的宝贝比了下去。想想就让人欢喜。
可真要去仙音谷自取其辱吗?
仙音谷赏琴会的事传得很快。居沐儿也收到了消息。她兴高采烈地与龙二说了这事,她说她想去看一看,听一听“龙凤和鸣”的声音。
“你没听过吗?”
“听过,但这等好琴,多听一次便是多一次福气了。”居沐儿一脸向往,向龙二撒娇,“二爷,你陪我去嘛。”
“不陪。”龙二越发堵心。
“那你让我去嘛。”
“不许。”她要是去了,那他还怎么去?要他在沐儿面前丢这个脸,他可丢不起。
居沐儿不高兴,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为何不让去?
“反正你不许去。”龙二丢下这话,扭头走了。
仙音谷赏琴会,这一日终于还是来了。
龙二确定了居沐儿这日会乖乖待在家里,这才放心地出了门。
他先去铺子里坐了会儿,犹豫挣扎了半天,最后还是独自骑马,去了仙音谷。
仙音谷这天热闹非凡,许多琴铺的琴师都携琴前往,参加这赏琴大会。“龙凤和鸣”的琴音,可不是随随便便能听到的。
龙二到了那儿,看得琴师一个接一个地炫技,而他两手空空,又是全城知名的琴盲,惹来不少目光。
朗音阁的掌柜也看到了龙二,他笑着过来招呼:“龙二爷,弹琴吗?”
龙二咬着牙反问他:“十万两金,卖吗?”
那掌柜摇摇头,走开了。
龙二又站了许久,终是忍不住走到那掌柜身边。他问:“你一言九鼎,言而有信?”
掌柜点点头。
“只要我上去弹了,这‘龙凤和鸣’琴便归我?”
“弹完一首完整曲子便行。”
龙二黑着脸,凶巴巴地道:“借我一台琴。”
掌柜很爽快地借给龙二一台琴——龙凤和鸣。
龙二傻乎乎地站在台上,瞪着那块烂木头。
底下黑压压一片人,却是安静无声。
“龙凤和鸣”终于出场了,可为何是龙二爷站在上面?
龙二觉得头皮一阵发麻,他终于坐了下来。他眼睛瞪着琴,完全不敢瞄向别的地方。他的手抚上了琴,却没有开始弹,他竟然不知道怎么开始好。他只学了两个月,虽然每日偷偷苦练,但他如今确实不知该如何是好。
咚的一声,他开始弹了。他的脑子也跟琴弦一般,嗡嗡作响。
不是说这是一台好琴吗,为何声音这么难听?
咚的一下,龙二又拨响了琴。
下面没有声音,他想大家应该都是目瞪口呆吧。龙二又拨了弦,他要弹的是《凤求凰》,他只学了这一首,可他现在不知道自己弹的是什么。
他想他这辈子最难堪、最出丑的,应该便是这一回吧。他有些后悔,但已骑虎难下。他拨着弦,心一横,管它三七二十一,反正就是弹琴而已。
这全是为了那个不会讨欢心的女人,那个狡猾的、聪明的、会撒娇、爱闹他的女人。龙二把琴弦拨啊拨,已经不管不顾了。
他决定回去后就把那女人按在膝上狠揍一顿,她要是问为什么,他就答“爷就是想揍你”。然后他要把这琴送给她,他想看到她惊喜的笑,也许她还会欢喜得落泪,也许会抱着他给他一个吻。
龙二不知道自己弹的是什么,他听不出来好坏,他就按着陈良泽教他的,死记硬背地弹着。
这台琴是他给那女人的聘礼,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婚礼,他发誓,他们绝不会再和离分开。他要给她一个最风光的婚礼,他要让她做最开心的新娘。
龙二的脑子里似乎塞满了东西,又似乎空空如也。他觉得他听到了琴声,却不是他的。他心里一动,抬眼一看。
是沐儿。
她还是来了。
他就知道,她从来都不会听话,“乖”这个字眼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这么爱琴,怎会甘心错过这个赏琴大会?
她来了,听到了他的琴音。
可她没有笑话他,她哭了。
此刻她席地而坐,就坐在离他不远处。她膝上摆着也不知打哪儿来的琴,她正在弹,一边落泪一边陪着他弹。
龙二有一瞬间的愣神,但他很快回过神来继续弹。他不能停,说好了是要弹完一整首曲子这琴才能归他,此刻若是停了,前功尽弃。
居沐儿也在弹,她跟着龙二的节奏,配合着他乱七八糟的琴音。龙二眼眶有些热,他这个“妙手仙音”的媳妇啊,这怕是她弹得最丢人的一次琴吧。
下面的人开始窃窃私语,大家似乎在传发生了什么事。紧接着,一位琴师坐下,开始抚琴,跟着龙二的琴音,弹起了《凤求凰》。
另一位琴师也坐下了,再一位,紧接着再一位……
满谷的琴师坐了下来,大家一起在弹《凤求凰》。
龙二的琴音早被压了下去,但他不在乎。他一边看着居沐儿一边起劲地弹着琴,这曲子弹完了,琴便是他的。
此时此刻,什么羞辱什么难堪什么尴尬统统都抛到了九霄云外,龙二很开心,非常开心。
八万八千两呢,白得了,还是金子!
保值保价,还能哄媳妇开心!
这块烂木头,他太喜欢了!
那一日,《凤求凰》的曲音,响彻了整个仙音谷。
师伯音曾经说过,弹琴只弹与知音人听。
朗音阁的掌柜也曾经说过,好琴只卖给知音人。
什么是知音人?
龙二不懂琴。但他懂情。
自某日一个盲眼姑娘拄着杖走进他的茶铺,提了无礼要求还泼了他一身茶后,他就开始与情有缘了。
拨算盘的手,也是能握紧弹琴的手的。
正月十八是个好日子,但龙二爷再不愿于这日成亲了。
他选了正月十六。只因这日子比十八早了两日,他便高兴了许久。
居沐儿第三次嫁给了龙跃,成为了龙二夫人。
婚礼极其盛大,那台“龙凤和鸣”摆在了喜堂正中。
宾客络绎不绝,贺礼收到手软,龙二爷喜笑颜开。
朗音阁的掌柜也来了。他与众宾客说,这琴,他从不想卖。当日师伯音回萧国,曾与他说,他为史大人解开琴谱后,就要回西闵国成亲去。掌柜当时想着,要把这琴送给师先生做新婚贺礼。在他心里,唯有师先生才配得此琴。
但师先生枉死,这琴也就继续摆在了他的店里。
掌柜说,他愿与龙二爷赌琴,是因为看出他有情。他不但有情,他还有义。他解开了师先生的冤案。
正所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琴悦耳,情悦心,缺一不可。
自那天起,在京城开始卷起以琴为礼的风潮。而男女示情,都要弹上一曲《凤求凰》。这曲子不能好好弹,要弹得别别扭扭、乱七八糟方能显出诚意。
而龙家除了居沐儿,依然是一家子琴盲,无甚改变。
但也有一桩变化。这变化是在很久很久之后。
某日龙二夫人醒来,忽对枕边的龙二爷道:“相公,虽然看不清,但你比我想象的要俊些。”
龙二爷的反应是愣了好一会儿,然后突然叫道:“你看见我了?”再然后,他继续叫,“龙居氏,在你心里究竟是如何糟蹋爷的相貌的?”
坊间传,龙二夫人的复明是因其侠义心肠,感动天地,是以赐下神迹。
也有人说,那是因为龙二爷痴心以待,神明垂怜,是以降下奇恩。
但无论如何,盲女三嫁,只嫁一人,这个故事流传了下去,成为一段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