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柯领命走了,龙二回到内室。
他挽起帐子,见到居沐儿脸色发白愣坐在那里,不禁有些心疼。他坐到她身边,抚了抚她的发,为她扣上了扣子。
居沐儿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唤道:“二爷。”
龙二将她抱进怀里,软声安慰:“莫慌,事情总会查清楚的。”
他虽让她莫慌,但此时龙二自己都在后怕。
这劫匪的事来得蹊跷,无论是当初劫人,还是被捕后的中毒暴毙,所有的事情都透着诡异,如今竟还发生假冒官差之事来。
龙二心里一直惦记着此案,也从未放弃追查。但龙二不可否认,婚后他的日子太过于舒心愉悦,他确是放松了警惕。
这桩事里,龙二最怀疑的便是云青贤,但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
云青贤欲娶居沐儿不成,便要毁了她的婚事和名节,这动机相当充分,而用劫匪掳人这招也确实能达到这个目的。只是他没料到龙二能及时把居沐儿找到,也没料到龙二居然能接受名节被毁的姑娘做娘子。
而丁妍珊的身份,是云青贤的小姨子。这关系不亲不疏,让劫匪劫走她,于云青贤而言没有任何损失,却又能将自己与这件事撇清关系。按理说确是又狠又妙的一招,但龙二却觉得这么做很蠢。
此地无银三百两。
就为这个龙二疑惑过。他觉得云青贤不像这么没脑子的,但也许他被妒意冲昏了头,蠢了一次也说不定。
所以龙二命龙府的探子们盯紧了云青贤。只可惜云青贤一直表现正常,并没有让他们抓到把柄。
而府衙那边也把此案当成头等大案,在认真查办。但无论是云青贤还是龙二,抑或是府衙,大家都没有取得任何进展。
今日居沐儿就这样没带护卫便上了街,龙二一想到此事便觉胆寒。
他太大意了。若是今日稍有差错,若是他的沐儿运气差了一点,那恐怕……
龙二闭了眼,他不敢想,他把居沐儿抱得紧紧的。
“二爷,我想现在就去丁府见见丁姑娘。”
居沐儿的要求让龙二一愣,他想了想,答应了。
龙二带着居沐儿到了丁府,原想着要费一番口舌才能见到丁妍珊,毕竟她刚历劫归来,丁府有的是借口推拒见客。可没想到他们到时,丁妍珊却正闹着要出门到龙府找居沐儿。
就这般巧,居沐儿自己送上门来让她见。
丁盛的脸色很不好,龙二猜他肯定也知道那匪人被假捕快带走的事了。龙二觉得丁盛这段时日对云青贤也有猜疑,因为根据他得到的线报,丁盛这段时日里没少找借口斥责他的乘龙快婿。只是云青贤这人沉得住气,便是这般也能不动声色,沉稳办事,一丝不苟,竟是让人抓不到他的任何痛处。
丁妍珊要与居沐儿单独叙话,于是龙二便与丁盛一起喝茶。两个男人相互都有戒备,没说什么正事,而丁妍珊与居沐儿说的话,却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我觉得这件事是我姐夫干的。”
丁妍珊的直言不讳让居沐儿有些吃惊。
“你也是这般想的,是不是?”
居沐儿没作答。
丁妍珊冷笑:“居沐儿,你的心思倒是深。我原先虽有猜疑,但也不敢乱想。今日那贼子说的话让我把猜疑落实了。你肯定也是知道些什么,不然不会这般小心。”
“事关丁姑娘家人,我不好乱猜。”
“他可不是我的家人。”丁妍珊怒气冲冲,“我想过了,为什么这么巧你我同时遭劫,那是你拒了婚,他咽不下这口气。可他要干那劫人毁人的龌龊事,又怕别人怀疑到他身上,于是便拖了我下水。我姐是他的娘子,他是不敢动的,不然自家娘子出了事,他的名声也不好听,但是牺牲了我却是没关系。他好毒的心肠。”
“丁姑娘……”居沐儿开了口,却不知能说什么。
“我原本是这般想,却又不敢确定,毕竟他是我姐夫,虽然对我姐不忠,但听闻平素里还是不错的,我甚至觉得我这般想是对不起他。可今日那匪人说,我们丁家利用他却不给好好照应,害得他的八个兄弟丧命监牢,一个兄弟又被刺身亡,所以他要报仇,这才劫了我去。”她说到这里停了一停,似是回想到当时的凶险与恐惧。
她闭了闭眼,问道:“居沐儿,你当初不愿嫁给姐夫,究竟是什么原因?”
从前她认为是欲擒故纵,又认为居沐儿做不得正妻所以心有不甘,但经历了这事,她忽然想,这居沐儿心思重,会不会是她早就发现了什么?
居沐儿明白她的意思,她摇摇头:“丁姑娘,我对云大人,确是没有男女之意。”
“那你对二爷,就是有这个心思了?”
居沐儿脸微微一热。她与龙二之间,从一开始,确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莫名的信任,像诡异的默契,又像是有针锋相对的趣味。他对她再恶劣,她也觉得他不会真正伤害她,她不怕他。
总之,若是非要选一个人嫁,她选龙二。
居沐儿的这表情让丁妍珊又恼怒起来,她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
“居沐儿,虽然你救了我,但我还是讨厌你。”
居沐儿抿了抿嘴,对这个,她能说什么呢?
过了一会儿,丁妍珊坐了下来,又道:“你听说了吗?那两个捕快是假冒的,那个匪类被他们带走了,不见了。就连小玉的尸首……”
居沐儿点点头:“我就是听得此事,才来找姑娘。我想问问姑娘,那匪人有没有说些什么?”
“他就是说我们丁家让他办事却又要害他。”丁妍珊顿了顿,咬牙道,“我没认出他来。他说府里有急事让车夫去办,让他来顶活儿。我没在意,带着小玉上车了。车子行到定安路,他又说马蹄子坏了,他得停下来看看。因为很快就要到家,我还是没在意。我真是傻,我任他把马车停到巷子里才发现不对劲,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丁妍珊说到此处,有些哽咽:“小玉跟了我许多年,她没有家人,签的是终身契。她曾说过一辈子都伺候我,我心里,也是把她当成家人的。可是没想到,她最后因我而死,可我却连她的尸骨都保不住。”
居沐儿听得心里难过,不由得垂下了眼。
丁妍珊抹掉了眼泪,道:“居沐儿,这事我只能与你说。”
居沐儿颦眉,她的秘密越积越多了。
丁妍珊却不理她的表情,又道:“我姐姐与我最亲,如今我姐夫这般对我,我没真凭实据也不能与她说什么。还有我爹,我想过了,姐夫是他的得力干将,又是女婿,所以我被劫这一件事,他定是不会往他身上想。我没有证据,便什么都办不了。以前我傻,这些我都不会想,可我现在知道了,所以我只能告诉你。”
居沐儿终于忍不住劝了:“丁姑娘,有些事,你还是得沉住气,有时候装傻不是坏事。”
“我知道。”丁妍珊道,“我是要装傻呢,但我不是真傻。我受了惊吓,我想去跟我姐姐住几天,让她陪陪我。”
居沐儿吃惊地张大了嘴。
“找不到证据,我不会罢休的,我一定要揭开他的真面目。居沐儿,你也不是这么简单的,所以,这事你一定要帮我,不然,我也不会让你有好日子过。”
居沐儿一脸沉闷地跟着龙二回府去了。
她心里头很乱。师伯音的冤案,华一白的死,她自己身上暗伏的危机,现在这丁妍珊也要来凑热闹。居沐儿的心实在是轻松不起来。
龙二问她丁妍珊都与她说了什么,居沐儿想了想,只道她救了她一命,那丁妍珊想与她道谢。
龙二捏捏她的下巴:“道谢?怎的把你谢成了这副愁模样?”
“她又说讨厌我,又说谢谢我,这样是让人挺发愁的。”
龙二嗤笑,放了她到屋里休息,自己召了护卫探子们施令,又去了府衙与邱若明商议劫案,直到深夜才回来。
居沐儿趁着这半日好好将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到了如今这一步,她原先想的对策,怕是得变化变化才好。
是夜,居沐儿与龙二躺在床上,问了龙二一个问题。
“二爷,皇上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有古怪!龙二撑起脑袋看着居沐儿。他家娘子翻来覆去不好好睡,现下里终于愿意说了?可是为什么是问皇上?
“龙居氏,你现下躺在爷的床上,却跟爷打听另一个男人,就算那男人贵为皇上,爷也是会不高兴的。”
居沐儿愣了一愣,而后心里叹气,爷啊,别闹了!
“你在心里编派爷的不是?”
居沐儿皱皱脸:“二爷没不是,编派不出来。我在心里从来都是对二爷夸赞的。”
“哼。”龙二戳了戳她的脸蛋,她嫁过来的这段日子,是把她养出些肉了,关于这点他很满意,“你都怎么夸我的?”
“夸得太甚了,我不好意思说。”
跟真的似的。
龙二探头过去咬她一口:“你拍马屁的功夫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谢二爷夸奖。”
“没夸你。”
“夸了呢,二爷夸我耿直,不说假话。”
龙二忍不住又咬她的脸蛋一口:“脸皮真厚,磕牙。”
居沐儿揉揉脸,笑了。龙二把她拉到怀里来:“我原想着今日里发生了那事,你定心里害怕郁结,没想到你倒是看得开沉得住气的。如此,我也不必太客气。你既睡不着,爷陪你活动活动,出了汗累了,便能睡着了。”
“相公!”居沐儿展臂将龙二搂住,把头埋在他胸前,道,“相公莫要闹我了,我有事要说。”
“爷不是闹的,爷是正经要的。”
居沐儿脸一红:“相公……”
“好吧,先听听你要说什么。”龙二笑笑,抚她染了晕红的脸颊,这样看上去精神多了,很好。
居沐儿松了口气,在心里盘算了一遍,终于问:“相公,皇上是什么样的人?若是百姓有冤,找他相诉,能管用吗?”
“要看是什么冤,要看是什么人,要看牵扯到谁,要看这事对皇上自己有没有益处。”龙二不假思索地答,语气里再无调侃。
居沐儿沉默下来。
龙二接着又说:“皇上是一国之君。沐儿,你要记住,但凡有权有势之人,无论位置高下,都必有其顾忌与思虑,没有人会是纯善之人。”
居沐儿没说话,她知道这些。
龙二也静默了一会儿,然后问:“你打算告诉我什么吗?”
居沐儿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道:“二爷,两年多前,史尚书被灭门一案,师先生是蒙冤的。”她此言一出,便感觉到龙二的身体微微一僵,似乎非常意外。
“我想为师先生申冤。”
这下龙二的身体整个僵住。
他很吃惊。
他是知道居沐儿游走市坊给一些大户人家、青楼女子还有布衣孩童教琴,他起初也曾觉得有些奇怪,居老爹的酒铺子不愁养不了她,为何她自己还要如此操劳?
但他以为这原是她自己喜欢教琴不愿困在屋子里,且她婚后很安分地在府里待着,他便没再多想。
可如今她说她想为别人申冤,他忽然明白了:她这般处事,是在寻机探听消息。
谁会想到,一个瞎了眼的女子会想给一个举国震惊的大案翻案?
“那师伯音是你何人?教过你琴?”
“未曾教过。只是慕名已久,与其他琴师一样,我对师先生的琴技甚是仰慕。”
“既是无亲无故,为何想要为他申冤?”
居沐儿眨眨眼,黑暗之中,仿佛看到了龙二盯着她的炯炯目光,道:“同是爱琴之人,难免惺惺相惜。师先生琴中圣者,若是蒙冤,自当要为他申诉,否则实难心安。”
龙二沉默良久。居沐儿紧张得心怦怦直跳。
过了好半天,他终于问:“为什么你会觉得他是冤死?”
“他临刑前的琴音告诉了我。”
“是吗?他的琴音是怎么说的?”
“这个重要吗?”居沐儿皱起眉头,难道不是该细究如何蒙冤、如何诉冤吗?
“自然是重要的,你且说说看。”
居沐儿听不出龙二声音里的情绪。此时躺在她身边的,是那个精明干练沉稳不动声色的龙二爷,不是她那位别扭爱闹喜欢逗弄人的爷了。
“好吧。是这样的,师先生的琴曲分成两个部分,前一部分诉冤,后一部分陈因。诉冤的部分,他剪碎糅合了五首名曲。一首名《缘》,那是一首有名的情曲,讲述一对男女相爱,最后却因男的奔赴前程,劳燕分飞,有缘无分,情归无处。师先生将这首曲子截了四种变化分排在曲子里,调子不一,‘缘’之意化成了远、怨、冤。另一曲,名曰《远征》,源于凉国古将传说,说的是一位农家汉子被冤充军,后来却成为大将保国,最后战死沙场的故事,这里头,也有个‘冤’字。另一曲,是盛行的《金榜题名》,即中了功名报喜时都会弹奏的那首,相公一定也曾听过。”
龙二忍不住道:“这曲子里也有故事?故事里也有‘冤’字?”
“不,曲子里没故事,也没有‘冤’字,只是表达苦读诗书最后金榜题名的喜悦之情。但这首曲子,师先生是用那首《缘》的手法弹的。”
居沐儿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曲子变换的手法门道,她“嗯”了半天,道:“其实就是曲律和节拍上……”
“好了,你说得对,这些不重要。”
龙二的这话让居沐儿松了口气,跟一个完完全全的门外汉解释高深的琴艺手法,又得让他明白又不能伤他自尊,是太难了些。
“为何他要弄得这般复杂?就算他在牢中无法诉冤,既是得了机会面对众多琴师,直截了当喊冤不是更容易?”
“听说师先生在狱中伤了舌头,没法说话了。”
龙二沉默。
过了一会儿他又道:“既是得靠弹琴表意,为什么不一直冤、缘、远、怨地弹一首,反正就是想说他被冤,一直弹一曲,琴师们不是更容易听懂吗?故弄玄虚又是什么意思?”
居沐儿皱起眉头,这个她倒没想过。她以为几首曲子都在诉一个意思,应该更能确定这个“冤”字。他们琴师是陷在琴音解谜的挑战当中,为了自己能听明白曲中之意兴奋不已,却忽略了龙二说的这一番道理。
五首名曲,变换曲律,交糅掺杂,拼接连贯,确实是太过于复杂了,为什么要这般复杂?
“也许他明知是临终绝曲,所以有意显摆本事。要知道,师先生原本就脾性古怪,傲气不驯,这是他最后一次弹奏,又是在众多名家琴师面前,有意显弄琴技也属正常。”居沐儿觉得该是这个道理。若换了她,死前最后一次弹琴,也定要使出浑身解数,艺惊四座,史上留名。
“所以我说你们学琴的都是疯魔的。”龙二不以为然。
这话让居沐儿很不受用,她抿紧了嘴。
龙二又道:“除了琴音,你还有别的证据吗——确确实实,能证明师伯音是被冤的证据。”
居沐儿想了又想,不得不承认她没有。
“没有?”
“当年的案子,我打听过。是史家一名家仆死里逃生去报了官,府尹派了捕快到了现场将正在救火抢琴谱的师先生当场拘捕。那时候史家着了火,说是史尚书毒发前与师先生拼死相搏撞翻了蜡烛,琴谱最终也付之一炬。那名家仆在结案后离开了京城,无人知他的去向。而琴谱没有了,大家只在行刑前听师先生弹过一次。”
“那琴谱的曲子,便是你方才所说的第二部分?”
“应该便是了。”
“应该?”
龙二的质疑语气让居沐儿没来由地心虚,她小声应道:“因为没看过那琴谱,只是依琴音所诉的意思,加上事件前后推测出来的,八九不离十,便该是那琴谱上的曲子。”
“是那曲子又如何?唯一的人证不知所终,况且就算那史家家仆还在,他除了再一次证明凶手便是师伯音之外又能做什么?”
居沐儿不知自己能说什么。她这两年想过无数次这桩事,她推测过种种可能,想着师伯音的冤,想着华一白的死,想着林悦瑶的悲痛无助。她当然知道以己之力要解这事是难如登天,但无形中有一只黑手一直在逼迫着她,她迈出了第一步,便不可能再回头。
两年来一直沉寂不动,就是因为她得不到任何进展,但她嫁给龙二这件事改变了一切。一步动,则全局动,有些事发生了,有些事开始露出破绽了。
只是所有的这些都只是猜测,而且最关键的地方她还没弄明白。所以,当龙二这般认真质疑她的时候,她竟然不知该怎么应。
她面对府尹大人都能理直气壮,但是面对龙二,她心虚了,她什么都不能确定,却大言不惭地想向皇上诉冤。
居沐儿的沉默让龙二叹气,他在被子里握住了她的手:“沐儿,这事莫要轻举妄动。就算真凶不是师伯音,敢将史尚书全家灭门的,又岂会是普通人?那凶手一定非同小可,也许还不止一个。此案刑部严审,皇上亲批,每一个证据、每一条线索必是正当稳妥,没有破绽。这些先不说,你且想想,如若要翻案,不但要扳倒刑部,更是打了皇上一个耳光。更何况现在你没有证据,连我都说服不了。”
居沐儿继续沉默,一股无望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了心口。
“你答应我,不要自作主张,可好?”
居沐儿不知该怎么答,她觉得心里很难受。
“沐儿,你最是聪明伶俐,必能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凭你一人之力,如何对抗刑部?如何能让皇上承认他批了冤案杀错了人?”
他用了一个“你”字,不是“我们”。
居沐儿僵直着身子躺着,觉得眼眶发热。
龙二盯着她看,他在想她会怎么答。可是居沐儿没有说“我自己做不到,可我还有你”这样的话,她说的是:“相公,我并不想拖累你。”
龙二皱起眉头,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不能确定居沐儿心里的想法了。
“你没有拖累我。你乖一点,这事于你于我都没有好处,明白吗?”
居沐儿点了点头,眨了眨眼,把眼泪逼了回去。
龙二想想不放心,又道:“那是别人的事,你心肠好我知道,但这事你确实帮不了他。况且他已仙去,你再做什么也不能让他死而复生,莫要再惦记了,好吗?”
居沐儿咬着唇,很勉强地点了头。
龙二仍不放心,她真把他的话听进去了吗?
过了一会儿,龙二摇摇居沐儿:“还有什么事,是你该告诉我的?”
居沐儿闭着眼,好半天答了三个字:“没有了。”
没有了?龙二瞪着居沐儿的脸。
真的没有了吗?
这一夜,居沐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似乎是睡过去了,似乎是在做梦,又似乎没有。头晕乎乎的,心沉甸甸的。迷迷糊糊的时候,感觉到身边的人好像爬了起来,她有些心慌,要留下她一个人吗?她想抓住他,可是眼皮太沉了,她困得动不了。
然后,她好像终于睡着了。
居沐儿起身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龙二早没了踪影,丫环说二爷一早便起身出门了。
居沐儿觉得浑身乏力,没精打采。丫环看她憔悴的样子也有些惊讶,明明睡了大半日,这怎跟熬了一夜似的?今早二爷起来黑着一张脸,也不像是一夜春风的样子。当下丫环们都小心翼翼,生怕做错了什么挨训。
一整日龙二都没有回来。居沐儿自己用了饭,坐在屋子里发呆。
她知道师伯音的案子不简单。也许一开始的时候她与华一白他们一样,听出琴音之意就全被心中的悲愤蒙了眼,只凭着那股热情便认为自己可以做些什么。
但华一白的死给她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浇灭了热情,坚硬了心肠。
他们傻乎乎的只看到了冤屈,却没有体会到死亡。怎会没去想,如果师先生真是受冤而终,那么真正的凶手又是谁?能灭了史尚书满门,难道灭不了他们这一群呆琴师吗?
直到她再不能视物,她的警惕和疑心便升到了最高点。这两年,她担惊受怕,做什么都要思前想后。她无法放弃追查这事,但她也知道凭她之力怕是查不出什么。她没有到处找帮手,她谁也不敢信,她怕招来杀身之祸,她怕连累家人朋友。
但是两年过去,什么了不得的惨事都没有发生。她有些放松,却不敢忘怀。她的直觉告诉她有人在盯着她,有人像她这般也在默默准备,她不放弃,那人也不可能放弃。
直到丁妍香的逼婚改变了这外表平静暗地里胶着的局面。
居沐儿呆呆地坐着,仔细想着发生过的事。今日她该去教宝儿弹琴了,可她不想动,她没心思。她觉得心里很难过。
其实她很明白,龙二说得对,这里面的利害关系,他看得比她清楚。她知道他没错,可是她还是会感到失望。
与其说是失望,不如说是惶然。
她猜疑着龙二会不会因为这种事疏远她,就像昨夜里,就像今日早晨一样,他跟往常不一般了。
昨晚他没有缠着她亲热。以往无论她如何,他是一定会闹着让她迷乱驯从,在床上霸道火辣。可是昨晚谈完那些,他只淡淡嘱咐她快睡。她知道气氛是不太好,她知道时机不太对,但他冷淡的没有碰她,她是失落又有些不安了。
今晨他早早起了,却没有推醒她,没有闹着让她起来伺候。
其实她眼盲不方便,根本伺候不了什么,但他只是想闹她而已,逗弄完了,再让她回去接着睡。她已经习惯这样了。所以今日他闷不吭声地出门,让她心里很不好受。
居沐儿觉得是自己太过于疑神疑鬼了,但她控制不住自己往最坏处去想。
他会不会认为她想利用他与皇上的关系来达到她的目的,他会不会认为她从头到尾一直在利用他、骗他?
可她难道不正是这样的吗?
居沐儿不敢肯定。有一瞬间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觉得她不是,她没那么坏,她是想有人护着她,她并不是想害他。
她只是……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她想不到为自己开脱的借口。居沐儿抹掉眼泪,想着龙二对她这般好,想着他小气又别扭地对付她的花招,想着他孩子气的爷们儿语气,想着他是真的在关心她,她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
问起皇上,确是她太大胆的一个试探。她只是突然天真地想,如果皇上是位明君,如果皇上嫉恶如仇,那他知晓了师先生的冤情,愿意翻案重查,那这一切事情就简单多了。
虽然希望微乎其微,但她还是问了。
问完了,她却后悔了。
这一日直至深夜,龙二都没有回来。
居沐儿在屋子里偷偷哭了两回。虽然早过了她就寝的时辰,但她还是撑着不愿上床。她趴在桌上,想等他回来。
他回来后,她要与他说什么,要怎么让他欢喜,她完全没想好,她脑子里空空的,但她就是想等他回来。
可她等啊等,却等得睡着了。
待醒过来,听到了水声。
居沐儿慢慢撑起身子,仔细听了听。是水声,有人在耳房那儿洗澡。
她摸到了手边的竹杖,站起来,走到耳房门口,唤了声:“相公。”
水声停了,没人应她。
居沐儿没再唤,白日里积在心头的难过迅速又占满心房。他回来了,却不唤醒她,而她唤他,他又不应。
居沐儿站在门口不动。她听到衣裳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什么被丢远了。然后龙二咳了咳,说道:“这么晚了,怎么没睡?”
感觉是在没话找话。
他进得屋来,自然是该知道她趴在桌上,他没唤醒她让她上床,却自己拐进来洗澡,这时却问她怎么没睡?
居沐儿压下心头的不自在,向龙二的方向走去,回道:“我在等相公回来。”
“嗯,今日是晚了些。”
“相公在沐浴?”
“嗯,你先睡去吧,我一会儿便来。”
居沐儿已站在了大浴桶边,听得他遣她走,又觉难过。她吸了口气,嘱咐自己别胡思乱想,小心翼翼道:“我给相公擦背捏肩可好?”
龙二似乎是一愣,而后终于回了声“好”。
居沐儿松了口气,将竹杖放到一边,向龙二伸出手。
龙二看着她那模样,心里叹气,他握住她的手,放到自己肩上,又把沐浴用的巾子放到了她手里。居沐儿欢喜起来,认真给龙二搓背。
龙二的背有些僵硬,居沐儿觉得怪,这似乎是在紧张,又可以解释为着恼。可是是他答应让她搓背的,有何可恼的,又有何可紧张的?
居沐儿搓着搓着,挨得他近了,忽然明白过来。他适才真是在丢衣裳,只是他没想到他能将衣裳丢远,却忘了及时掩住发上沾染的脂粉和酒的气味。
龙二对居沐儿的敏锐聪慧是有戒备的,戒备的主要原因是他今天去花楼了。
他这么晚回来,以为她早睡下,没想到她趴在桌子上等他。他不敢过去叫醒她,因为他还记得上次她闻到他身上的气味就知道他去了哪里。所以他想悄悄地沐浴净身,把味道都散去了再唤她上床睡。没想她却进了来,进来便罢了,还一脸委屈可怜巴巴的模样,他不让她近身都不行。所以他只好答应她,心里头有些忐忑,只希望他之前洗了一会儿已经把气味都洗没了。
此时居沐儿的手忽然停了停,然后接着为他擦背,但动作慢了下来。龙二心里一紧,她挨得他这么近,他忽然明白过来她是如何知道的了。
龙二心里叹气,想跟她解释,可一转身却吓了一大跳。
她哭了。
“沐儿。”龙二紧紧抓住了她的手。怎么闹得这般严重,她居然哭了?
被他发现了。居沐儿低下头,却藏不住泪水。她不想这样,他不理她了,她觉得心里很难过。她想哄他开怀,可是现在她更难过。
她让他不高兴了,他便去了花楼,还这么晚回来。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回来了也不愿叫她,他是不是不想理她了?可是他怎么可以去花楼,他怎么可以找花娘?
居沐儿越想脑子越乱,越想眼泪越多,最后再也忍不住,干脆哇哇大哭起来。
这下把龙二吓坏了,他顾不得身上湿漉漉的全是水,一把将居沐儿抱进了怀里。居沐儿也将他紧紧抱住,哭得更是厉害。
“我今天去巡了铺子。巡完了铺子去了府衙,见了府尹大人,跟他了解了那个劫匪失踪的状况。那人到现在也没找到,府尹大人也没查出来是谁冒充了捕快。然后我又去拜访了宫里的一些朋友,找了刑部的人,最后请了几位官员到染翠楼喝酒。一整日没回家就是做这些事。在染翠楼喝酒我也没碰哪位姑娘,只是那种地方,身上免不了沾得那些味道。”
居沐儿听了,孩子一样地撇了撇嘴,眼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儿,那模样真是说不出的可怜。
龙二捏了捏她的脸,斥道:“是不是一整日净胡思乱想了?我问了,你今日就坐屋里没出门,发呆了是不是?”
居沐儿委屈地答:“今日相公出门没叫我。”
“你一晚上没睡好,早上晕沉沉的,怎么叫你?”
“相公也没让人给我留个话,我惦记一天。”
龙二咳了两声,这个他倒真是故意的,他心里也不痛快呢,故意想晾她一晾。此时被她拿这事当把柄,他的理直气壮顿时烟消云散不知所终。他又咳了两声,干巴巴地道:“爷今日太忙,没顾上跟下人交代。”
“那相公晚上回来了,也没唤我。”
他能答他去了花楼虽没干坏事但还是会心虚吗?当然不能。而且这种反应让龙二爷觉得自己很没面子。他心虚什么,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可他最后也只能答:“一身臭烘烘的,想先洗洗。”
居沐儿又吸吸鼻子,重又抱紧龙二,把眼泪抹在他身上。
龙二叹气,抚她的脑袋,亲亲她的额角。
“不闹了?”
“我没闹。”
“那是谁哭鼻子哭得乱七八糟的?”
“是谁?”
“耍赖了是不是?”
“是依相公的话,看不到的便不算。”
“我何曾说过?”
“说过。”
“几时?”
“就是说过。”居沐儿一边说一边还拿脸蹭他,用他的胸膛把脸全擦干净了。
龙二被蹭得一身火,顾不得一身湿,干脆将她横抱起来,迈开大步回到床上。
居沐儿起初吓得大叫,之后反应过来,心里却又有满溢的喜悦。她的龙二爷对她还有热情,这给为人妻子的她灌满了信心。她想再没什么比自己的夫君需要自己更让她满足的了。
昨夜里的冷淡已经消失殆尽,两人旖旎甜蜜,久战方歇。
居沐儿累得有些睁不开眼,但心里还是觉得龙二今日里故意让自己着急有些委屈。她偷偷拧了他腰上一把,他拍她的屁股。她用脚趾挠他的小腿肚子,他把她的脚用腿夹住。
两人没说话,就是你来我往地用小动作闹腾。最后居沐儿闹腾够了,打了个哈欠。
龙二瞧她要睡了,便开始交代:“明日我还得出门,你莫再胡思乱想。”
居沐儿点点头,抱着他的胳膊,给自己摆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准备睡觉。
“明日得空,教宝儿弹琴吧。你有些事做也是好的。”
居沐儿“嗯”了一声算应了。
龙二接着又说:“我今日把师伯音的案子了解了。史尚书一家的晚饭里被人下了毒,厨房水缸里和各院饮水里都有毒。毒性发作有一段时间,待大家察觉时已是来不及。一个家仆当日腹泻,下午开始便未饮水用膳,逃过一劫。正是他发现了状况,偷偷潜出府去报了官。府尹派了捕快衙役赶到,却见史尚书的琴室着火,师伯音正慌慌张张从那处逃出,恰好被逮个正着。”
居沐儿的困意散了一半,静静听着。
“捕快称,史尚书当时倒在琴室里,还有一口气,临死前他手指着师伯音,可惜说不出话来。之后捕快们在师伯音住的客房里搜出了毒药,与史家中的毒正好一致。因为这案子涉及朝廷命官,案情重大,所以转到了刑部。根据史家家仆的证言、现场的状况,还有各项证物,刑部查了两个月,细查了所有线索,又由皇上亲批,这才给师伯音定的罪。”
龙二顿了一顿,道:“这案子从案卷和调查状况来看,没有任何问题。只除了你所说的,师伯音得了皇上的恩准,容他在行刑前弹奏一曲,他用了这个机会,向琴师们弹了所谓的诉冤曲。”
居沐儿问:“相公今日去查,是想确认我的推测有没有道理?”
“不。我是要确认你没有被卷进这件事里。”
居沐儿静默下来,心里被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涨满了。
她搂紧了他,枕在他的胸膛上,听到他的心跳,咚咚咚,沉稳又有力。
“别再想这事了。”龙二亲亲她的发顶,“每一个不服罪的人都会诉冤。只是师伯音有着让你钦佩的技艺,用了你所崇敬的方式。但事实真相如何,你并不知道。”
居沐儿闭上眼,没有反驳。事实上,龙二的这话说得极是,她并不知道事实真相如何,她只是怀疑,她只是猜测,她只是有着那种感觉。
“沐儿,你该明白,敌强你弱,如若不是一击即中,一中即毙,那么待对方还击出手,自己便是死路。这件事你不明真相,没有证据,就莫要再管了,好吗?”
居沐儿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问:“如果我有证据呢?”
龙二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问:“你有吗?确确实实的,能翻案的证据,哪怕一个。”“没有。”
两人都没再说话。
然后居沐儿忍不住又道:“但是疑点很多。”
龙二捏了捏她的下巴:“你把我的话听进去了吗?”“听进去了。”
“你会听话,乖乖的,是不是?”
“嗯。”居沐儿将龙二抱得紧紧的。龙二轻抚她的背,看她闭着眼睛一副安静的模样,心里怎么都有些不放心。他对这个媳妇儿是满意的,她在他身边让他心里很踏实,他可不想她沾惹上什么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