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筝欢天喜地的进来,亲自端了一盅莲子汤,殷勤的放在桌几上,未等郑寒问开口便道:“这莲子汤是我亲手炖的,里面放了百合还有甘草,拿冰镇了,天气热喝了正好去火。”
“表哥,你尝尝。”说着,将其倒在瓷碗里,小心平稳的端到郑寒问面前。
郑寒问垂眸,冷眼瞧着她端过来的莲子汤,只微扬了下巴:“先放下吧。”
玉筝见他并不热情,略微尴尬,随后又想,他向来是这个性子,心上稍宽,听他所言,将碗暂且搁置一旁。
“玉筝,你来府中,也快两年了吧。”郑寒问随手端起严路送来的茶盏,放置嘴边轻轻吹开茶盏中的浮叶说道。
玉筝不知为何,见着这样摸不透底的郑寒问有些恐慌,小心答道:“是,快两年了。”
“前些日子,母亲还与我谈起你……”郑寒问目光淡淡扫向玉筝,眼色晦暗不明。
玉筝听这话头,贾岚梅无端议起她,定然是关于婚事,之所以这般肯定,是因为贾岚梅不止一次表示要将自己许给郑寒问。
许是许,可玉筝明白,以贾岚梅的心胸,顶多让自己做个侧室,不过这她并不介意,即便暂时做侧室,她也有信心他日能够靠自己的本事扭转乾坤。
想到此处,玉筝害羞的低了头,眉眼间闪烁生姿,紧张的手绞着帕子小声问:“姨母她说什么?”
“母亲说你年纪也大了,总不能一辈子留在府里伺候她,这是耽误了你。”
玉筝害羞的不敢抬头:“姨母言重了,郑家对我恩重如山,伺候姨母姨父还有……表哥,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那可不成,”郑寒问轻笑一声,“若耽误了你,恐怕静娆要怪我没有好好照顾你了。”
“表哥的意思是……”玉筝抬眼偷偷打量郑寒问,期望能从他眼神中探出点惊喜来。
“我的意思是,给你寻个好去处,母亲很喜欢你,不舍得你远嫁,我也是这个意思,你看看京中可有哪家公子是你心仪的?”郑寒问站起身来,负手而立,面上微微缓和,眼中却没有笑意。
玉筝一怔,原本害羞的笑意刹时凝固在脸上,不禁抬眸看他:“我……我不认识旁人。”
“不认识旁人……”郑寒问念叨着,“也对,你整日足不出户也甚少见人……这府里可有你心仪的?”
玉筝被戳中心思,眨巴两下眼睛,头又垂下,脸红的发烫默不作声。
郑寒问一笑:“我就知道,说吧,是府中哪个小厮,我给你做主。”
玉筝愕然,目瞪口呆,羞怒之色立显,抿了嘴唇半晌才道:“在表哥眼里,我只配得上小厮吗?”
“你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郑寒问不咸不淡的解释,“我只是怕,万一你中意谁,顾念身份不好明说,凭白耽搁了你。”
“多谢表哥,玉筝说到底原本就是个被家人随意丢养的庶女,承蒙世子关照,得了这个表小姐的身份,只安分守己的过日子便罢了,哪里还敢奢望旁的。”
“表小姐这个身份……”郑寒问定睛看着她,“说到底还是静娆为你思虑的多,你长姐对你不薄。”
玉筝沉默,面色沉下来,片刻才言:“表哥看起来还有事要忙,我便不打扰了。”
随即转身匆忙离去,面色不善,眼周微红。
郑寒问望着她的身影,冷笑一声,寒意四起。
“严路,你找人仔细盯着她,看看她时常与何人来往,一一记下,回来向我禀报。”
严路虽然不解,却也没多问,只道:“是。”
郑寒问转过身来,见着矮几上一口没动的莲子汤,厌弃尽显:“将这东西倒了。”
亲自弯身将桌案翁中竹筐取出,见着里面朵朵粉绸缝制而成的桃花,脸上阴霾消散,化为浓浓抹不开的柔情。
低吟道:“茵茵,等着我。”
***
程姝一颗心七上八下,举着绸帕轻轻为周海逸处理嘴上的血迹,动作轻柔的仿佛云端漫舞,就连曾经给自己处理伤口也不曾这般仔细。
周海逸嘴里不知伤口有几处,丝丝血迹不断流出。
“老大你也太狠了些,你这是往死了打!”程风抱着胳膊倚在窗边,望着周海逸掌心躺着惨死的大牙啧啧称奇。
“抱……歉。”程姝向来坦荡,唯这次面露难色,又被程风这么一说,顿时内疚难当。
倒是周海逸眼色温和,从头到尾眉头都没拧一下。
“不打紧,我这颗牙本就有些坏了,偶尔吃甜食便疼,这下掉了,我往后不必忍疼了。”
周海逸忘记了自己嘴里的伤口,咧着嘴笑出来,这一咧嘴,血又渗出来,程姝忙用纱布摁上。
“这幸亏是里面的牙,若是门牙掉了,便有碍观瞻了,恐怕连媳妇都娶不到了,到时候老大你便以身相许吧。”程风打趣道。
程姝瞪了他一眼:“我……我看你……是嫌牙多了!”
周海逸不言,垂下眼皮,嘴角勾勒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将手中掉的牙不觉握紧。
程茵本来在一旁笑意吟吟的看着他们闹,无意瞥见周海逸的笑容不知怎的就多心了起来。
***
周海逸从程府出来时已是黄昏,正巧遇见江依秋,江依秋见他脸上比之前伤得严重,着实一惊。
“周公子,你这脸……”江依秋露出惊惧之色。
“今日练武时伤的,不打紧,”周海逸道,“江小姐是来找三小姐吗?”
“是,茵茵喜欢我娘做的栗子糕,今日我给她送些。”
周海逸抬眼看了天色:“天色不早了,江小姐回府时候注意安全,我先告辞了。”
说罢,周海逸一个礼貌性的点头后便匆匆离去。
江依秋点头微笑,目光随着他的身影,心花怒放,不过才一瞬,神色又恢复如常,不是她见了他不欢喜,而是觉得他对自己好像除了礼貌客套再无其他似得。
想到此,江依秋不由走了神。
“小姐,该进去了。”丫鬟适时提醒道。
江依秋思绪还归,由丫头搀扶着入了程府。
“方才我在门口见了周海逸,”江依秋见了程茵欢天喜地的,“只不过他脸上肿的厉害。”
“他最近练武,脸上常常带伤。”程茵说道。
“他要拿武举人这事儿是真是假?”江依秋将栗子糕堆到程茵面前,而后轻轻叹了口气。
“半真半假吧,参加比武大会是真,武举人他可拿不到,”程茵见她面容惆怅,“怎么见你有些惆怅似得?”
“我见他每每伤成这样,心里有些不舒坦。”
“人各有志,许是他真想在这方面有所作为,吃些苦也是理所当然,不必担忧。”
若是平常,程茵一定调侃她一番,自从不久前无意捕捉到周海逸对长姐的笑容,她便多了份心思。
“话虽如此……”江依秋话锋一转,笑容突然欢脱,“你知道吗茵茵,方才在门口与他话别的时候,周公子叮嘱我,天色已晚,让我回府时候注意安全,你说他这是不是关心我?”
听了最后一句,程茵只觉得脑中“嗡”响一声,手中栗子糕突然就不香了,这句话似曾相识,回忆渐渐延伸,这不就是从前她自己常问素莲的话吗?
你说他这是不是关心我,你说他这是不是这样,是不是那样?
后来回想,自己心中真的不知道答案吗,只是想求旁人一个肯定罢了。
若是真切感受得到他对自己独有的关心和宠爱,怎么还用得着向旁人求证。
程茵将栗子糕放下,定睛看向江依秋不答反问:“你觉着呢。”
“我……”江依秋迟疑,“我不知道。”
“我倒是觉得,若是一个人喜欢你,是藏不住的,即便你当局者迷,旁人也会捉到蛛丝马迹,若你也不能肯定,那还是小心为上。”
程茵一席话虽然没有明确否定,却也不是江依秋想要的答案。
这些话正中江依秋心口,让她一直回避的东西无从遁形:“你是说……他心里未必有我。”
程茵不知如何回答,开始后悔为江依秋取那个字帖。
从前只以为周海逸人品贵重,性子温和,又不曾婚配,若是真与江依秋一起,二人定然琴瑟和鸣锦绣一生。
可眼下,总觉着周海逸心里还有旁人。当初是她想的太简单了。
“罢了,”江依秋的脸色如同夜幕渐降的天色,“不想这些了,且走一步看一步,若他真是我的良人,他不会丢的。”
程茵点头,像是在安慰她也像是在安慰自己:“对,若是良人,总会相守。”
***
待江依秋走后,素莲为程茵换了一盏新茶,立在一侧道:“小姐,恕我多嘴,这几日我瞅着,好像周公子对大小姐有些意思。”
“你也这么觉得?”程茵有事从不瞒素莲,更多时候像是心思相通似得。
素莲点头:“原本我觉得周公子来的勤快,像是奔着你来的,可后来便觉着更多时候周公子眼睛是放在大小姐身上的,若是旁人谁会无缘无故的来挨揍,即便是为了什么比武大会,也太牵强了些。”
“说的有理,我也这么觉着,不过看周公子信誓旦旦的要学武艺,也不像假的,”程茵忽然眼前一亮,“我记着之前长姐说过,喜欢文武双全的男子……”
说罢,和素莲二人对视一眼,一切不解豁然开朗。
“今日那个铃铛也是,明明昨夜长姐不在府中,他却要送给我们一人一只。”
素莲掩嘴笑道:“周公子这是为了名正言顺的送礼物给大小姐拉小姐出来做幌子呢。”
***
程茵起了个大早,一路马车颠簸随着钱茹来到名城山上月老祠,月老祠香火旺盛,善男信女皆来此处祈求姻缘。
程茵自然明白钱茹为何非要带她来此,她为了自己的亲事可操碎了心,只为自己在襁褓中曾得到的那个预言。
这些年,上门提亲的有过不少,但凡是有一处不甚满意的都被她一一回绝了,就是怕那个预言成真。
程茵苦笑,其实早就成真了,郑寒问就是她的劫,不过已经渡过了。
说来实巧,才到了山顶便见了周海逸。
周海逸见了钱茹和程茵有些吃惊,甚至有些窘迫,反应过来后才来行礼:“见过夫人,三小姐。”
“这么巧,海逸也来月老祠,可是为自己求个好姻缘?”钱茹打趣道。
周海逸不好意思的笑笑,这没什么可否认的,除了求姻缘,还能有何事来此。
今日不巧被熟人撞见,若是扯谎,反而显得虚伪。
因此只笑不言。
“海逸心中可是钟意了哪家姑娘?”钱茹不知是故意打探还是玩笑。
“夫人说笑了。”周海逸微微颔首,有些手足无措。
“娘,方才我见那边有个卖花的摊位,我去瞧瞧,一会儿我进大殿找你,”说罢又向周海逸道,“周公子,不如一起同行,也帮我挑一挑。”
周海逸看向钱茹。
钱茹笑意淡淡,一副了然表情:“好,我先进去,你们两个四处转转。”
待钱茹走后,周海逸明显松了口气,又朝程茵道:“多谢三小姐解围。”
“没什么,我娘就是如此,年纪大了,总喜欢打听旁人的事。”
程茵打量周海逸:“周公子,你的脸这次伤的厉害,恐怕许久才能痊愈,回去我命人备上一些药材,给你送过去。”
“多谢三小姐体恤,这不妨事的,我皮糙肉厚,静养几日便好。”
***
郑寒问正埋头在桌上穿针引线,手中丝绸所制的桃花被他拆了缝缝了拆,总觉着不满意。
这些日子以来,他足不出户,只为了这些绸缎桃花,手里的皆是他亲自为程茵所做,奈何自己手艺太差,一针一线堆叠起来总是不能让自己满意。
书房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响,郑寒问抬起头来细听,正在想是谁这般大胆,敢在书房外面喧哗。
只听小厮在门口慌道:“夫人,世子有令,不能进去打扰!”
“放肆,你也敢拦我的路!”贾岚梅大声喝道,随之一巴掌拍在小厮脸上。
郑寒问一声叹息,母亲不知又有何恼事跑到这里来了,郑寒问听着似乎火气不小,便将手中物件麻利收起,起身朝门口走去。
刚行至门口,便见贾岚梅重重推门进来,脸色阴沉盯着郑寒问。
方才被打的小厮跪在地上,带了哭腔:“世子,小的已经尽力,可……”
“我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郑寒问心知肚明,母亲若是蛮横起来,别说府里的下人,就算郑庆和也不敢大声出气。
小厮如释重负,连滚带爬的起身退下,其他院中看情况的也匆匆散去,生怕引火上身。
郑寒问转身亲自为贾岚梅斟茶奉上:“外面天热,母亲要见我,遣人来知会我一声便是,怎么还亲自来了。”
贾岚梅坐下,接过茶盏,轻饮一口:“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母亲?”
“母亲怎么这样说。”听着贾岚梅含沙射影,郑寒问波澜不惊。
“你我母子,我便不必拐弯抹角了,”贾岚梅将茶盏搁置一旁,“之前你对玉筝说了什么?”
郑寒问闻言心头暗笑,果然是她。
“我听说,你要把玉筝嫁给府中小厮?”贾岚梅声调忽然抬高。
“何人这般断章取义,我只是说府中小厮可有她中意的,若是有,我可以为她做主。”
“你……你说你!”贾岚梅丰腴的手掌怒拍桌上,指着郑寒问气急败坏,“你怎能这样说话,你问她可否有中意的小厮,这不就是在羞辱她!”
“母亲为何以为这是羞辱?”郑寒问侧头问道。
“玉筝是何身份,她是安北侯府家的表小姐,你怎能将她与府中下人相提并论!”
“表小姐?”郑寒问鄙夷一笑反问贾岚梅,“她当真是表小姐?”
贾岚梅意识到方才失言,被郑寒问问的一阵哑然,声调也随之沉下:“既然你将她带回府中,又给她安了个表小姐的身份,那她便是了,玉筝这孩子乖巧懂事,对我又十分孝顺,我是打心眼儿里喜欢她。如今你这般羞辱她,属实不该。”
“我不曾想羞辱任何人,我只想让母亲清醒,有些事不要只看表面,别被有心人利用了。”
“寒问,这些日子你对玉筝不理不睬我都看在眼里,不瞒你说,我是有意将玉筝许你的。我看着她对你也有情义,何必将人想成那样,你对她有恩,她会好好服侍你的。”贾岚梅这会儿又换上了一副苦口婆心的面孔。
“娘,您想过没有,若是她跟了我,有朝一日东窗事发,别说整个安北侯府,就连在宫里的姐姐都要被安上一个欺君之罪。”
贾岚梅一怔,这点倒是没想过,稍稍平息后依旧嘴硬:“怎么可能东窗事发呢……”
“万事无绝对,总之我不会娶玉筝,您也不必再来劝说,往后我自会给她留意一个好去处。”
贾岚梅终于无话可说,却又不甘心。
“世子!”严路匆匆从门口跑进来,未料到贾岚梅在此,先是一愣,忙又请安。
贾岚梅剜了严路一眼:“越发的没规矩了!”
严路低下头默不作声。
“什么事?”郑寒问打断贾岚梅的话。
严路大着胆子上前,在郑寒问耳畔低语。
又惹来贾岚梅一阵恶狠狠的白眼。
郑寒问眼神从漠然到紧张:“当真?”
“外面传的,不知是真是假,不过程府的人现在已经赶过去了。”
严路低声轻语,确保不会被贾岚梅听见。
“你马上在府中安排些人过去,我先行一步。”说罢,郑寒问急匆匆便往外跑,一跃而起跨过书房门槛,全然不顾贾岚梅在身后呼唤。
严路才要跟出去,就被贾岚梅喝住:“严路,你给我站住!”
严路无奈,只好暂时停下脚步,回过身来恭敬道:“老夫人。”
“你方才与世子说了什么他就急匆匆的往外跑?”
严路面有难色,将头拉低:“没什么,只是外面有些事世子他急需处理。”
“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与程府那个三丫头有关?”
严路心急如焚,生怕耽误了正事,又怕贾岚梅不依不饶,于是随便扯了个谎:“不是。”
“不是,呵,今日你不跟我说实话,我不仅不让你出门,还要重重的罚你!”贾岚梅又拿出当家主母的阵势出来,只不过她这个当家主母有时不分轻重缓急,更不懂大局为重,只一味的按照自己的性子来。
“夫人,现在世子有要事在身,小的要跟过去,等回来的时候再跟您解释。”
严路说着,朝后退了两步,恨不得马上奔出去。
“放肆!”贾岚梅气急败坏,拍案而起,“你这奴才越发的大胆了,居然敢随便搪塞我,你日日待在世子身边,被世子护的越发目中无人,凡事只以世子为尊,眼里可还有安北候,可还有本夫人!”
“世子平日护着你,我也就不与你一般见识,今日世子不在,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罢,贾岚梅大声朝门外扬声道,“来人!”
随即,门外进来几个小厮。
“将严路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给我拖到院子中给我狠狠的打!”
闻言小厮们面面相觑,十分为难,严路一直是世子心腹,待人又随和,明知道这是老夫人借题发挥不敢拒绝,又怕世子回来怪罪,可谓两难。
“怎么,你们的皮也紧了,侯府上下连我的命令都不听了!”
无辜小厮们经不起吓,虽不情愿也不得不上去架住严路胳膊。
严路用力挣脱道:“夫人,您罚奴才,奴才不敢有怨言,只是现在世子还在等着我,我不敢耽误世子的正事啊!”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点小心思,”贾岚梅一阵阴沉的冷笑,“我现在放你走,你便去找世子庇护,是不是?今天我便偏偏不让你走,打死你我再给世子换个听话的奴才,拖下去!”
严路内心焦急却知道求饶无用,只能任凭他们将自己拖到后院,架到长椅上,面朝黄土背朝天,左右两边各站一手执长板的小厮。
这顿板子,严路知道今日是逃不过了。
“将这后院的人都给我叫出来,让他们都看看,敢不将我放在眼里是什么下场。”
贾岚梅冷眼瞧着严路,平日问他关于世子的情况一个字都问不出来,嘴严的过分,怎能让她不恨。
稍许,贾岚梅一声令下,命人重重的打。
执棍小厮弯身在严路耳畔低声言道:“对不住了严路兄,我会手下留情的。”
***
郑寒问先行一步,独自骑马狂奔到名城山下时已经是正午,阳光火辣,照在他身上却出了一身冷汗。
放眼望去,见那条通往名城山上的狭路被大量泥石堵塞,将手挡在眉前,盯着艳阳朝两侧山顶望去,显然山头两侧因为前阵子的雨季导致土壤松动泥石脱落。
方才严路的话在耳畔回响:名城山下泥石倒塌,有人亲眼见着程府的马车和多位行人被埋,而今日,程茵和程夫人一同上了名城山……
郑寒问翻身/下马,丢了魂魄似得飘踏过去,现已有附近的村民拿着家伙先行救援,脸上焦急匆忙,一片混乱。
郑寒问四处张望,满眼望去,皆是泥石。
“公子,”一赤膊大汉上下打量面前这位衣着不俗,气质非凡的公子急忙道,“你是要上山吧,今日上不成了,路堵了,里面埋了人!”
“茵茵,茵茵,”郑寒问头脑混乱,忙扯过壮汉道,“里面埋了谁!还活着吗?”
壮汉一脸遗憾,摇头叹息:“只怕凶多吉少了,听说有个人看见埋了几个人还有一辆马车,据识字的人说,马车上挂了灯笼,上面写着个“程”字。”
郑寒问双腿一软,大脑空白,不顾一切冲向土堆徒手疯狂拨土搬石。
壮汉一见以为他有亲人被埋,同情的摇了摇头,随即递上手中的铁锹:“公子,你用这个,只用手会伤到的!”
郑寒问接过,用力挖掘,疯了一般一铁锹接着一铁锹,手脚并用。
“挖出来了,是个女的!”不远处有人大声吆喝。
郑寒问忙起身跑过去,搭着手和旁人一同将人从土堆中抬出来。
那人脸上尽是泥沙,早就已经没了气息,看不清五官,郑寒问跪在地上,用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袖口抹开那人脸上泥沙,尽管死状有些凄惨,导致轮廓有些变形,可郑寒问还是辨认出,那女子不是程茵。
微松了口气,紧紧在此时此刻。
不久后,官府派了些人到此救援。
郑寒问再次起身奔向土坡,嫌铁锹笨拙,又怕伤了埋住的人,只能徒手拨土,他害怕极了,他怕下一刻看见的便是程茵的尸身。
“茵茵,你一定要活着,这世我还没有补偿你,你不能死,不能死!”郑寒问疯魔一般嘴里反复念道着。
***
程风策马悠闲的行在马车前,嘴里叼着一根狗尾草,回过头来朝身后马车里道:“娘,从名城山绕了个大弯儿才出来,一路颠簸,要不要休息一下?”
程茵从马车里探出头来,望着天边被夕阳染红的云霞说道:“二哥,这是走的哪条路?”
“不是跟你说了吗,”程风一拉缰绳,马速慢下来,缓步踱在马车窗边,“名城山下的那条路被塌方堵了,我们只能绕路而行,要费不少功夫,若不然也不会走到现在。”
“你爹在家急坏了吧!”钱茹也探出头道。
“那是自然,不知哪个嘴大的,跑程府报信说马车被埋了,爹当场就瘫在那里了,我匆匆带人过来,就见山下惨状异常,还好我多留了个心眼,另外带了人去山上找你们,果然让我碰上了。”
说到此,程风也是松了口气,起初得知程府马车被埋,吓的他腿都软了,比程文好不到哪里去。
“有人被埋,着实可怜,不知山下的情况如何了。”周海逸一路随行,因为不会骑马,只能同坐马车里。
“咱们这就绕回山脚下,府里还有几人在那帮忙。”
说着,程风夹紧马肚,加快速度。
***
郑寒问眼下已经像个黑煤球,原本月白色的袍子被泥土染成黑色,脸上皆是泥沙,狼狈不堪。
整个下午水米未进,已是疲惫至极,指缝中皆被泥土塞住,手和手臂上被利石刮出无数个口子,伤口混着泥沙,疼痛难忍。
他跪在土堆里,土中湿气早就将衣裤渗透,双手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仅仅凭着意念摊开一捧又一捧的土。
尸体有十几俱,皆不是程茵,郑寒问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程家人行至山脚,程风见场面依旧混乱,想来这还要一两天的时间路才能通畅。
“二公子让我来传话,今日程府来此帮忙的,过两日去账房领赏银。”
“真的,夫人小姐没事吧?”
“没事,好在下山下的晚,躲过一劫,绕路而回。”
两个人在郑寒问身侧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关于程府一举一动,郑寒问都格外上心,闻言眼前一亮,强撑着站起身,大步迈到二人身前:“你们方才说程府,哪个程府?”
二人一惊,上下打量面前不人不鬼的男子,根本认不出是郑寒问。
其中一人笑道:“还能有哪个程府,自然是礼部尚书程文程大人府上!”
郑寒问更近一步,大声问:“你们方才说夫人小姐没事是真的吗!”
二人面面相觑,不知面前此人为何对程府这般关切。
一人朝前方扬了扬下巴:“那不,程府马车在那!”
郑寒问猛回过头去,趁着最后一抹夕阳的光辉看清,马车上挂着两个未点的灯笼,上面各写一个“程”字。
郑寒问失声傻笑起来,嘴唇干裂,满嘴牙碜,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朝马车方向奔跑过去,还险些因为脚底打滑栽了跟头。
程茵在马车里颠簸了半天,这会儿才能下来松动筋骨,丝毫不知身后郑寒问正朝她狂奔而来。
郑寒问满眼只有那个熟悉俏丽的身影,只能听见耳畔热风呼呼而过,不顾一切奔向她。
程风才下了马,余光瞥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朝这边过来,直冲程茵,机敏的横在他面前挡住去路:“你是什么人!”
才近一步,程风便闻到郑寒问身上的泥土气混杂着血汗味儿。
程风一声吼叫,让几人目光齐齐朝这边看过来。
“程茵,”郑寒问咧着干皮的嘴笑起来,眼下连牙齿缝隙都是黑的,“你没事。”
程风觉得这声音耳熟,拧眉仔细辨认:“你是……”
他才唤出自己的名字,程茵便认出他是谁,侧过一步见他这不人不鬼的模样,心下一惊,难不成他被泥石埋了死里逃生?
再次上下打量,见四肢健全,应该无大碍,又偷偷把心放下。
“你是郑世子,”程风惊呼一声,着实意外,“你这是怎么了,才从土堆里爬出来?”
“不,我没事,”郑寒问属实觉着自己有种劫后余生的喜悦,“我听人谣传,程茵出事,我便跑过来挖人。”
郑寒问手足无措,手上数不清的伤口隐隐作痛,确喜悦难挡:“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说着,再次傻笑起来,程茵目光触及他的双手,惨不忍睹,不知他在此挖了多久……
“你是为了茵茵啊,”程风接话道,“也不知哪个缺德的也跑到我们府上报信,把我爹也吓个半死。”
郑寒问终于体会到世人所言最美不过虚惊一场的含义。此刻他只想上去拥住程茵,紧紧将她抱住便好。
正犹豫间,无意扫到马车旁的周海逸,试图踏出的脚步最终还是没有迈出去。
周海逸为何会在此?
他怎么会在此?
他为什么和程茵在一起?
名城山、月老祠、程茵、周海逸……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心顿时凉到了谷底。
整个身体僵住,方才所有重逢的惊喜都被酸楚替代。
心一阵绞痛,他下意识的用脏手捂住心口。
他望向程茵,目光中皆是悲伤,像动物徘徊在死亡边缘的那种悲伤。
程茵心不由得震动了一下,生平第一次她对郑寒问心生愧疚。
“郑世子是不是不舒服,”钱茹见气氛不对,忙解围道,“风儿,你先将郑世子送回去吧。”
“好。”程风忙应下来,转身便要去扶郑寒问。
郑寒问后退两步:“不必,我自己可以回去。”
说话时目光始终不离程茵。
他慢慢朝后退着,眼中有留连有期待,期待程茵能跟他说一句话,哪怕只有一个字,哪怕只有一个笑,什么都好。
只可惜,直到他回过身来,她都没有对自己多看一眼,
“郑世子,还是我送你吧!”程风在身后喊道。
郑寒问没有回头,只轻轻摆了摆手,背影萧条荒凉。
“一步,两步……”郑寒问边记着自己的步伐边在心里默念着,“茵茵,只要你叫我,我便回头……”
身后没有传来期待的声音。
“茵茵,你若再不叫我,我就走得远了……”郑寒问慢慢挪动着脚步,直到走出去很远很远,心才落地,程茵最终还是没有唤他一声。
郑寒问满嘴的土吐不干净,心想不知被咽到肚子里的有多少,若不然,腹内怎么会这般苦涩呢。
直到他身形全然不见,程茵才敢将视线再次挪到他离开的方向,藏在袖子里的拇指指甲再次用力抠住食指皮肉。
“这郑世子只因一个你被埋了的谣言就将自己折腾成这副德行,”程风心中疑惑不解,转头看向程茵,“何时他对你这样了?”
程茵不答,只摇头:“回府吧,爹怕是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