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0、酒娘 (完)

陈大江也不太敢上前。

一来是近乡情怯,从大牢出来的他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狼狈,如果可以的话,他万分不想自己这样一副模样出现在妻儿面前。二来,汪云已?经改嫁,对他还有多少情意且不好说。

都?说有了新人忘旧人,他这么贸贸然上前,很可能?会被汪云派人乱棍打出来。

再有,万一这会儿汪云不在,或是禀告的人没?去找她,直接告诉了那姓周的,他肯定要不到银子还会挨一顿打。

左思右想之下,他没?有上前,而是如门房所?说,蹲在了大门外。

这半路夫妻始终不如原配那般毫无保留,两人又各自有孩子,各有各的私心?。汪云的嫁妆铺子一直捏在自己手中,所?以,她三天两头就得去铺子里瞧瞧。

陈大江等到天黑,又等到了天亮。这一夜特别难捱,快天亮时?,他暗暗打定主意,天亮之后就去找汪云。

用不着他找,今日刚好是汪云去铺子里的日子,一大早,她就带上了一双儿女?,准备出门。

马车刚出门不久就被人拦住,汪云掀开帘子,便?看见了,站在面前消瘦了许多,狼狈不堪的陈大江。

“你出来了?”

陈大江顺着她掀开的帘子看到了康健的儿女?,心?微微一松:“是。云儿,本来我不该来麻烦你的,但我放不下你,也放不下两个孩子。”

最主要的是,没?银子寸步难行。

在陈大江入狱之后,汪云想了各种法子救人,自认对得起他。加上后来陈家夫妻纠缠的那一趟特别烦人,夫妻两人许久不见,她也已?经再嫁……曾经那些深厚的情谊早已?烟消云散,汪云没?有哭,只是心?情有点复杂:“我们挺好。你不用担忧,我不会亏待了两个孩子的。”

听到她这样说,陈大江一颗心?直往下沉。

汪云这话里话外,都?表明了以后两人不用再来往的意思。

“我想回乡,但我没?有银子。”陈大江开门见山。

如果汪云真的不想和好,肯定很乐意给点好处打发了他。

他猜得没?错,汪云听到他的话后,掏出一个荷包丢在他脚下:“你走?吧。”

陈大江放在身侧的手紧握,点了点头,捡起地上荷包缓缓离开。

荷包里只剩下一点散碎银子,他先去酒楼中饱餐一顿,然后找了马车回乡。

时?隔一年,村里的变化很大。各家各户都?建了房子,还有一些正在建,陈大江几乎认不出来。

不过,陈家没?有丝毫改变,他很顺利地找到了家门。

陈母那一次去接孙子,摔断了骨头。本来不能?乱动,但在城里又住不起,只能?勉强撑着回来。

回来之后,儿子儿媳很不满他们两人去接孩子的事,本来还算孝顺的小夫妻俩,那愣是逼着两人做事。陈父还好,本身也不得空闲,还是和以前一样干活。

可陈母受着伤,哪里经得起劳累?

也不知道是因为伤没?养好,还是受伤太重,总之,如今能?够行动自如的陈母已?经变成了瘸子。看到儿子回来,她还以为自己在梦里,伸手揉了揉眼,确定自己没?看错,忍不住扑了上去。

“大江,你可算是回来了。”

陈大江回来,对老夫妻俩来说是一件好事。但陈大海夫妻俩就没?那么高兴了。

无论因为什么,陈大江都?是坐过牢的,这样的人,在村里会被人鄙视。

他们夫妻什么都?没?做错,平白?招人白?眼。大人也罢了,孩子也会被村里人看不起。

孩子不懂事,联合起来孤立陈大海的儿女?。他们夫妻看在眼中,却?不能?改变分毫。

陈大江回到村里之后,很快就发现了,和以前的不同。不少人都?不愿意和他打招呼,甚至还有人冲他吐唾沫。

恰逢月底,楚云梨回来运酒,刚好看到陈大江混在村头的一大片人群中闲聊。

陈大江最近都?在努力消除村里人对他的隔阂,但收效甚微。看到有马车过来,人群发出一阵骚动:“好像是月娟回来了。”

“不是好像,那就是。”有人振振有词:“前两天富贵就说,这一回的酒是月娟自己回来运。”

“她这也是回来探望杜师傅……”

自从杜父开始酿酒,村里的人都?改了对他的称呼。尊称他杜师傅。

有手艺的人向来都?会被人高看一眼,杜父那一双手每个月能?挣好几十两,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再有,大部?分的村里人都?靠着给杜家干活攒银子村里这些新修建的房屋,基本都?是从杜家赚来的银子。

陈大江听着周围人的议论,心?里格外不是滋味。

没?多久,马车到了近前,众人围上去寒暄。

楚云梨本身性子随和,也掀开帘子跟众人闲聊,余光瞥见人群里的陈大江,惊讶问:“你出来了?”

陈大江:“……”

他最近努力和村里人拉近关?系,做梦都?想让他们忘了这件事。她可倒好,生怕众人忘记了似的,上来就提醒。

“月娟,你近来可好?”

楚云梨颔首:“挺好的,又开了几间铺子,就是有点忙。”

陈大江听在耳中,心?里格外不是滋味。

然后,接下来半天,陈大江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听人议论杜月娟带回来的东西,还有她如今过的好日子。

并且,他这些日子以来收效甚微,让人该孤立还是孤立,他都?有点不想留在村里了。

另一边,陈大海在儿女?又一次哭着回来之后,忍无可忍:“你给我滚!”

陈大江:“……”滚就滚。

他还不想在家呆了呢,当即转身就走?。

陈母刚好在院子里扫地,看到小儿子负气离开,顿时?心?急如焚。

她从来没?想过兄弟俩能?在同一屋檐下住一辈子,早晚都?会分开。但却?不是这样负气离开。心?急之下,她抬步就去追,因为腿瘸着,跑得并不快,着急之下,脚绊着了门槛,一头栽倒在地,当即就摔得满头满脸的血。

陈母摔倒了,已?经走?远的陈大江急忙奔了回来。

陈大海见状,嘲讽道:“我看你根本就不想走?!”

陈大江:“……”他再次转身就走?。

这一回,却?是怎么都?喊不回来了。

陈母被扶起来,洗了脸上血迹,发现她撞着了额头,牙也磕掉了两颗。

村里的人,一点小伤都?不请大夫。陈母也一样,当时?觉得头有点晕,便?回去躺着了。

陈大海夫妻两人又去地里忙,陈父压根就没?回来。她一个人躺在床上,只觉得头越来越重,胸口越来越堵,还越来越心?慌。

见势不对,陈母想要出声喊人,却?发现自己已?经哑了身。她想翻身,根本就挪不动身子。

她就那么躺在床上,眼泪缓缓从眼角滑落,这大概就是老天给她的报应。

如果杜月娟是自己的儿媳,依着她的性子,自己摔倒之后,她肯定会过来守着……事实上,要不是为了接回两个孩子伤了大儿媳的心?,大儿媳也会多看顾她一二。

陈母心?里后悔,看着乌黑的房顶,渐渐地闭上了眼。

陈家人傍晚时?回来,陈母早已?经没?了气。陈大海也没?让人去找陈大江,自己将母亲的丧事给办了。

等到陈大江得到消息赶回来时?,陈母已?经入了土。兄弟两人心?里都?有气,一言不合又打了一场。

这一架打完,陈大江在村里彻底留不住了。

其实,他也没?想留,回来的这段日子,吃吃不好,住也住不好。比起曾经他做东家时?,简直犹如云泥之别。

所?以,他想回到城里,重新娶了汪云,过回以前优渥的日子。

楚云梨回城后,一直让人盯着陈大江的行踪。

陈大江想要重新夺得佳人芳心?,费了不少心?思,汪云如今的夫君周林很快就发现了他的动作,当即气得咬牙,吩咐人揍了他一顿。

如今的陈大江铁了心?要娶回汪云……因为这是他能?过好日子的唯一捷径。被打了之后,他还跑到汪云面前诉苦,成功让夫妻俩起了隔阂。

周林气不过,又找人打他。

陈大江挨打之后,又到汪云面前去哭诉。几番下来,成功让夫妻俩反目。

本就是凑在一起过日子的半路夫妻,吵过几次之后,日子彻底过不下去了。周林再次和离,聘娶的妻子肯定是比不上汪云的,想到陈大江这个搅屎棍,他实在气不过,暗地里找了人狠揍他。

陈大江挨打也不是一两次,得了甜头之后,他很愿意挨打后找汪云做主,被人套了麻袋,他丝毫不慌,就等着他们揍完。

结果,这一回和以前不同,那些人下了狠手,陈大江腰腹间挨了几下,疼痛难忍不说,口中还蔓延起浓厚的血腥味,他想要张口喊,又被人给堵住了嘴。

等到那些人打完离开,他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又过了好久,才被路过的人送去医馆。

汪云赶来把?人接回去,但他受伤太重,已?经落下了病根。

最后的那段日子里,他过得很是痛苦,吃不好睡不好,简直是拿药当饭吃。汪云一开始还耐心?照顾,后来就嫌他是个废人。最后,她又相看了一位合适的人选。

这个时?候,陈大江已?经是强弩之末,险些被气死。

他认为,自己落到如今的下场,和汪云脱不开关?系。他是绝对不能?容忍自己走?后她逍遥度日的。多方打听之下,确定汪家不会不管两个孩子后,他暗地里买了药熬汤喂给了毫无防备的汪云。

两人一起死了。

城里人都?说,这两人感情太深,相约殉情。

但内情如何,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楚云梨还收到了一封陈大江送来的信,字里行间都?是后悔,言当初就该和她好好过日子云云。

她只看了一眼,就把?那封信点了火烧成灰烬。真正想看到他后悔的人已?经不在了。

*

两年后,夫妻俩的生意已?经做去了周边的府城,两人在城里的名声很是响亮。

在这期间,卢家主好几次上门,想要劝他们夫妻回府,却?都?无功而返。

卢长?风本就有意抢夺卢家所?拥有的一切,卢家主哪怕费尽心?力,也阻止不了自家越来越落魄。

这一日,夫妻俩正在院子里消食,卢家主再次上门来。

楚云梨就不爱见他。

卢家主向来就没?有看得起她,最开始上门那几次,而且还说卢长?风休了她重新另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妻子来着。后来被卢长?风拒之门外,他才再没?有提及。

不过,话里话外对她的轻视却?毫不掩饰。

卢长?风很乐意看他恳求自己,每次都?会让人请他进门,这大概也是他来此?的目的。

这一次也不例外,卢家主被人请进来,楚云梨看到之后,不想受委屈,抬步就往外走?。

两人在门口撞上,楚云梨无意打招呼,仿佛没?看见他似的直接往外走?。

让人意外的事,卢家主主动停下来喊她:“月娟,你别走?,我有事跟你们夫妻商量。”

这还是他第一回心?平气和的承认二人是夫妻,楚云梨似笑非笑:“我不配与您说话。”

“不!”卢家主苦笑:“以前是我肤浅,现在我已?经改变了想法,我觉得你和长?风最是相配,能?够娶到你,是长?丰的福气。”

无论他真心?还是假意,这话楚云梨还是爱听的。

她当真没?有走?,因为这一次上门的卢家主姿态放得格外低。

三人坐下,卢家主急切道:“长?风,你跟我回府吧!”他看了一眼边上的楚云梨:“带上你的妻儿。”

不止接受了楚云梨,还接受了他口中的拖油瓶。

卢长?风似笑非笑:“我现在过得挺好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银子越攒越多,回去做甚?”他嘲讽道:“只为了认你这个不讲理的长?辈?我可不愿意和气死我俩的女?人朝夕相处……”

听话听音,卢家主一心?想求回儿子重振家威,立刻道:“你不喜欢刘氏,我即刻就赶她走?,合着长?久一起赶走?!”

“不用了。”卢长?风看了一眼精巧的院子:“我不觉得这里比卢府差。”

这院子是夫妻俩最近才搬的,比卢府还精致了不少。

卢家主哑口无言:“长?风,你是卢家血脉,我所?有的东西都?应该是你的……”

“属于我的东西,我会自己去取。”卢长?风面色淡淡:“父亲,你别担忧家里的生意没?人接手。因为……那些声音早晚都?会化为泡沫消散。”

闻言,卢家主面色大变:“你……”

卢长?风笑容温和:“所?以,你还操什么心?呢?”

卢家主看着他眉眼,若有所?思。

接下来一段,卢长?风发现卢家主故意把?生意送到他手中,还几番周折,把?卢家的各种铺子也卖过来。

他本就有意收买卢家的铺子,这一回更加顺利。

很快,卢家主连主宅都?卖了过来,卢长?风照单全收。

就在卢家主以为儿子没?回家也接手了家业时?,卢长?风宴请了城里各大富商,请他们前来见证……他要改回母姓。

得知这个消息,卢家主险些气疯了。

他之所?以愿意把?家里的生意和铺子拱手送上,是因为卢长?风是自己儿子,卢长?风生意做得越好,卢家的名声也越大。

要是改姓了周,还有卢家什么事?百年之后,有谁还记得卢家?

卢家主一得到消息,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气急败坏道:“长?风,你要气死我。”

卢长?风讶然:“反正你也觉得我这个儿子多余,当初还认为我是野种。我跟谁姓,跟你又有何关?系?”

“我不信你看不出来,那些铺子是我故意送给你的。”卢家主瞪着他:“我是想让你将卢家发扬光大!”

“那也是你自己乐意的。”卢长?风疑惑问:“我有问你讨要过吗?”

卢家主:“……”那还真没?有。

“反正我不许你改姓!”

卢长?风一脸无所?谓:“改姓是一定的,至于卢家铺子,有本事,你自己收回去吧。”

卢家主早已?经接受了自己斗不过儿子的事实,送出来容易,想要拿回去,哪有那么简单?

他抹了一把?脸:“长?风,我知道你恨我。但我们是亲生父子,我是真心?希望你能?把?卢家发扬光大。你讨厌刘氏,我心?里明白?。回头我就休了她,把?长?久也一起赶走?……总之,只要你不改姓,什么都?好商量。”

“姓是一定要改的。”卢长?风面色淡淡:“你没?必要为了我做任何改变。”

卢家主:“……”

他再三劝说,苦苦哀求,卢长?风还是不肯改口。

最后,他还把?主意打到了楚云梨身上,想让她也帮着劝:“月娟,以前是我不对,说了些难听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你已?经做了卢家妇,我们就是一家人。身为当家主母,得学会大度。我确实做错了,但我是长?辈,我都?道歉了,你也不能?一直拧着啊!长?风他性子倔强,你得帮着劝……”

楚云梨都?不爱和他说话,自然是不答应的。对这些话左耳进右耳出,压根没?入心?。

卢家主劝了半天白?费唇舌,最后无功而返。

卢长?风还是在早就定好了日子里改姓了周,城内所?有富商见证。

卢家主气得病了一场,后来又打起精神试图夺回家中生意,自然是抢不回去的。

无果后他心?灰意冷。关?起门来,在置办好的小宅子里打算和刘氏安度余生。

这几年里,卢家的生意越做越差。卢家主手中的银子已?经不多,日子过得拮据。他想安度余生,卢夫人却?不这么想,她长?相貌美,早已?经习惯了优渥的日子,一年到头都?不置办衣衫首饰于她来说是一件特别难受的事。她容貌秀美,哪怕已?年过三十,也有人愿意求娶。她本就耐不住贫苦,没?多久,便?偷拿了家里剩下的银子改了嫁。

至于卢长?久,早在卢父搬出主宅时?,就把?人给赶了出去。

卢长?久不甘心?,四处蹦哒了好久。也来纠缠过楚云梨,被卢长?风给收拾老实了,后来看到他们夫妻都?绕道走?。

卢父做梦也没?想到,刘氏竟然会弃了自己再嫁,他本就心?力交瘁,受了这样大的打击后,直接卧病在床。

卢家落魄,没?有人上门探望。卢父手头的银子都?被刘氏偷走?,连买药都?费劲,更何况,他还得请人照顾自己,无奈之下,他特意请人告知了儿子自己的近况。

卢长?风前去探望时?,特意带上了楚云梨。

两个月不见,卢家主像是换了一个人般,苍老了十岁不止,躺在床上形容枯槁。

“我会给你请大夫,也会找个人照顾你。”卢长?风面色淡淡。事实上,他对这个父亲能?做的也只有这点。

卢家主看着他:“改姓卢,好不好?”

“不好!”卢长?风弯腰凑近他耳边:“我得为我娘讨个公道。我娘要是知道你因为刘氏落到这样的境地,应该会很高兴。”想到什么,他又道:“刘氏偷了你的银子逃走?,我会帮你取回来的。”

刘氏觉得她拿的是自己男人攒下的银子,但卢长?风有意追究,卢家主因为她的离开缠绵病榻,大人很快就把?她抓住了大牢。

哪怕刘氏被关?了大牢,偷走?的银子追回大半,卢家主的病情却?未好转。他始终接受不了自己倾心?以待的女?人会背叛他。

大半年后,卢家主病逝。

临死前,还死死拽着儿子的手,想要劝他改回卢姓。周长?风没?有答应。

卢家主是睁着眼睛走?的。

关?于周长?风夫妻两人,城里人只要提及,那真的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两人的前半生都?挺传奇,成亲后互相扶持,生意做到了周边的几个府城。

尤其是杜月娟,为人善良,村里的那些人全都?靠着她衣食无忧,酿出的酒送往全国各处。她酿的果酒更是一绝,得不少富家女?眷追捧,后来更是被选为贡品。

而她的家乡,在多年后也成为了有名的酒乡。

许多外地的客商前来买酒,当初的一个小村子,就因为她酿出的酒,后来变成了和府城一样繁华的城池。

许多年后,但凡提及杜家酒,都?会有人提及他们夫妻二人。夫妻两人恩爱的事迹也因此?流传了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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