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演结束,戈楠跑到儿艺领导那里告了周咿一状。
令所有人感到奇怪的是,戈楠的诉求只是不再负责周咿的健康监测,却并未提出离开剧组。
后续还有十五场演出,周咿明白,戈楠这是要和自己死磕到底了。
每天的例行排练,戈楠坐在排练厅一角,看似毫不关心周咿,实则全程盯梢。周咿心知肚明,见到戈楠仍会主动打招呼,保持着基本的礼貌。
戈楠的真正目的,周咿没跟任何人提起。
巡演期间,周咿偶尔会去烧烤店坐坐。为了保持最佳身体状态,她不吃夜宵,只吃些水果喝点鲜榨果汁。
覃野看过首场演出,非常惊艳周咿的舞台表现。
于是,他端给儿艺演职员工的烤肉和果盘,悄悄换成了双倍的分量。
至于那个预祝演出成功的食用型向日葵花篮,经过周咿的巧手烹饪,全部做成了水煮五香葵花籽,分发给儿艺的同事职工尝鲜。
剥掉瓜子的花盘也没浪费,简单处理后做成干花,摆进周咿和郭雯合住的单身职工宿舍,成为全屋最亮丽的装饰品。
俞凤鸣答应给汪雪芳的双胞胎女儿当家教。
这样一来,加上周末在快餐店打工、去少年宫教学生写作文,俞凤鸣的课余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
周咿曾担心密集的勤工俭学影响俞凤鸣的正常学习。四月下旬,当她看到俞凤鸣的期中考试成绩和校次排名,心中的担忧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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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3日。
黄金周假期的最后一天,《会翻跟头的北极熊》迎来第六场演出。
此次演出的地点比较特殊,不是闹市区硬件软件俱佳的各大剧院,而是选在燕都市远郊区一个露天舞台。
这里地处偏僻,名气却享誉四方——因为这个舞台长年上演非遗剧目,保留着百年前的原汁原味,深受本市居民以及外地游客的喜爱。
再者,赏剧无需购票,采用先到先得机制。观众宁肯早早过来排队占座,也不愿错过任何一场演出。
舞台名为“春华秋实”,半年前修复一新。
朱墙碧瓦,古朴的黑底金字招牌,加固的舞台,候场区和休息室由露天简易房改成了彩钢板屋顶的装配式集成屋。
“东惠区文化局特意为剧组准备了水库鱼和农家菜,演出之后我们可以大吃一顿。所以,我们要全力以赴,以最饱满的精神面貌,献给观众一场最精彩的演出!”
傅开朗鼓舞军心的话说得慷慨激昂,却只换来稀稀拉拉的掌声。
剧组成员情绪不高,是有原因的。
一年前的夏天,东惠区文化局曾向儿艺发出邀约,请他们到“春华秋实”大舞台演出《金鱼精灵》和《我有一个好邻居》两部经典舞台剧。
儿艺接到邀约,领导层开会讨论决定,暑假期间去“春华秋实”连演三天。
当时,周咿是好邻居剧组的女二号,饰演一位热心助人的在校生。
剧组演出任务很重,排练加码,占用了休息时间,但是没人抱怨。
在大家士气最高涨的时候,东惠区文化局忽然放了儿艺的鸽子,借口是大舞台要安排南方几省的非遗剧目演出,暑期档已满,无法把儿童舞台剧加入节目单。
如今,儿艺把演出地点定在“春华秋实”,原先那两个剧组的人员从内心抵触和排斥。
傅开朗刚刚加盟,不了解情况,误以为是天气热导致大家情绪低落。
“文化局的干事告诉我,附近几个村大棚里的樱桃成熟了,他们提前付了定金,可以让我们免费采摘,不限时不限量……”
隋波开口打断:“傅导,别说了,我们不差那一口吃的。”
“他们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尽一尽地主之谊。”傅开朗不明就里,继续转达东惠区文化局的附加条件,“还有,今天到场观看演出的有希望小学和附属幼儿园的孩子们……”
温嘉言拿起一瓶矿泉水,直接递给傅开朗。
“傅导,你也渴了,喝点水润润嗓子。”
“你们怎么回事?”傅开朗推开矿泉水瓶,“为什么不让我把话讲完?!对我有意见你们就直说……”
周咿忽然举起手:“傅导,我发了一条非常重要的信息给你,麻烦你立刻确认。”
傅开朗第三次被打断,火气一下子蹿到头顶。
看在周咿是校友和社团小伙伴的份上,傅开朗强忍怒气,解锁手机屏幕。匆匆浏览完毕,他终于明白了剧组全体人员“懒散懈怠”的原因。
“好吧,演出为重,我们演完就回去,不在此地多逗留。”
众人松了一口气,起身各回岗位。
张韬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个懒腰,慢吞吞走到周咿身边坐下,一条胳膊随意地搭上周咿的椅背。
“拯救无聊的大救星,对词吗?”
“黑眼圈那么重,我看闭目养神更适合你。”周咿递给张韬一颗薄荷糖,“提提神,免得待会儿在台上睡着了。”
“没办法,都是二哈闹的。”张韬含着糖,双眼无神地望向天花板,“昨晚我根本没睡觉,陪小家伙玩了个通宵,白天它可以补觉,我呢?等下上了台,我只求老天爷保佑我别一头栽倒。”
隋波笑了:“宠物博主不好当吧?我包里有罐装咖啡,你自己去拿。”
“怪只怪工资低,我看中的地段又是一个月一涨价。虽说是铁饭碗有保障,但我靠这点钱连个厕所都买不起。每天拍拍我和我们家腾腾的视频,还能有点额外的收入。”
话题很快转移到了攒钱买房。
周咿不感兴趣,把椅子搬远一点,阖上双眼默背台词。
被那块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的红砖砸过之后,她的睡眠质量得到显著改善。每晚十一点躺下,至少能在十二点左右进入浅睡眠。尽管不能保证每晚都有理想的深睡眠,但至少能睡够三五个钟头,精力和体力能够确保白天一整天的工作不出岔子。
此时短暂的小憩,对周咿来说,实属奢侈。
背到第一幕捕捉旅鼠的台词,不知是谁打开了候场区的空调,正对着周咿徐徐吹送凉风。
北极熊的服装选材考究,厚度和质感一流,能够抵达18度凉风的侵袭。
周咿闭着眼睛,耳畔由远及近地响起童声合唱。
熟悉的旋律,《小白船》。
她在福利院长大的那些年,每逢六一儿童节,同级的孩子们总会唱响这首歌。
大概过了几分钟,四周变得异常安静。空调送风口的嘶嘶声,渐渐小了下去。周咿慢慢睁眼,看到的不再是开演前同事们聊天的场景,而是一个面对着她站立的小女孩。
小女孩扎双马尾,穿一件粉红色单排扣娃娃领上衣,白色喇叭裤,白袜子红色运动鞋。从她稚嫩的脸庞判断,年龄应该不超过六岁,正在读幼儿园大班。
粉衣小女孩的左手边,蹲着一个穿连帽黑色雨衣的男人。
周咿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却清楚地闻见他身上发出的酸臭气味。
“彭叔叔,怎么是你接我放学呀?我妈妈呢?”
“媛媛,你妈妈临时有事,她拜托我今天接你回家。”
小女孩迟疑着,转头望望老师:“可是小叶老师教过我们,如果家长没给她打电话,我们不能跟陌生人走。”
男人咧嘴一笑,脸颊的痘坑清晰可见:“我和你是邻居啊,我们不是陌生人。”
“那我问问小叶老师……”
小女孩刚要跑去找老师,男人突然把她抱进怀里,拔腿就往马路对面跑。大班老师的视线被围在她面前的家长挡住,没有目睹这危险的一幕。
周咿看得真切,小女孩被男人抱起来的那一刻,胸口出现了倒计时。
23:59:59。
“混蛋,放开她!”周咿大喊,倏地一下惊醒。
环顾四周,她发现自己仍然身处大舞台的候场区。不远处的猩红色幕布,和那个抢小孩男人的裤子颜色相同。
“咿姐,没事吧?”隋波连忙拿来一罐咖啡,“你的精神不太好,雯雯说你连着几晚说梦话,是不是头上的伤口又疼了?”
周咿手捧易拉罐,掌心传来的凉意令她倍感清醒。
“没什么,我还好。”
“不舒服了赶紧告诉我们。”温嘉言走到近前,“要不干脆这样,下午我没别的安排,陪你去医院重新做个检查。”
“谢谢你们,我就是做了个噩梦。”
周咿拉开罐装咖啡的拉环,一口气喝完。她找到傅开朗,提前请假:“散场后我不跟大巴车走,我要去个地方。晚上新戏排练我准时出现,不会耽误进度。”
傅开朗犹豫片刻,最终首肯:“行,你去忙吧。有事记得联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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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舞台的候场区,周咿恍惚间看见的那个男人,长相猥琐,穿衣邋遢,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在屋里闷久了的汗酸味和发霉味。
事实证明,她的直觉很准。
悦恬里小区14号楼,7单元102,孙媛媛的家就在这里。
迎面撞过来一张油腻、满是痘坑的脸,眼角糊着眼屎,腮骨突出,嘴角残存没擦干净的辣椒油。
男人发梢泛黄,应该很久以前染过,只是黑发长出来一直没有修剪,现在呈现一半黑一半黄的颜色。松松垮垮的花衬衫,无论刮风下雨都不换的短款雨衣,一条和剧场幕布颜色相同的猩红色休闲卫裤,脚上趿拉着破旧的夹趾拖鞋。
无需走近,他身上那股恶心的味道已经飘进周咿的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