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被打入冷宫,沈蓉一直活得浑浑噩噩。
从最初对皇上不相信她,认定她是个谋害皇嗣的毒妇这件事上感到冤枉,被发落时也气极且不甘成天大喊大叫,到被锁在破败小屋里狠狠磋磨了几天终于认清事实,之后便心灰意冷绝望度日。
素玉找来景西宫的差事终于伺候在她身边时,她已经放空一切,成日里只会缩在屋里,盯着窗外的宫墙发呆。
主仆俩虽然在冷宫里相处半年,但说实话,沈蓉其实并不了解小宫女到底是什么样的。毕竟她在失势前,素玉也只是她宫院里最低等的扫洒宫女,鲜少在跟前伺候。
直到如今,蓉嫔娘娘终于才开始正视她的小侍婢。她发现这个印象里总是在她身边默默做事一点都不起眼的小姑娘,其实内秀惊人。
有了大太监德海的关照,景西宫的伙食就和被修缮的屋宇一样终于像样了些,大概也因此素玉的伤比沈蓉想象中要好得快,小宫女很快就重拾起了她的职责。
“好不容易得了德公的善心逃过死劫,娘娘,我们不能像以前那般寒酸的过了。”
伤好以后就开始对着整座小院大扫除的小宫女是这么说的,沈蓉觉得她说得对,下意识点完头后,眼角的余光在看到这一贫如洗的屋子一下子露出苦笑,她们身处冷宫就算不想寒酸也不可能?
但看着正在积极打扫婢女,那一张小脸平静又认真的表情让蓉嫔咽下了口中的丧气话。
自己可是主子,怎么能比她的仆人还没志气。
“素玉,我也来帮忙。”大将军的女儿一把抛下没用的矜持,捋起袖子也加入进去。
一开始沈蓉是真的以为就是单纯的打扫,比如把屋里的桌子和门窗擦一擦,最多也就是把头顶角落结的那些蜘蛛网和灰尘扫一扫,但之后小侍女做的工作已经完全超出她的想象……反正已经不是沈蓉能插手甚至是理解的范畴了。
蓉嫔娘娘就这么呆呆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她们住的这间破小院就以目瞪口呆的速度发生着她做梦都没想象过的变化。
时间不紧不慢,天气越发寒凉,一晃眼秋日已过,转眼便是大雪纷飞的隆冬时节,年关如期而至。
虽然整座皇宫都被皑皑白雪覆盖,但年节的氛围还是让宫中上下感到欢喜,在这样的日子里便是再凶戾的主子都会温和些,更别提那些大方宽和的贵人,心情一好指缝里会漏下各种平时见不到的大笔赏赐。
不过这样的好时光和冷宫之流的地方是没什么关系的,无论外面是好是坏都不能给这里带来什么,或许该说外面越是欢声笑语,越是衬得这里无限凄凉。
德海本来也是这样以为的,在过完年节终于有闲暇时,他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几个月前救过的冷宫主仆。这种忽然就想去看看的想法,促使他让干儿子拎着几样不好不坏的节礼顶着天寒地冻跑去景西宫拜访去了。
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冻死……
回忆了一下秋日里在那小院里见到家徒四壁的破败光景,无论是大太监还是小太监都心里嘀咕了一句。
沿路的积雪早被清理干净,虽然很多时候大家都绕着走,但景西宫并不算太偏,两人走了一阵很快就到了角门处,很快就被放了行。
又一次踏进冷宫的地界,德海却突然感到后悔。
这大年节的他为什么想不开跑这种晦气的冷宫来!
刚任性转身就看到跟在他后面手里拎着节礼的小林子,看着小太监一脸茫然的眼神,大太监抽抽唇角又面无表情地重新转回身去。
“走。”
都跑到门口了,再折回去也不像。德海只能捏着鼻子继续往前。
沿着印象里的小路找到蓉嫔住的那座小院,远远看去除了屋顶上面多点积雪似乎也没什么区别,依旧是破破烂烂的。
唉,说到底都是可怜人。
他这么正想着,便领着人推开破旧院门一脚踏进去,两眼漫不经心地往里一扫,不论是他还是小太监全都愣住了。
我在哪?这是哪?我来这儿干什么的?
脑子懵了一阵后,大小太监是不约而同地又往后退了几步,抬头看了看头顶的院门,嗯,依旧是破破落落的,这里是景西宫。
可是再一跨进门槛往里走,里面的一切又让他们觉得是眼花,仿佛瞬间走错世界。
干净整洁的石板路整整齐齐地从门槛后的台阶一直铺到院子里,连通着仅有的正堂大屋和小厨房,完全没有入秋时见到的稀烂破碎,院里那几棵枯死的树也被移走,变成了一排精巧名贵的山茶花,德海忍不住揉揉眼,似乎还是名贵的十八学士,他还记得李大学士府中就有,那老爷子成天宝贝一样养着的好花,在这小院里好像任人捏圆搓扁一样摆成各种造型随便养着,屋门前一株梅树正裹着雪开得红艳。
山茶,红梅,白雪,还有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的方正石板路,倒是让万物不生光秃秃的小院看着颇有几分韵味。
这不是让德海两人最吃惊的,他们看着小院里仅有的两个屋子朱红簇新的门墙窗棂,要不是之前见过它们破成什么样根本就不相信这里是景西宫,还以为是宫里不知何时新造的屋宇。
“我有让人给景西宫修得这么好吗?”大太监问起他的义子。
小林子连连摇头:“宫里头的人您又不是不知道,这种地方,怎么可能用心?”踩低捧高才是宫里永恒的主旋律,那些平时不受宠的妃子有时还受宫女太监的气更遑论冷宫了,就算上头发话了也就意思意思几下,做得没那么难看罢了。
就在这两人站在门口惊疑不定时,小厨房那边的门突然打开了,一个淡绿色的娇小身影从里面走出来,瞧见他们后立刻笑着打起招呼:“德海公公,小林公公!”
正是当初差点一命呜呼的小宫女素玉,几个月过去她也早就养好了伤,似乎是精神大好的关系,那张不出众的小脸笑起来都挺讨喜。
被热情的小宫女欢喜地迎进院子,听着她一边高声喊“娘娘您看谁来了?”一边将他们引进屋,大太监才一跨进屋门,就被里面融融的暖意本能地激了一个哆嗦。这暖和却毫无呛人烟火气的温度让德海不由回忆起去太后宫中拜年的舒适,一瞬间他就把这念头丢掉。
怎么可能,要什么缺什么的冷宫能比太后的慈宁宫要好?
没错,要什么缺什么……
等等,这屋里的摆设好像……不,就是多了不少,从床屏到柜架再到案几一应俱全,甚至还有摆着花瓶做装饰用的花几,一件件的都和他在外面看到的门窗一样簇新,摆放间将整个屋子布置得有条不紊精巧大气,看着就十分舒服。
这是冷宫?除了没什么名贵摆件,看起来比那些宠妃的寝宫精巧太多了。
“德公请用茶。”大太监心头吃惊暗暗四下打量时,那边屋主蓉嫔已经亲自给他奉上了茶水。
不浓不淡的桂花香气让德海收回了视线,有些诧异地看着杯中的茶水,得来主人家惭愧一笑:“寒舍简陋,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好茶,这是秋季时婢女为我搜集来的桂花所制,说是可以暖胃养胃,希望公公别嫌弃。”
景西宫里的主子能吃饱饭就不错了,指望还和以前一样有茶果那是做梦。德海看了眼面前的蓉嫔,只见这位废妃丝毫不见当初的苍白消瘦,而是双颊丰润气色饱满,感觉养得比失势前还要好的样子。
“娘娘客气了。”主人亲自奉茶过来,德海当然要给点面子,他举起茶杯浅抿了一口,清香的暖茶刚一入喉大太监本来只想意思一下的想法瞬间没了,“好茶。”几口喝干,德海都有些意犹未尽。
制止了蓉嫔还要再给续杯的行为,德海站起身来,比起喝茶他更在意这屋子的变化:“娘娘可介意我转转这屋子?”
沈蓉愣了愣,很快就大方笑道:“公公随意。”
她住在这景西宫,其实就是另类的囚犯一辈子都出不去,这间小院就是监牢,谁想要来看她都阻止不了,何况屋里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为何不大方点呢。
蓉嫔的回应并不出德海的意料,当即就要离开桌边去四下打量,只是眼角的余光在看到桌子腿时忽然像是想到什么“咦”的一声停了下来:“这是……上次那张桌子,还是新换的?”
有介于上一次过来看望时屋里断腿桌子突然坏了翻倒了一地的场面,德海对这张桌子印象深刻。
“还是原来的那张,只是被修好了。”沈蓉连忙答道,“多亏了素玉。”
“哦?”德海闻言先是诧异地看了一眼默默站在角落并不言语的小宫女,随后就围着这桌子转了转,黄花梨木的圆桌是顶好的家具,却因为断了桌腿被废弃,现在被修复得完美无缺,若不是小宫女自己指出哪条桌腿是新修的,德海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好手艺啊!”
宫女腼腆一笑并不出声,但是她的主子却很得意:“素玉的爹是泥瓦木匠,她从小就跟着学看这些东西,手艺可好了!德公你看这屋里的东西,都是素玉从其他废屋里捡来的坏家具一点点自己修好放在屋里的,还有这门窗也是……”
德海听到蓉嫔的话顿时豁然开朗,原来是祖传手艺,难怪把这小院拾掇得如此漂亮,又能自制这样无烟的炭火保暖。他一边想着一边开始走动打量,不只是不用的家具,还有几盆应该早被养死的娇花如今也是十分水灵。以床屏作隔挡放着床榻的东头德海没去,但西头靠窗的一处案几上摆放的东西引起了大太监的几分兴趣。
“娘娘这边竟然还有琴?”他走过去,手指在七弦琴上轻轻拨动了一下,音色深沉动听,想起蓉嫔曾经用一手好琴技引得龙颜大悦的故事,大太监不由玩笑一声,“不会也是修好的?”
“正是。”对方回得毫不犹豫,“也是素玉特意找来,修好后给我解闷用的。”
沈蓉是真的要佩服死自家小侍婢了,在她看来根本做不到的事,在小宫女的一双手巧手下全都化腐朽为神奇。等后来又将小厨房清理出来能自己煮饭后,蓉嫔对御膳房的菜就再没了想念,就算食材再简单粗糙素玉都能做出美味无比的饭菜,现在她住在这里就算真的被关一辈子也没什么不能忍受了。
德海父子并没有在景西宫留太久,很快就告辞离开,走在路上大小太监的脸色都很复杂。
“干爹,今天要是没跟您走这一趟,打死我也不信有人能在冷宫里养得比以前还好。”小林子觉得自己的深宫观受到了颠覆,“那个素玉也太会伺候人了?”
然而大太监却是考虑到更多,他想起临走时那小宫女特意来送行的言语和表情,不卑不亢甚至还带着几分亲近的浅笑姿态,还有当初满身鲜血濒死都不忘记救主的那一幕,以及那栋除了院墙外表内里几乎焕然一新的小院……
“小林子。”他突然开口,“和素玉姑娘保持好关系,我不在的时候,你替我多照看一些。”
对干爹这样突然的命令小太监有些懵,但他很快就应下,机灵地没多问一句,果然很快就听到了大太监的提点。
“蓉嫔娘娘,应该不会在景西宫住太久了。”
这样的断言小林子一开始根本没听懂,直到两个月后,从朝堂那边传来一道消息,说将军府上的沈小将军在边疆与敌国对阵获得大胜,不但夺回了当初他父亲弄丢的城池,还反过来连占了敌国两座大城,整个朝堂都一片欣悦欢呼呢!
这则捷报传进后宫,所有人都知道沈家要翻身了,哪怕之前将军府这半点里差点被打压得几乎要败落,这军功足以弥补一切。
就在小林子还在猜蓉嫔娘娘什么时候被接出景西宫,又会被安置在哪的时候,一条更令后宫轰动的消息传出来了。
德妃娘娘当初差点被谋害的皇子根本不是蓉嫔下的手,是皇后做的手脚嫁祸给了蓉嫔而已!
本来这事过去半年,孩子都生下来了,应该谁也不知道才对。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皇后的管事嬷嬷却和德妃的心腹奶娘结下了仇,两人互相暗害的过程中不小心将谋害皇子的真相抖落出来,偏偏对峙争吵时还被刚好路过的太后和皇上一并听见,一下子人赃并获连审问的过程都省了。
蓉嫔是被冤枉的!
并且沈家刚刚立下大功!
两者的威力合并在一起,导致的结果可不仅仅是皇帝会亲自来景西宫接人出来这么简单,在那之前圣旨先到,蓉嫔的妃位不但立刻恢复甚至当场再升一级,升为贵妃,并赐住翊坤宫。
“蓉,蓉贵妃啊……”小林子心惊胆战,实在是觉得干爹的眼光精准得可怕,一朝从废妃变贵妃,成为皇后之下的最高位妃子,谁能想得到?
虽然因为德海的提点,小林子这段时间是真的在努力跟小宫女搞好关系,现在听到翻身了,作为宫中人的本能让他立刻就想过去攀关系……被大太监一把按住了。
“没必要,雪中送碳的事我们已经做了。”德海说得慢悠悠,虽然一时兴趣发的善心导致捡了这么大漏他自己也挺开心的,“剩下的那些人想锦上添花,也要看人家心里领不领了。”
就像德海猜的那样,见识过宫里人情冷暖的沈蓉看到那些踩低捧高的人围过来奉承的嘴脸那是一点也不想理的,可是在自家侍婢的提点下还是收了脾气,摆出笑脸收下了他们送来的贺仪或者赔礼,之后以收拾东西搬家为由谢绝了所有人的来访。
景西宫终于又恢复了冷宫应有的样子。
“明天就要搬走了呢。”坐在屋子里,沈蓉看着半开的窗户外纷洋的小雪低声喃喃。
住在冷宫将近一年,突然就被平反昭雪,她本人除了做梦一样的不真实感外并没有想象中的开心,甚至隐隐不愿意离开这里。
“娘娘,东西已经打包得差不多了。”她唯一的侍婢向她汇报进度,顺便还给她塞了一个手炉,“您要看景不愿意关窗,也要注意身体仔细保暖才是。”
“抱歉素玉,又让你担心了。”沈蓉顿时不好意思地向她一笑,“我总是受你照顾,现在连离开这里,都觉得有些害怕。”
“但是娘娘现在应该很清楚,害怕是没有用的不是吗?”小宫女微笑着,声音清甜温柔,“您跟我说过,将军府一直很危险。”
这句话让沈蓉心头一凛,双手一下子揪紧了手中的暖炉。在冷宫里被素玉照顾得太过安逸,她都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爹爹没了,家中全靠哥哥撑着,身处宫中的她更是不得自由,下一次再出事绝对不会像现在这么好运莫名就被平了冤。
“你说得对,素玉,害怕是没有用的。”
捏紧了手炉,沈蓉一脸沉凝,从踏进这宫里开始她就没有回头路了,她得靠自己站稳脚跟,还要护好将军府!
“娘娘。”就在她下定决心时,小宫女突然跪了下来,脆声道,“搬去翊坤宫前奴婢想要改名,请娘娘恩准。”
“改名?”这突然的要求让沈蓉一脸惊讶,“你想改成什么?”
“奴婢想更名为梅露。”宫女回道。
“梅露?……梅露。”沈蓉先是低喃了一遍,随后又重复了一次,眼角的余光却看到窗外枝头绽放的红梅,花瓣上的露水在晨光的照耀下莹莹透亮,“梅花昨夜破寒汀,晓日初融露尚零……”随着下意识的轻语,沈蓉的眼睛也越来越亮,“好,就叫梅露!”
她们大难不死,还安然地度过了严冬,就该更好更痛快地活着。
“素玉……不,梅露。之前一直都是你护着我,现在轮到我护着你了!”明白了自己要做什么,沈蓉紧紧握着侍婢的手,这是她唯一能信任和依靠的人,“我们都会活着,还会活得越来越好!”
这是给梅露的保证,也是沈蓉给自己的保证。
感觉到主人紧紧握着却微微颤抖的手,小宫女脸色毫无变化,只是笑着点头:“是,梅露相信,您一定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