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野祐带着梅露到达了给她安排的居所, 是一处独门的小院子, 离城主居住的天守阁有些远, 但离之前的那座大院落却是有些近的。因为那座大院落算是占据中间位置, 刚好将两边都隔了开来, 两边要是有谁去对面就必须得途经中间的大院落。
裕太殿下的这份防范心思还真是……
浅野祐想起那对父子俩当初互相妥协的具体细节, 无语的同时又有些想笑。
忍不住又将视线放在了已经走进小院，开始四下打量自己新居所的梅露身上，对方装扮朴素气质清丽明澈, 若不是以前在游廓亲眼见过她华美逼人的身姿，有人拍胸膛跟他保证这绝对是一位花魁，自己恐怕也是不信的。
“梅露姑娘, 你看看这屋里可有缺少什么需要添置的，现在就可以告诉我。”心里想着别的事, 浅野的面上还是挂着亲和的笑继续客套。
对方虽说是进来珑月城做个负责家政的女官，但无论是城池扩建的大忙还是引来一位剑圣弟子投效的功劳都足够他对人家客客气气的，不能真的把她当成普通的后宅侍女对待。
而且……
“都挺好的, 我并没有什么别的添置, 让浅野大人费心了。”少女笑着回道, 随后又问，“承蒙主人信任，愿意让我负责后宅琐事，不知道浅野大人能否为我引见一下以后的共事的同僚？若是不方便，告知我厨房洗衣场或者其他仆下居所的地点也可……”
“呃，这个不急！”副官立刻直接拒绝, 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后他咳嗽一声，“咳咳，真不急的梅露姑娘。你初来乍到，对本丸肯定有很多地方不清楚，主公体恤，早在之前就有吩咐过我让你先在本丸休息几天，等熟悉了环境以后再提工作的事。”
对，虽说给了一个女官的职务。可是作为游廓邻居的珑月城高层，不少人都非常清楚那里的游女根本不会这些寻常家事，她们的职业注定那个环境只会教导她们怎么取悦男人。
寻常妇人觉得理所当然的洗衣做饭、浆洗缝补这种打小就会的基本技能，游女们基本上都不会，她们纤细美丽的手是用来抚琴执棋品茶的，琴棋书画诗酒茶才是为自己增色的主题，精心保养的脸蛋和身段更是谋生的利器哪里容得一丝损毁，那里的女人将如何吸引男人取悦他们并让他们不吝钱财一直流连忘返当做最重要的手段。
花魁更是如此。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梅露姑娘，或许她可能在管理上有些天赋，以后能将这些家政琐事打理井井有条，但目前是绝对不可能的。对方可能连大米和小米都分不清吧，更别提指挥厨房或者其他地方的仆人干活了。
“是吗？”看着略显尴尬的浅野祐，少女眨了眨眼睛，很快便弯眉笑了，“那真的是多谢主人体恤了。”
对方没有任何不满，浅野祐轻轻松了口气，下一秒便又听到她继续道。
“也谢谢浅野大人这么体贴照顾。”对方看着他，含笑的眼已然了然一切，“请您放心，我会尽快上手，不会让主人为难的。”
浅野愕然了一瞬，随后不由轻轻摇头失笑，梅露太夫的聪慧早在游廓时就是出了名的，他的这点推托对方哪可能看不出，换成其他人被这么对待早就因为被质疑能力起了情绪，她却是非常坦然地承认了自己的不足，并且大大方方接下好意，还表决了一下自己的心迹。
多养一个人对珑月城来说并不算什么，主公不会介意，但不代表其他人不介意真来一个吃白饭的，时间一久必然会招来不满，如本就不喜的裕太殿下等人再多抱怨几句，为难的还是挡在前面的主公。
……先不管这位梅露姑娘能不能做到，可这姿态确实让人舒服啊，该说果然不愧是太夫吗？
浅野祐表示和梅露的接触让他很愉快，并且暗下决心以后要那些反对的同僚面前多帮腔几句，那些人里像杉山那样因为对方游女出身很看不起她的明里暗里可不少。
最受城主信任和倚重的副官大人这么想着，更是准备在这几天好好盯着，预防可能会出现的狗血场面，比如某武士嘲讽小侍女、然后被某剑客找到教训一顿之类的……别笑，真有可能发生的，所以必须要把人隔在后方，先低调度日，等他们都习惯了对方的存在过了最容易发生冲突的初期，后面就好说了。
浅野祐把什么都想好了，在脑中积极排演了各种可能会发生的情况，辅助城主把这座本丸重新变回以往和谐的气氛不遗余力的时候，却怎么也没想到作为矛盾源头的那位少女已经自己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而且只用了三天。
从那个游女住进本丸已经是第三个日头，因为城主的命令外加副官浅野祐的从中周旋，杉山和其他家臣一样基本上都没见过她了，一看就知道一定是浅野那家伙故意把人挡到后面去，生怕他们会起冲突似的。
哼，看不见更好，搞得好像谁要上杆子找她麻烦似的！
在食案前坐下，杉山泰辉心头冷哼，旁边却传来同僚一声失望的叹息。
“这几天一次都没看见梅露姑娘呢。”
他瞪大眼睛看向旁边的同僚，就看到一张一看就是思春的典型表情，没等杉山说话，另一边又有一个家臣也跟着附和。
“是啊，我这几天都这么勤快地往本丸这边跑，就是想再见见梅露姑娘，要是能跟她搭话就好了。”
又是思春同款表情，杉山的脑门上出现青筋，只见又有一人摇头晃脑道。
“知足吧，你们之前能看一眼就已经不错了。人家在游廓时，你们想这么近距离看到根本不可能。除非能跟黑田一样，把得来的俸禄全花在游廓上一分不剩下。”
那还是算了吧，不少人缩缩脖子，他们可不是黑田这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混不吝，还得养家糊口或者攒老婆本的。
“果然是被主公收进后院了吧，说得也是，主公也是男人呢，这样的美人怎么可能放着不动？”
“说是来做女官，结果还是……”
“毕竟是游女嘛，就算是花魁不也……”
砰！
“你们够了啊！”杉山恼火地一捶桌子，得亏没上菜不然很可能遭殃，“我也看不惯那个女人贪心不知硬要巴上主公的作派，但就事论事主公这些天可一直都留在天守阁根本出没来过，又怎么可能发生你们说的那种事？你们一群大男人，都是堂堂武士出身，这么编排一个弱女子不觉得过了吗？”
这话很不好听，但想到之前越讨论越不堪的话题，周围的武士们不由讪讪闭嘴。
等到一位气质孤绝如同一把沉默利刃的冷峻武士也进了饭厅，整个屋子更是半点声音都不敢发。很多武士都心虚地低头，他们一时太得意忘形了，要是被这位剑圣弟子听到刚才的话，估计一会儿的演武场怎么也要见见血。
幸亏他总是来得最晚没听见。
在本丸执勤的家臣可以留在主人家里用饭，由本丸的厨房统一供应两餐，算是加入珑月城的一大福利。毕竟扶桑不是地大物博的邻海上朝，在平民们只能吃小米饭度日的时代，他们这些武士能顿顿大米饭，还能蹭到主人家的大米饭简直不要太幸福，要知道那些平民做梦都想吃上大米饭呢。
在人都到齐后，很快就有杂役仆人们将做好的饭菜一一送上，这个时代的人们一天就只能吃两顿饭，劳碌半天早就饿了，香喷喷的大米饭在前一个个全都不客气地抄起筷子就要大快朵颐起来。
咦？
下筷第一口，就有人觉得不对劲。
“今天的大米饭好香甜啊？吃起来跟以前不太一样。”
当第一个人发出又惊又喜的疑惑时，很多人也跟着附和了。
“是哦，虽然以前的饭也不错，但这个一尝就能比出来好吃太多了！”
“你们快试试配菜的萝卜和鱼！简直太好吃了！”
“这煮野菜也是绝了，我还从来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野菜！”
随着一道道惊喜的声音发出，很快，它们就全都被加快了进度的进食声给淹没，整个饭厅已经没人说话，所有人都在专心进攻食物。
一直到把酱汤里的最后一滴汤汁都倒进嘴里，杉山看着食案上光得比脸还干净的空盘，脸上依旧有些意犹未尽，问向在屋里收碗盘的仆人：“怎么回事？厨房那边换掌勺的了吗？”
别说他没出息，这真是他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比几年前跟着主公一起去安土城拜见大将军时，去过的扶桑第一饭店吃过的饭菜还要美味。
下人听他这么问表现得比他还诧异：“杉山大人您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厨房的总负责人早就换成梅露大人了，您今天用的饭就是她亲自掌勺的。”
原本还挂着满足笑容的杉山泰辉整张脸僵住了。
家臣们在底下吃得欢快，天守阁里川上阳也是用得非常满意。作为城主，他的午餐要比臣子们的规格更高些，他们是鱼，川上的桌上则还有一碟鹿肉和凉拌海参……当然，早就被清空了。
“你说这些都是梅露姑娘做的？”虽然已经把饭菜全吃完了，但川上阳还是觉得有些不敢相信。
“是的主公。”汇报这情况的浅野祐也是不可思议，“在厨房做事的所有人都能证明，梅露姑娘这几天一直都在那里看他们工作，今天亲自动手……我听说过她在游廓时的才名，几乎无一不精，没想到竟是这样厉害的学习天赋。”
只是站在一旁看了几天就学会了一项技能，真是……
浅野并不认为玉松屋那边的人会让梅露从小去厨房工作，那种地方只会毁了对方的皮肤和漂亮的手，让本来价值连城的商品降了档次，他们傻了才这么干。
不只如此，对方虽然只在厨房里呆着光看没怎么做事，可里面的人上到掌勺的厨子下到搬柴烧火的小厮，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开口全是她的好话，一口一个“梅露大人”叫得特别顺溜。
你去问原因，他们也只会回答。
“因为梅露大人很厉害啊！”
那是真心实意被强大的实力和人格魅力折服后的顺服，有能之人到哪里都受人尊敬的那种顺服。
厨房，洗衣场，仓库……半个月的日头过去，整座本丸家政后勤的势力已经尽数归拢在梅露手心，不只是作为女官应有的权力，就是人心也是早就集中在对方身上。
至于之前那些因为梅露游女出身而总不自觉轻视的那些武士们，早就乖巧闭嘴了，要是逞一时之快惹得这位大厨不再下厨才是真的亏大了。
他们现在也清楚了，对方就凭这一身厨艺，别说珑月城的本丸，就是安土城的本丸也是进得。
只花了半个月，少女就只凭自身的本事在本丸彻底站稳了脚跟，她的背后不只是城主和那位剑圣弟子，那一众四散在本丸关系错综复杂的仆役们就是最好的依仗，本丸里有什么风吹草动可能城主和副官还不知道，对方已经了解得一清二楚。
这种变化川上阳是默许的，也是乐意看到的，但对他的儿子川上裕太而言却是个差得不能再差的消息。原本这些事都是他的母亲大人在管的，甚至能管的权限更多，可现在……
少年站在院落门后，看着又从他面前经过还笑着向他点头打招呼走开的梅露，一张小脸面无表情。
“你要出门？”岩崎真司看到梅露拿着室女笠走向城堡大门，立刻追问了一句。
“嗯，主人平日里用的熏香快不够了，裕太殿下习字用的纸墨库房也缺了，今天正好有空，准备叫人和我一起去采买。”少女笑着回道。
“我和你一起。”岩崎立刻跟上。
他这样的作派梅露一点也不意外，或者该说只要她有被撞见外出的情况，对方根本不容她拒绝就跟在身旁，这等我行我素的姿态旁人又能说什么呢，只得任他去。
城下町依旧热闹，因为珑月城交通方便对商户很友好，各方面的赋税相比其他城池要轻不少，所以很多人都愿意来这里，或是为了做生意或是为了定居求存，不论怎么说都聚集了大量人口，加上政律贤明商道大兴也造就了此地的繁荣。
“不得不说，这是一座很不错的城池。”岩崎真司修行时走过很多地方，“我见过很多城下町，很多城池的平民都是面黄肌瘦，死不了却也吃不饱，但是这个城里的人不是这样的。川上城主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
这座城做到了其他城池做不到的事，岩崎闷心自问换他当上城主，绝对做不到川上阳这个成绩，所以对梅露会选择留在这个男人身边，他无话可说。
对方有强大的城池，富庶的底蕴，身边没有乱七八糟的女人纠缠，完全可以比他这个流浪剑客更好地守护和照顾梅露。毕竟少女有那样的容貌，若没有一个强大的势力庇护，简直就是灾祸。
就像现在，他们走在街上，其实有很多人透过帷帽认出了梅露的身份，有些人不自觉地露出贪婪之色却没有一人轻举妄动，这就是城主的威名。
当然，也有少女出门从来不会独身行走的关系。
“等它开始扩建，还可以变得更好的。”梅露笑着回了一句，她走在路上浅笑靥靥，一派天真自然，似乎一点都没意识到街道上对她而言隐藏的危险，依旧和他有说有笑，“对了，岩崎大人，我听浅野大人说过主人想请您去指点裕太殿下的剑术，您是怎么打算的？”
“你希望我答应吗？”岩崎却反问她，无论是眼神还是脸色都透露出一股只要她开口他就全听她的意思。
对此梅露只是微微一笑：“这要看您自己，我无权也没有资格替您做任何决定。”
岩崎有些失望，但更多的是已经习惯，他虽然一路跟着她来到了珑月城，实际上给予她的帮助并不多——或者说，她根本就不需要他的帮助，就算没有他这个剑圣弟子在后面站队，她也能从从容容在本丸站稳脚跟，最多也就是多花些时间罢了。
她一直都是这样，永远都知道自己要什么又该做什么，有分寸地接受和回馈外来的善意，但超过底线的那些从来不碰，就像眼前有些敏感的话题，是丝毫不给任何希望地坦然回绝。
岩崎再想说什么时，道旁的一家店铺传来突兀的吵闹声，里头有道声音还有些耳熟。
“咦？是浅野大人，似乎正和人有纠纷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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