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秋用力扣住手指,几乎已经预料到他接下来会说的话,果然白沭北一字一字清晰地吐出口,带着警告的威慑力:“别妄想不属于你的东西,记住你的身份,你永远只能是林晚秋。”
天色渐沉,楼道里的声控灯已经坏了很久,稀疏的光线并不分明,林晚秋提着刚刚从超市买回来的东西,紧贴着墙根往上摸索。
这栋居民楼快被拆迁了,物管也早就撤走,现在还在住宿的人家少得可怜,从楼道中走过,几乎看不到一丝微光。
林晚秋一路提心吊胆地走到了六楼,低头从包里找钥匙,胸口却沉沉地撞在了一个障碍物上,硬邦邦的,还带着细微的温度,是人!
鼻端萦绕着浓郁烟草味,她险些控制不住地叫出声。
她的心脏跳得厉害,耳边都是自己急促的喘息声,下意识往后退开几步。
嗒一声脆响,眼前亮起一片细小的光亮,打火机的光晕里,看到了那双熟悉的阴鸷眼眸,黢黑凌厉,却带着极度的不耐烦与暴躁。
是他……
林晚秋攥着购物袋的手指收得更紧,指尖用力陷进掌心的嫩肉,深深吸了口气,这才开口:“有事吗?”
男人手里的打火机早就适时熄灭,两人沉默地站在门口,黑暗吞噬了一切。他沉吟片刻,只开口提醒:“开门。”
林晚秋这才如梦初醒,站在门口,急急忙忙地从包里找钥匙,越是心急,手便抖得越加厉害。
修长的手臂忽然穿过她的腰际,结实的胸膛贴了上来,她的呼吸滞住,眼睛直勾勾地瞪着眼前黑黝黝的浮动光影。离得太近了,她几乎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热度和有力的心跳,那一片热源,一路蔓延进她心底,烫得她胸口发痛。
他沉默地站在她身后,一手探进她手包里。
明知道他在找钥匙,明知道他不是有意要触碰自己,可是她心里还是难受得厉害,眼眶涩涩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快要控制不住流下来。
耳边传来他微沉的呼吸,还伴随着钥匙的清脆声响,她傻乎乎地呆怔在他身前,似是拦了他开门的动作,他没有耐性地低斥一声:“让开。”
她慢半拍地挪开身子,站在一旁无声等着,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好像生怕打破这短暂的平静。
门板应声打开,接着是迎面而来的刺眼灯光,她闭了闭眼,缓过那阵尖锐的刺痛才慢慢地睁开眼,入目的是他安静立在门口的英俊面容。
林晚秋的心脏狠狠跳了几下,急忙垂下眼,一刻也不敢和他对视。她费力地拎着购物袋往里走,放到圆桌上才沉沉舒了口气,想到身后的男人,心又不自觉提了起来。
林晚秋转身,注视着他,却有些不知所措:“要喝水吗?”
白沭北看了眼这陈旧的屋子,榕城多雨,屋里有股难掩的霉味,他皱了皱眉头,不耐的情绪更明显了,他不回答她,反而直接表明来意:“萌萌生病了,吵着要见你。”
林晚秋一怔,带着细汗的脸颊,刷地没了颜色。
她瞪着眼,焦急地往前一步,离他有些近,却完全没注意他嫌恶的眸光一闪而过,只是气息不稳地追问:“严重吗?最近总变天,你怎么不好好照顾她。”
白沭北嘴角勾起嘲弄的弧度,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
林晚秋被他的神色蛰到,这才意识到自己逾越了,指尖拧得更紧,垂眸,退开些许:“对不起。”
白沭北别开眼,每每看到她这副故作柔弱的姿态就心情烦躁,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个女人的心肠有多恶毒。
“她想喝你煲的汤,去煮。”
白沭北说着,自顾自地在她的双人沙发坐定,刚刚坐下就压到了不明物体,他眉心拧得更紧,拿起一看,居然是一只黄色的塑胶小鸭子。
这鸭子他很眼熟,萌萌就有好几只,这只比那几只都大了不少,看起来像那几只的妈妈。
“这是它们的妈妈。”林晚秋咬了咬唇,小声嘀咕,走过来从他手里拿过那只鸭子,宝贝似的收进旁边的抽屉里。
白沭北沉着脸看完她所有动作,鼻子里逸出一声冷笑:“怎么,你还指望有一天,它能和那群孩子团聚?”
这话里的意思,即使她不够聪明也读懂了。
林晚秋背对着他,苦涩地扯起嘴角:“没有,我只是……留着它,想萌萌的时候看看。”
白沭北疑惑地看她一眼,她却不再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拿了桌上的食材钻进了厨房。
白沭北心里好像有团火在烧,却无处纾解,他烦躁地摸出烟盒,可是目光在她屋子里找了半晌也没寻见烟灰缸,只得将不远处的垃圾桶拽了过来。
他用余光瞥见垃圾桶里的药盒,定定看了一会儿,目光很快挪开了。
关心她?他莫不是疯了!
厨房里响起哗哗的水流声,她大概在清洗食材,白沭北昨晚在医院照顾萌萌照顾了一整晚,这会儿脑子沉得厉害,只抽了两口烟就迷糊着合上了眼。
林晚秋把瓦罐放在炉子上,又加了小半个玉米进鸡汤里,这才擦干手走了出来。
一进客厅就看到他长腿长手地搭在沙发外面,他个子高,身材结实颀长,睡在窄小的沙发上并不舒服,一直皱着眉头,指间居然还夹着燃了大半的香烟。她踮着脚走过去,小心翼翼地从他手里拿过烟蒂。
他以往都很浅眠,随便有点声响便能吵醒他,这时候却好像睡得很沉,她蹲在他身前这么久都没被察觉。
她看着他熟稔的面容,鬼使神差地探出手,在离他眉心一寸时又缓缓停住。
他以前说过的话她还牢记在心,他不喜欢她碰他,他说恶心。
林晚秋眼神微暗,垂在半空的指尖慢慢蜷了起来,往事一幕幕,如黑白胶片般划过脑海,全身都剧烈抽痛起来。
沙发上睡着的男人,忽然蓦地睁开眼,黑沉的眼底浮起一阵阴霾,目光阴沉地看着她还未来得及抽走的手臂。
林晚秋一阵尴尬,惊慌地跌坐在地板上:“我……你脸上有东西。”
白沭北不说话,只是面容阴冷地注视着她。林晚秋咽了口口水,只剩一个念头便是:逃回厨房,她匆忙站起来,结结巴巴道:“我去看看汤——”
“林晚秋。”他却喊住她,声调冷冰冰的。
林晚秋用力扣住手指,几乎已经预料到他接下来会说的话,果然白沭北一字一字清晰地吐出口,带着警告的威慑力:“别妄想不属于你的东西,记住你的身份,你永远只能是林晚秋。”
心底好像有什么破碎了,可是奇怪的是并不疼,林晚秋轻轻合了合眼,认命地点头:“我知道的,一直知道,你不必费心提醒我。”
她怎么会不知道,白沭北心里,住着的一直不是林晚秋。
林晚秋的动作很快,白沭北带她到医院时,萌萌正眼巴巴地看着病房门口。看到林晚秋时就差从床上蹦起来:“大姨!”
林晚秋几步走过去,伸手用力地把小家伙抱进怀里,萌萌身上还有些发热,想来烧得很严重。她担忧地探她的额头,把自己的额头也贴了上去:“还难受吗?”
萌萌笑眯眯地摇头,肥嘟嘟的胳膊圈住她的颈项就不舍得松手:“大姨这么久不来看我,我都以为你不要我了呢。”
林晚秋心里一痛,鼻头也酸得厉害,摇了摇头,把手里的保温桶在孩子面前晃悠一下:“萌萌不是想喝汤,大姨做了新口味哦。”
萌萌一听有吃的,双眼亮汪汪的,好像剔透的水晶,歪着小脑袋坐在病床上,嘴角始终挂着甜甜的笑意。
白沭北站在病房门口没进来,看到女儿和林晚秋这副模样,他心底的火气更甚,直接出了病房走到楼梯口,点了烟叼进嘴里。
萌萌这时候完全顾不上老爸,缩在林晚秋怀里,被她一口口喂着,嗅着她身上的气味,满足地靠在她肩头:“每次生病,爸爸的动作都好笨。大姨,我妈妈呢?爸爸说她不在了,不在是去哪儿了呢?”
林晚秋低头,一眼就撞进孩子晶亮透彻的眸子里,握着汤匙的手莫名抖得厉害,她摇了摇头:“大姨……不知道。”
萌萌皱了皱眉,可是看林晚秋一副为难的样子便不再多问了,只是垂着头不说话。
林晚秋不忍心孩子难过,把汤碗放置在一旁,将小家伙的身体紧紧箍在胸前,小声呢喃一句:“萌萌这么乖,妈妈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萌萌吸了吸鼻子,小手紧紧攥着林晚秋衣服一角,嗫嚅许久才几不可闻道:“妈妈的味道肯定和大姨一样,要是大姨是妈妈就好了。”
林晚秋没听到孩子的话,只是眼神茫然地看着窗外发呆,窗外树影婆娑,微风撩动着叶子发出窸窣的声响。
萌萌住的是儿童病房,床很小,除了还有一张双人沙发之外,就剩一个扶手椅可以休息。白沭北回病房之后就大剌剌地霸占了那张双人沙发,他不屑答理她,手臂搭在额间,一直闭目养神。
林晚秋喂孩子喝完汤,又拿了故事书给她讲故事,刚说到一半小家伙也睡着了,小手竟然还死死抓着她的袖口不松手。
她眼底不自觉蕴了笑,轻轻把孩子的胳膊放回薄被里,替她掖好被角,这才回身看了眼沙发上的男人。
不知道白沭北这意思,是不是默认她可以待在萌萌身边一晚了,即便如此林晚秋也十分珍惜这得来不易的机会,这之前她已经有两个多月没见过萌萌了,这次之后,不知道又要多久才能看到孩子。
小家伙偶尔吧唧下嘴巴,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一句。林晚秋微微俯身聆听,很快就辨认分明,孩子是在梦里喊“妈妈”呢,小脸上满是委屈的情绪。
以前萌萌就不止一次问过她:妈妈为什么不要她了?
林晚秋心酸地闭上眼,低头在萌萌汗湿的额头上吻了一下,指腹轻轻揉着孩子的眉心,小丫头这才撇了撇嘴,满足地睡去。
林晚秋再靠回椅背上,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了,这么安静下来才记起自己晚饭还没吃,刚回家就被白沭北给带到了这里。她左右看了眼,柜子上有不少孩子的零食和甜点,却还是忍着闭上眼。
一整晚她都没怎么合眼,夜里萌萌醒过好几次,白沭北哄不住她,孩子总是张着小手要换她抱,林晚秋站在一旁,非得等白沭北默认了才敢接过孩子。
“大姨。”萌萌撇着小嘴缩进她怀里,低声嘟囔,“痛痛。”
“大姨看看。”
林晚秋细心地给孩子揉着肩膀、四肢,舒服的力道让小家伙没一会儿就垂着眼趴在她肩头昏昏欲睡了。
孩子的身体软绵绵的,抱在怀里很舒服,林晚秋贪恋地抱着萌萌,有些舍不得放手。
“你抱着她,她睡不舒服。”白沭北冷漠的声音在边上阴沉地响了起来,好像一道闪电,硬生生劈开了她幻想的世界。
林晚秋咬了咬嘴唇,轻轻把孩子放回了病床上,浑身汗涔涔的,尤其前胸抱着孩子的部位,衬衫浸湿了一大片,黏腻地贴在肌肤上。
里面的白色文胸若隐若现,她尴尬地拽着衣角避到一边。
白沭北给萌萌掖好被角,看她惴惴不安的样子,忍不住讥诮道:“放心,我清醒得很,有些错犯过一次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他这话意思太多,林晚秋脸色瞬间涨红难堪,萌萌已经睡了,只剩他们俩待着,就越发尴尬不自在。
她垂着头坐在扶椅里,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包饼干,沿着修长的手臂往上,入目的是他依旧冰冷木无表情的英俊面容。
“谢谢。”她接过饼干,用力攥在手里。
白沭北冷淡地脱了外套,继续躺回沙发上就不再管她了,只是过了几秒才道:“你向来都不做亏本买卖,好好照顾萌萌,她高兴了,我不会亏待你。
林晚秋将唇肉咬得几乎渗出血来,眼眶胀痛得厉害,可是怎么都不敢落下泪来,不能哭,哭了,只会被更加讨厌。
林晚秋不敢吵着他,隐忍着强迫自己睡过去,迷迷糊糊,做了很久的梦,那些繁冗沉重的梦境压得她几乎喘不上气,梦里恍惚还哭了,骨血分离的刺痛感拉扯着她四肢百骸的每一根神经。
听到婴儿的啼哭声,林晚秋倏地睁开眼,眼底惊魂未定,脸上也冰凉一片。
窗外晨曦微露,原来天边已经露了鱼肚白,林晚秋先微微俯身查看了一番病床上的小丫头,肉乎乎的四肢摊成大字形,睡得正香甜。
她回头看了眼白沭北的方向,他还在睡,暗自舒了口气,抬手一触脸颊,果然湿漉漉的,尽是泪痕。
林晚秋饥肠辘辘,昨晚那包饼干她没舍得吃,他给的,她总是特别宝贝。
她悄悄收好东西,这才起身朝门外走去,这时候还很早,医院里的早餐不好吃,路上的又不卫生,而且白沭北一定会嫌弃,这男人的洁癖很严重。
林晚秋赶了地铁回到家,准备给萌萌做早餐,待会儿还得跟公司请假,她一路盘算着,刚刚打开门进客厅,迎面便有不明物狠狠砸了过来。
力道不算很重,似是发泄。
玻璃杯摔在脚边的地板上,清脆的碎裂声,林晚秋的脑子在那一瞬间才有些清醒过来。她慢半拍地看过去,一眼看到了坐在沙发上气色消沉的林知夏。
客厅的窗帘没有拉严实,刺眼的光亮偶尔倾泻进来,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身上。高大挺拔的男人,在这一刻却好像被抽了神智一般,下巴上浅浅一层胡茬,还有眼底的乌青……
糟了,她昨晚忘记告诉林知夏一声。
林知夏安静地坐在沙发里,清冷的面容似是覆了一层寒霜:“去哪儿了?”
林晚秋并不看他,只是蹲下身,把那些玻璃碎片全都一块块捡起来放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林知夏的火气腾一下燃得无法控制,倏地从沙发上坐起身,疾步站在她身前,不给她任何反应的机会,紧攥着她的手腕就把人给拽了起来。
她太轻了,站起身时还踉跄了几下才稳住。
林晚秋惊恐地看着他,林知夏的眼底都是赤红的,薄唇抿出狠戾的弧线,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为什么不回答我?你又去见他了,是不是?”
林晚秋紧紧攥着手里的保温桶,坦然点头:“对,萌萌病了。”
“萌萌——”林知夏冷笑着,扣着她的力道越来越重,“她病了关你什么事?你真把自己当她妈了?”
林晚秋本就苍白的脸色越加的触目惊心,整个人好像被谁往头上浇了一盆凉水,刺骨冰凉。
林知夏知道刺到了她的痛处,可是他停不下来,他一想到她居然又去找那父女俩了,心头的肉就好像被针尖细细密密地扎着。
林晚秋看他浑身戾气,不想和他争执,又蹲下身继续收拾那些残片:“你站远一点,小心扎到脚。”
看,他在她心里就是那么没用,如果他能争气一点,如果他的身体能好一点……
林知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垂在身侧的拳头握得死紧。他只要微微垂下眼便能看到她黑黝黝的发顶,明明那么单薄的女人,为什么心底就有那么固执的情绪?
他忍不住大声吼道:“晚秋,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林晚秋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头,纯黑的眸子带着安抚的微笑:“林知夏,我只是关心萌萌,没有别的意思。”
林知夏沉默地瞪着她,拉满血丝的双瞳看起来很可怕,和他不健康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
林晚秋把那些玻璃残渣收拾好,这才小心地搀住他的胳膊:“吃药了吗?我看到你扔在垃圾桶里的药盒才想起药没了。对不起,我最近太忙了。昨天刚去医院把你的药取回来,应该还能撑一段。”
林知夏看她温和的语气,心底郁积的怒意总算舒缓不少,还是别开脸哼了一声:“我死了不是更好,再不会连累你。”
“林知夏!”林晚秋喝住他,杏眼圆睁。
她这些年早就被岁月磨平了锐性,逆来顺受,极少会将自己的真实情绪表露出来。林知夏微怔,忽然觉得自己高大的身形在她跟前矮了几分。
林晚秋认真地看着他,语气强硬:“你不是我的负担,你是我最后的亲人,记住了,我从来没觉得你是负担。”
林知夏微垂着眼,看着她精致清丽的五官,心里酸酸胀胀的,一时不能自已,情不自禁地伸手扣住她单薄的肩头:“晚秋。”
他哑了嗓音,也不再是之前那副暴躁不安的模样,眼底换了温柔虔诚,扣住她的力道也带了几分难言的暧昧情愫。
“你知道,我不想做你的亲人。”他说着就低下头,离她越来越近,她身上的淡淡香气诱惑着他不断靠近,胸口那个地方,满足得好像要裂开一样。
林晚秋呆滞地看着他贴上来,在离自己唇瓣很近的地方才猛然惊醒,她用力推了他一下,自己也被惯性推得撞在了身后的墙壁上。
屋子里安静下来,只剩自己不稳的粗重喘息。
“我——”林晚秋嗫嚅着,目光在和他相遇时又仓皇逃开,“我起床还没刷牙。”
这些借口都快被她用烂了,林知夏不是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他用力握了握拳头,也不想再逼她,只是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先去休息。”
林晚秋欲言又止地看他一眼:“我,还想给萌萌送早餐。”
林知夏眉心微蹙,英气的五官染了不悦之色,可是看着林晚秋小心翼翼讨好的样子,又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去睡一会儿,我帮你做。”
林晚秋嘴角抿了抿,轻轻点头:“谢谢你,哥。”
林知夏脚步滞住,林晚秋这才意识到自己喊顺口了,但是说出的话已经来不及收回,只见他缓缓转过身,专注的视线沉沉落在她脸上。
“我昨晚回来,看到屋子里空荡荡的,给你打电话永远是无法接通。”林知夏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却一刻也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这一切,和六年前何其相似。晚秋,我真怕你扔下我不管了,那一年,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林知夏是林晚秋继母的儿子,林晚秋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那时候她真的很小,连名字都是继母给取的。
继母很善良,并不像传说中的后妈一样苛刻霸道,一直将她当做亲生女儿一般看待,疼她、宠她,当真将她当宝贝。
林晚秋的童年还是很美好的,父亲和继母虽然是半路夫妻,可是感情非常好,她从小就在和睦的氛围里长大。林知夏也从小护着她,看到她被人欺负都会第一时间站出来将她拦在自己身后。
所以林晚秋小时候并没有体会过离异家庭带来的伤害,相反,她感受到的是比有些正常家庭还要和睦的家庭温暖。
继母去世那年,林晚秋四岁,林知夏六岁。
当时林晚秋并不知道继母是因为什么原因去世的,只隐约记得她后来有一段时间总是在吃药,家里到处都充斥着一股中药味。
继母离开之后,父亲好像一夜间老了许多,黯然神伤,一直待在灵堂舍不得离开。
当时林知夏坐在小椅子上,手一直紧紧攥着林晚秋的小手,林晚秋记得,他当时只说过一句话:“我以后……也会这样死去吗?”
林晚秋当时不太懂“死”是什么意思,等她明白这个字的意义时,第一个面对的,便是父亲的死亡。
父亲睡在冷冰的病床上,明明还是那个慈爱温和的男人,可是他再也不会答理自己,任你在他面前哭闹神伤,他都不会再睁眼看你一次。
林晚秋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死亡”是这么可怕的事情,当时依旧只有林知夏陪在她身边,他干燥的手心温暖宽厚,紧紧包裹着她不断发抖的手指。
林晚秋那一刻才明白,她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不剩了,只有林知夏一个亲人。
林晚秋躺在床上,脑子里不时想着林知夏说的话,她的确不该再对白沭北存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白沭北从头到尾教会她的,只有“面对现实”这四个字。
想起林知夏满脸伤感地说着“以为她不要他”的时候,她心里背负了深深的负罪感。林知夏自生病之后就异常敏感,尤其这两年身体大不如前,他依赖她,可是又无法抛弃男人的自尊心,于是只能这么别扭地挣扎着,最后被病痛和自卑给折磨成现在这样。
林晚秋叹了口气,翻身准备小憩一会儿,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沉闷的钝响,好像什么重物落在了地板上。
林晚秋吓了一跳,匆忙趿拉上拖鞋就跑了出去。林知夏的身体已经很糟糕了,昨晚又没休息好,不会是老毛病又犯了吧?
客厅里毫无异样,声音是从厨房传来的,不知道为什么,林晚秋的心脏狠狠一跳,却还是硬着头皮往里走:“林知夏?”
林知夏站在厨房中央,头微微垂着,有些长的刘海挡住了幽沉的视线,整个人有些怪异可怖。
这一幕实在太熟悉了,许多不美好的记忆纷繁踏来。
林晚秋脚步滞住,不自在地想往后退,可是林知夏还是很快发现了她,抬起眼时,他眼中果然充斥着残暴和凶狠。
林晚秋吓得瞪大眼睛,转身就想往外跑,林知夏个子高,腿往前迈开一步伸手就钳住了她的马尾,指尖微微用力就把她拽回到自己怀里。
“林知夏!”林晚秋疼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心脏怦怦直跳,她双手捂住脑袋,纾解着头皮的麻痹感,紧咬着嘴唇直摇头,“林知夏,你冷静一点。”
林知夏黑沉的眸子紧紧盯着她,整个人却不似之前那般温润理智了,眼神浑浊难辨,嘴角带着诡异的弧度:“我怎么冷静?我一想到我站在那里居然是为了给那浑蛋熬粥,我就……凭什么?林晚秋,你要贱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
他的嗓门极大,林晚秋被他一通吼,耳膜都快破了。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反驳,林知夏手上已经用力把她甩在了地板上。
林晚秋很瘦,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什么肉,这一下肩胛骨狠狠磕在了冰凉的地砖上,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她疼得说不出话,抱着胳膊弓起身子。
又来了……谁能救救她?
林知夏好像完全看不到她的惨状,抬脚往她脊背上用力踹了一脚:“你为什么看不到我的爱,我哪里比不上白沭北!啊?”
林晚秋被他那一脚踹得闷哼一声,下意识严严实实地护住脸和头部,不能受伤,受伤就不能去上班了,不上班就没有钱。
没有钱,她怎么活?
难为她在那一瞬间脑子里想的居然还是这个,拳脚如雨点一样落了下来,脊背上、小腹上,就连胳膊上也被他砸了好几下。
一脚接着一脚,当真是用尽了全力,林晚秋捂着脸都没敢看他一眼,不断提醒着自己:现在的不是林知夏,不是林知夏。这么想着,身上的疼痛似乎才微微缓解一些。
林知夏似是被施了咒的恶魔,口不择言地骂着,而脚下也根本没留半点儿情面。
林晚秋已经完全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了,疼痛淹没了她,脑子浑浑噩噩的,全身上下只剩一个意识,希望这一切早点结束。
白沭北是被萌萌的呻吟声吵醒的,小家伙睁着黑黝黝的眼睛,视线在屋子里逡巡:“大姨呢?”
白沭北也皱眉打量了眼屋子,很快就发现原本放在桌上的保温桶不见了,眼眸微沉,起身大步走到病床前。
伸手把孩子抱进怀里,他轻声哄她:“大姨回家给宝宝准备早餐了。”
“真的吗?”萌萌失望的眼睛瞬间亮了亮,露出颊边的梨涡,欢快地搂住白沭北的脖子,“我就知道大姨不会骗我的,大姨对我最好了。”
白沭北不说话,只是眸子凌厉冷冽,淡淡扫过门口。
他给孩子穿好衣服,看了眼时间已经十点半了,想到孩子大病初愈,便诱哄着:“爸爸先去给你买点吃的?”
萌萌固执地看着门口,怀里还抱着自己的小熊玩偶:“不要,大姨会送早餐过来。”
白沭北沉默地看了她一眼,坐在一旁陪孩子等。
只是越等,他的火气就越旺,他当真不该对这女人抱半点幻想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离开,难道不能跟孩子打声招呼再走?!
萌萌一直等到午饭的点儿,白沭北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了,小家伙无措地绞着手指头:“大姨不会来了……”
白沭北是最疼孩子的,看不得孩子受一点点委屈,当即拿了手机准备给林晚秋打电话,手指触到屏锁,这才恍悟——自己好像压根儿就没存过她的电话。
萌萌在边上还期待地看着他,白沭北抱歉地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宝宝乖,大姨今天还得上班呢,爸爸把这事儿给忘了。”
萌萌沮丧地抠着指甲,小嘴噘得老高:“可是大姨昨晚答应萌萌,萌萌病好了就带我去玩的。”
白沭北把孩子举起来托在肩膀上:“爸爸也可以带你去玩。”
萌萌睁着亮汪汪的眸子,双手拽了拽白沭北的耳朵:“真的?爸爸不急着去工作吗?”
白沭北无奈地扯开孩子作恶的小手,揉捏着她软绵绵的小爪子:“当然是萌萌最重要了。”
小家伙显然对爸爸的这番话很受用,一时忘记了林晚秋离开带来的失落感,拍着小手哈哈大笑:“那我要去海洋公园,还要去看电影,还要去吃比萨!爸爸不许再中途走掉,否则我再也不和你玩儿了!”
看着女儿又高兴起来的神采,白沭北这才翘起嘴角:“先去办出院手续。”
“没有骨折,都是皮外伤。”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医生,银丝边眼镜下的眸子却锐利逼人,将手里的片子放回书桌上,撑着额角仔细盯着面前的女人。
每次见她,身上都是深深浅浅的淤痕,一个瘦小娇弱的女人,愣是让他产生了职业道德之外的怜悯。
林晚秋听他说没事,这才松了口气,一只手揉了揉还在发痛的手腕:“谢谢你,高医生。”
高赫沉沉地看着她,语气微微严肃起来:“林晚秋,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哥哥的病情显然不只是身体上的,他还需要看心理医生。”
林晚秋怔了怔,低垂的眉眼掩饰了所有情绪:“嗯,我知道了。”
她一直都知道的,长期的病痛折磨已经让林知夏彻底变了个人,他不再像以前那么睿智清醒,常常会因为未知的事物发火,发狂的时候,就跟没了神智一般,他的思想已经扭曲了,变得越来越易怒暴躁。
高赫看她明显敷衍的态度,无奈道:“疗养院没你想的那么可怕。”
林晚秋抬起头,留有淤青的嘴角扯起温和的笑意:“高医生,这是我自己的事吧?我会拿主意的,谢谢你。”
她刻意疏离的态度让高赫心头升起几分异样。
林晚秋说完就起身往外走,高赫看着她瘦削的背影,微微叹息:“你为他做得已经够多了。就算欠他的,也早就还清了。”
林晚秋顿了脚步,视线死死盯着地面,最后摇了摇头平静道:“不是因为这个。”
高赫皱起眉头,眼中满是不解。
林晚秋没再解释,只是拿了包径直朝门口走去,父亲临终的时候说过,不可以和林知夏分开,林知夏的病随时都有可能发作,也许在某一刻就会闭眼离开了,她不可以让林知夏一个人孤零零地走。
这是父亲的遗言,也是继母的夙愿。
脸上的伤痕不明显,只是手腕处被他打了几拳疼得厉害,她看了眼上面的淤青,琢磨着是不是该穿个长袖去上班。不知道这样的天气,会不会被人笑奇怪。
开门的瞬间,林晚秋却陡然撞见那双熟悉的黑沉眼眸,他似乎感到微微的错愕,随即薄唇抿成直线,视线缓缓落在了她嘴角的伤痕和腕间的印子上。
白沭北会突然出现,这让林晚秋有种无所遁形的压迫感,她现在的样子实在算不得好看。谁都想在自己暗恋的男人面前留个好印象,她是注定不能了,每次最狼狈的时候都会被他撞上。
“我——”林晚秋沙哑开口,想打破这难堪的局面,悄悄把手臂藏到身后,这才艰涩地挤出一抹笑,“上午有事就先走了。”
白沭北薄唇微勾,毫不在意地扬了扬眉:“无所谓。”
无所谓……这就是他对她态度的所有概括,可是她还是存了一点儿希冀,抿着唇看了他一会儿:“我这就去看萌萌。”
她说完想走,白沭北却伸手拦在她身前,目光却一点儿也没落在她身上:“不用了,我已经给她办了出院手续。”
林晚秋蓦地抬起眼,乌黑的眸子似乎总是蒙着一层水汪汪的雾气,白沭北最看不得她这副小白兔模样,自己当年险些就被她骗了。
以为是单纯,其实是城府。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她嘴角的淤青,林晚秋无措地别开眼,只听他轻佻地笑出声:“这些伤……不会是遇上打劫的了吧?”
林晚秋把脑袋垂得更低了:“不是,我不小心摔的。”
她这谎说得实在不怎么高明,可是白沭北显然一点儿也不在意,她这人向来善于伪装,谁知道她又是用了什么苦肉计!
他侧过身想进屋,高大的身形刻意保持疏远的距离,好像她是一枚肮脏的病菌。
林晚秋紧了紧手指,还是开口喊住他:“白先生,我答应了萌萌带她去玩,不想食言,您可以让我见见她吗?”
白沭北滞住脚步,并没有马上回身看着她,她越发忐忑不安了,自己这要求……好像真的有些逾越了。
果然白沭北回过身时,眼底没有一丝温度,看她的眼神淡漠:“林晚秋,你是不是该认清自己的身份?昨晚找你是因为萌萌不开心,你真把自己当她妈妈了?你忘了她出生证明上写的谁的名字,嗯?”
林晚秋牙关咬得很紧,脸颊胀得通红:“可是……可是萌萌也是我生的——”
白沭北闻言,倏地扬手扣住她的手腕,她被他大力推到了一旁的墙壁上,那力道似是恨不能将她捏碎了。
她瞪大眼睛,全身的血液凝固了一般,都忘了呼吸,只微微仰着头,不可思议地注视着他。
白沭北狭长的眸子迸发出强烈狠意,一字一字咬牙道:“我警告过你,这句话我不想再听到第二次,如果你到处和别人说,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他修长的手指狠戾地箍住她纤细的腕间,不偏不倚,正好勒住了林知夏打伤的部位,在某一刻好像骨节都发生了错位,撕心裂肺地疼。
林晚秋的额角都渗出了细汗,小巧的鼻翼微微鼓动着,悲伤地注视着面前冷肃的男人:“我只是想陪陪萌萌,我不会在她面前乱说,更没有妄想什么,白先生,请你相信我。”
白沭北额头的青筋都好像在细细跳动着,冷硬的五官冷峻逼人:“相信你?我疯了不成。”
离得太近,他能看清她澄净的眼底缓缓流动的波纹,好像有什么被她硬生生地压制住了。
他不想去深究,更不想探寻,好奇害死猫,尤其是眼前的女人,根本不值得他多花半分心思去同情和了解。
白沭北眼神微沉,狠狠甩开她的手腕。
她全身都松懈下来,靠着墙壁大口喘气。
“沭北?”高赫打开办公室的门,一眼就看到对峙中的男女,惊愕地看着他们,“你在干嘛?”
白沭北不答,只是警告地看了眼林晚秋,随即拿出白色手帕揩了揩手指,淡淡回道:“没事,我来替老三拿药。”
高赫还是疑惑地看着林晚秋,林晚秋却避开他询问的眼神。
高赫皱了皱眉头,只得对白沭北说:“进来吧。”
白沭北没再看林晚秋一眼,径直走了进去。
高赫在办公桌后坐定,把早就准备好的药盒推至白沭北跟前,想了想又问:“你和林晚秋认识?”
白沭北敏锐地抬起眼,把刚才擦过手指的白色手帕顺手扔进了一旁的垃圾篓里,这才双手交握,好整以暇地打量他:“怎么,有兴趣?我从不知道原来你喜欢这款的。”
高赫抿唇,低头推了推眼镜:“想什么呢,我只是觉得她挺不容易。”
白沭北嘲弄地勾起嘴角,但笑不语,只是拿过桌上的药盒来回摆弄着,像高赫这样的毛头小子才会被林晚秋欺骗,她那种小兔子,只要眼圈红一下就能迷惑不少男人。
高赫始终觉得白沭北的态度有些奇怪,以他对白沭北的了解,他不会对一个女人这么苛刻冷淡。
“喂,说真的,你和她到底怎么回事?”
白沭北慵懒地靠着椅背,长腿交叠:“怎么,还真上心了?多年朋友才奉劝你一句,这女人没你想的那么纯。”
高赫敛了笑,认真地注视着白沭北:“我相信自己的直觉。”
外柔内刚的女人,傻乎乎的,被一个有着心理疾病的哥哥虐待,却还盲目付出着,他始终觉得这样的女人,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白沭北沉默地和他对视一眼,不再接话。
林晚秋刚刚打开门,坐在沙发上的林知夏就倏地站了起来,他脸上有些惊慌,眼神闪烁着不太敢看她:“……你回来了?”
林晚秋点了点头,把钥匙放在鞋柜上,低头换鞋时因为弯腰的动作扯到了腰侧的神经,疼得嘶了一声。
林知夏大步跨到她身边,紧张地扶住她:“没事吧?”
林晚秋低垂着头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林知夏没见过她这样,以前他控制不住自己发作时,也会不小心伤了她,可是她每次都是强忍着疼痛说“没关系”,这次却沉默以对。
“林晚秋,对不起,我当时脑子完全乱了,控制不住自己。我、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知道的,我最舍不得伤害的人就是你。”
林知夏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心里慌张得要命,生怕林晚秋再也不答理自己。
林晚秋这才缓缓抬眼,扯起带着伤痕的嘴角:“我不怪你。”
林知夏抿住唇,看着她小脸上斑斑点点的伤痕,心脏绞痛,抬手想要触碰,却又不敢再触犯她分毫,只是忧伤地开口:“还疼吗?我帮你上药。”
林晚秋被他拉着坐在沙发上,林知夏低垂着头,拿了药膏和棉签仔细看说明,他侧脸忧郁低沉,满是落寞气息。
林晚秋也沉默着,她现在实在没有心思再开导林知夏了,白沭北的话每一句都赤裸裸地将她打回原形,果然是她妄想了,她和他隔得岂是千山万水,十几岁的时候就知道了,现在年纪越大,怎么反而越天真了?
林知夏小心翼翼地瞥她一眼:“会有点痛,忍一忍。”
“嗯。”
她眼神移开看向别处,药膏擦在伤口上有些涩涩麻麻的,不小心按到有淤血的地方还会有锥心的刺痛感。
她忍不住想:身上的伤口可以擦药,那么心上的呢?要是也有药可医该有多好。
林知夏一直垂眼看着她,林晚秋少女时代还有些婴儿肥,但是身材匀称,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会露出俏皮的小虎牙,那时候的她是什么样子呢?好像很爱笑,笑起来一双眼睛弯得好似天边的月牙。
现在呢?即使觉得她依旧在笑,可是眼底却带了沧桑。她才25岁啊。
“晚秋。”林知夏把棉签攥进手里,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他沉吟片刻,似是下了巨大的决心,“你送我去医院吧,我知道自己的问题越来越严重。尤其是面对你……我真的不想再看你被我拖累,你该活得更好的。”
林晚秋有些茫然地转过头,林知夏眼底有微微的挣扎:“你还这么年轻,找个合适的男人嫁了吧。”
他爱她,可是给不了她将来,他连争取的权力都没有。
林晚秋无声地看着他,片刻后握了握他的手:“我联系了心理医生,每周去做治疗,平时我还可以照顾你的。知夏,勇敢一些,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林知夏内心有多挣扎多自卑,她不是不知道,他27岁生日的时候,他们去了附近的岳王庙,岳王庙外面有棵古老的许愿树,把心愿写在红布条上,扔到许愿树的最顶端,愿望就有机会实现。
虽然明知这不可能,他们还是存了一丝希望。
当时她写的是“希望林知夏早日康复”,而林知夏写的,却和她预料的完全不一样。她悄悄走到他身后,只一眼就怔住了,他写的是“希望林晚秋不要抛弃我,别不要我”。
眼睛好像在那一瞬间就酸胀起来,林晚秋明白,林知夏自六岁之后就总是惴惴不安地活着,父亲对他再好,也是他的继父,他至亲的人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他活得自卑又敏感。
林晚秋用力握紧他发凉的手指,轻声说着:“我不是不怕死,也不是不怕疼,只是我始终坚信你会好起来。”
林知夏复杂地注视着她,心里翻涌着无法言说的情愫:“我——”
门板忽然被人用力叩响,一下下坚定又执着,这房子太旧了,连门铃都没有。门板传来的砰砰声刺激着两人的耳膜。
两人面面相觑,他们家极少会有人来的,而且门口的人似乎来势汹汹。
林晚秋收敛情绪,这才抬脚走过去。
打开门的瞬间林晚秋呆滞住,白沭北一脸阴沉地看着她,似乎每次见到她他英挺的眉峰都不曾舒展过。
“萌萌不见了。”白沭北冷淡地将手里的一张便签纸扔到她身上。林晚秋急忙接住,拿起来一看,字迹乱糟糟的,很多字都是用拼音拼出来的,就连拼音都不完全正确,一看就是出自萌萌之手。
“我去找大姨了,大姨不会骗人。”
林晚秋看着面前的便签纸,许久才错愕地抬起头,白沭北黑沉的眸底满是不屑和鄙夷:“我还真是小看你了。”
林晚秋难堪地摇头:“萌萌没有来。”
白沭北哪里会相信她说的话,直接越过她往里走,刚刚走进客厅就看到了浑身充满阴郁气息的林知夏,他只冷淡地看他一眼,也不在意,径直朝林晚秋的卧室走去。
“白沭北!”林知夏攥着拳头往前一步,拦住他肆意搜查的姿态,“你凭什么?”
白沭北长得好看,可是每次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总带着轻佻又城府的意味,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林知夏,挑衅地扬了扬眉:“你说我凭什么?真要我说出来?”
林知夏眉心紧蹙,紧绷的手背青筋暴起。林晚秋急忙走上来拦住他,微微摇头,随即对白沭北道:“萌萌真的没来,你不信可以随便看,看完我们赶紧去找她,再晚会有危险。”
白沭北怀疑地皱起眉头,走到林晚秋卧室门口嘭一下推开门,里面静谧宁和,只剩鹅黄色的窗纱随风摆动。
他站在卧室门口,不悦地沉了脸:“你真没见过她?”想来,给林晚秋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把萌萌藏起来。
林晚秋坦然点头:“白先生,我想我知道萌萌在哪儿。”
白沭北沉眼看她,一旁的林知夏也不高兴地瞪她一眼,小声嘀咕:“跟你有什么关系?女儿是他的,让他自己去找啊。”
林晚秋抿唇看了眼林知夏,林知夏烦躁地挥了挥手:“不管你了。”
白沭北开车载林晚秋离开,黑色越野在城市中穿行,车窗敞开着,有呼啸的凉风刮擦着她伤痕累累的脸颊。她却丝毫不觉得疼,只是抬眼悄悄偷看他,好像一个重病的孩子,觊觎着一味昂贵甘甜的救命良药。
他和记忆里的样子似乎有了改变,侧脸线条越发冷硬,整个人有股浑然天成的压迫感,只看着胸口就闷闷痛痛的。
他忽然转过头来看她,林晚秋吓得急忙转过脸,白沭北似没看到她惊慌失措的模样,只是寒声问道:“你确定她在海洋馆?”
“嗯。”林晚秋应了一声,“我之前说过会带她去的,我没骗过她,她肯定觉得我会在那里等她。”
白沭北无声打量了她几秒,最后猛踩油门朝海洋馆开去。
榕城的海洋馆建得有些久了,坐落于北洋公园的西北角,两人进去时一路神色紧绷,萌萌还那么小,不知道会不会遇上坏人。
白沭北虽然不说话,外表看似镇定冷静,可是林晚秋还是瞥见了他鬓角细细的薄汗,他有多在乎萌萌她是最清楚的。
两人沿着公园的幽径往里走,盛夏的黄昏有种凄凉却又美艳的晕眩感,夕阳洒在叶缝间,细碎地落在小径上。
白沭北个子高,又常年锻炼有素,走起路来风一阵似的,步子极大。林晚秋本就身形娇小,跟在他后面一路追赶,还好她不爱穿高跟鞋,不然非得崴脚不可。
白沭北终于察觉到了身后女人的窘状,微微滞了步子,只是依旧走在她前面半米开外。
林晚秋看着他挺拔颀长的背影,紧抿的唇露出一丝微笑,白沭北只要给她一丁点回应就足够让她回味很久了。
暗恋,注定了是怅然若失的结局。
一路有不少情侣和带着孩子的年轻父母往外走,这个点儿海洋馆快要关门了,白沭北焦急地瞪她一眼:“要是萌萌不在这儿,看我怎么收拾你。”
白沭北每次都是凶巴巴的样子,和她说话几乎没怎么和颜悦色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听他说要“收拾”她,她都想笑。
林晚秋忍耐着,只是眼底泄露了一丝情绪,却还是绷着脸部线条小声回道:“哦。”
白沭北不悦地斜睨着她,林晚秋眼神飘忽地转向一边:“萌萌虽然小,可是很机灵。”白沭北常年不在家,所以萌萌比其他同龄孩子的生活自理能力都要强许多,警惕心也特别重。
白沭北看她一眼,不屑地收回视线:“废话,那是我女儿。”
“……”
两人到了海洋馆正好赶上工作人员在清理现场,两人分头去找,白沭北往前走了几步,林晚秋喊住他:“白先生。”
白沭北回过头,神色有些不耐。
“我的号码,你先找到的话记得通知我。”
白沭北刚想问她号码多少,林晚秋就头也不抬地在自己的手机上飞快按下一串数字,11位,却只用了短短一秒不到。
白沭北眼神复杂地看着她,手里的机身已经开始微微震动。
“我走这边。”
林晚秋浅笑,攥着手机朝另一条通道走去,头顶幽蓝的水面在灯光映衬下,将她的肌肤衬得越发白净,瘦小的身形穿着简单的棉T恤牛仔裤,看起来好像个中学生一般。
白沭北恍惚记起,那时候她也才十八九岁,居然已经六年了。
他收敛心绪,往相反的方向走过去。
是林晚秋先找到的萌萌,走了没多久就看到小小的身影缩在一角坐着,身上穿着漂亮的娃娃裙,乌黑的头发用发带固定着,刘海整齐地垂落,遮掩了小家伙此时略感忧伤的黑瞳。
“萌萌——”
林晚秋轻声唤她,小家伙蓦地抬起头来,眼神黑黝黝的,好像有些不确定:“大姨?”
林晚秋看着孩子缩在那儿的可怜模样,心里酸得厉害,脚下步子加快,几步走过去将小人儿抱进怀里,低声训斥:“你怎么可以不告诉大姨一声就跑来了,万一遇上坏人怎么办?”
萌萌嘟了嘟嘴,却还是兴奋地抱紧她:“大姨不会撒谎,说好带萌萌来,就一定会来。”
林晚秋合了合眼,低声呢喃一句:“对不起。”
这对不起究竟是为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是因为来晚了,还是因为自己的确骗了孩子?
萌萌单纯,一点儿也不在意她话里的意思,拉着她的手大步朝前:“我们去看大海龟,再晚大海龟该睡觉了。”
林晚秋忍俊不禁,忽然记起还没通知白沭北,拿起手机给他拨号,那边刚刚接通,高大英俊的男人就从通道入口走了进来。
她看着他的模样,笔挺的西服,白衬衫领口露出的性感锁骨和喉结。
白沭北手里还握着已经接通的手机,视线与她相遇,再逡巡到她身旁的萌萌,这才大步迎了上去。
萌萌一双大眼睛在林晚秋身上转悠,看她傻乎乎发愣的模样就捂嘴偷笑,小手攥了攥她的衣角:“爸爸已经挂电话啦。”
虽然只是短短的几秒,林晚秋还是为这失态感到羞赧不安,急忙收起手机,别扭道:“这里信号好差啊。”
萌萌笑得更加放肆了,倒是敏锐地瞥见了林晚秋颊边一闪而过的绯红。
白沭北走到孩子面前,绷着脸开始教育“离家出走”的小家伙:“白一萌,你胆子越来越大了!要是遇上人贩子给你拐走了,你让爸爸怎么办?”
萌萌撇了撇嘴,小手拽着背包带:“爸爸那么厉害,肯定能找到我的。”
白沭北阴沉地瞪着她,萌萌悄悄翻起眼眸,注意到老爸的确很生气之后,小手怯怯地伸过去攥住他干燥的指尖,撒娇道:“爸爸,你平时没机会看这么多有趣的小玩意儿吧,我给你做向导!”
白沭北一肚子火气被孩子刻意讨好的笑容给压了下去,可还是黑着脸不说话。
萌萌用另一只手抓住林晚秋,冲她眨了眨眼:“我带你们去看,好好跟着,别掉队哦。”
白沭北和馆里的负责人沟通过,外面的大门早就落锁了,现在偌大的海底世界只剩下他们三人在其间穿行。湛蓝的海水里游荡着各种各样的鱼类,有些林晚秋真的没见过,连名字都叫不上来。
萌萌在边上介绍,白沭北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吊儿郎当地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小家伙不高兴地跺脚:“爸爸你要专心听讲,像大姨一样配合!”
白沭北淡淡看了眼一旁的林晚秋,小手扒在玻璃橱面上,一直好奇地眨着眼,那模样简直比萌萌还要傻气。
他不屑地别开眼,随意瞥了眼遨游的白鲨:“爸爸都看过八百回了,有什么稀奇的。”
林晚秋尴尬地垂下手,无措地咬了咬唇肉,她的确是没来过这里,小时候是因为还没有,长大之后,父母都不在世了,她小小年纪就要为林知夏的巨额医药费发愁,脑子里除了挣钱还是挣钱,哪里还有闲情逸致跑来看这些东西。
萌萌看林晚秋这样,心疼地皱起眉头,小手指了指老爸:“爸爸不许欺负大姨,你这么坏,待会儿罚你请大姨吃饭。”
白沭北目瞪口呆地看着还不及自己腰高的女儿,这摆明了是胳膊肘往外拐。
萌萌会和林晚秋感情这么好是他始料未及的,心里更加确定,这个貌似娇小柔弱的女人真是心机颇深。
白沭北没什么耐性,林晚秋就不一样了,一直专注聆听孩子说的话,萌萌一本正经的样子,显然是希望得到大人鼓励。
白沭北偶尔看一眼林晚秋,她像模像样地微微弯着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萌萌,偶尔还会附和地发出惊叹。
“是吗?”
“真的,好厉害,萌萌好聪明,懂的好多哦。”
白沭北一头黑线,额角狠狠抽了几下,这个女人扑簌的卷翘睫毛,做出的浅笑低吟,是真单纯还是假的?演技真好。
等着萌萌玩够了,三个人才出了北洋公园准备回去。
天已经完全黑了,华灯初上,梧桐沐浴在昏黄的光晕里,周围一片静谧安逸,林晚秋站在车旁有些无措,白沭北直接抱着萌萌上了车,根本没想答理她。
萌萌不住朝后面张望,看到林晚秋瘦小的身形就鼻头发酸:“大姨还在外面呢。”
“我们不顺路。”白沭北从后视镜里看路况,拧了钥匙发动车子。
萌萌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老爸你怎么能这样,是你载大姨来的,难道不该亲自把她送回去?做事要有始有终,知道吗?”
白沭北啧了一声,眉头皱得死紧,小丫头居然为了那女人教训自己?
萌萌看白沭北发呆,探出身子朝林晚秋招手:“大姨快上车,我们去吃饭,萌萌饿死了。”
白沭北脸色更难看了:“白一萌!”
“爸爸不会这么小气吧?”萌萌斜睨他一眼,可怜巴巴地垂下头,“大姨辛苦照顾了我一晚上,爸爸该请她吃饭作为回报的。”
白沭北沉默地看了眼车旁那抹单薄身影,萌萌还是太单纯,真以为林晚秋的胃口是一顿饭就能打发的吗?
可是看着孩子期待的眼神,他还是暴躁地妥协了,面无表情地向那女人冷冷斥道:“还不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