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危没将范大人的话放在心上,等到了司饰局,就已经都抛却脑后,将那张图纸取了出来,按照流程将公主的吩咐交代了一遍。
二十四局自然也不乏捧高踩低,但是,上卖弄的人之前再怎么互相争斗,只要还是那个身份,就不是他们能得罪的,对陆危自然也很是客气。
这金爵簪的工艺并不算复杂,司饰局有现成的料子,所以便定了三日之期。
等陆危回到月照宫后,江央公主正坐在大开的直棂窗前的榻上,两边未明的落地鹤影灯,面前的桌案上摆了一堆花枝,以及各种剪刀和花盏。
她自己意态闲散如闲云野鹤,口中却是吩咐不断:“还有,再去找一个宫人,是曾经伺候本宫母后的一位姑姑。”
“不知公主想找何人,据卑臣所知,栖凰宫的四名姑姑和数名内侍,早在三年前都已经被殉葬了。”陆危并没有一口应下来,而是低声说。
栖凰宫的其他宫人,也都已经被分散到了各处,甚至,许多人已经生死不知。
这对于江央公主来说,无疑是残酷的。
出乎意料的,江央公主对这个消息,并没有格外的明显的反应,很平淡地说:“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只是一个擅长梳头理妆宫女。”
江央不用想也知道,那些母后往日里的心腹,以父皇当时的疑心,必然是活不成了。
“卑臣一定竭尽全力。”
江央会心一笑,
陆危的动作很快,不出三日,就在偌大的宫廷里,找到了这个从云端沦落到泥泞的宫人。
虽然不及皇后娘娘那些心爱的侍女,但也算是很有体面过的。
陆危见到她一脸仓皇的时候,心境略微的有那么一点复杂。
这宫里的际遇就是这么的奇怪,有时候你以为永不失去的,偏偏就如沙散落,你以为永远不能得到的,却一伸手就能够抓住。
等人被带回月照宫,捧荷说司饰局送来了一样东西,要交给月照宫的陆公公。
陆危一看,果然是金爵簪已经打好了。
倒是很精美,并且别出心裁地在原图之上,修饰了一些不够自然的地方,但整体看上去并没有大变化。
陆危吩咐那宫人在外等候,自己从捧荷手里拿了装有金簪的锦盒,去见了江央公主。
“公主,金爵簪已经制好,您要的宫人也带来了。”
“唔,那就都送过去吧,别让其他人看见了。”江央公主专注地在梅青釉色的浅口盏里,用一根枝条别住一枝插花,又补充了一句:“让她别忘了之前的约定。”
“还有一件事,那个人是在浣衣局找到的,”陆危继续请示道:“公主可要见一见?”
江央公主抿着的唇角微动了动,这才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似是咏叹般地缓缓吐出一息:“不必了,你带她去见乔美人,她自然就明白了。”
这就涉及了他所不熟悉过去,陆危没有再问。
可能是由于这一天的事情都很顺利,又或者是为了公主效劳而很顺利。
总之,陆危在克制自己游离的思绪是,有些好心情地想,窥探得多了,公主是要恼了的。
他没发觉自己也有些玩笑的意思,他从前总是一本正经的,也不敢有任何不敬重的想法,生怕亵渎了江央公主。
“公主只需要乔美人一人就够了?”陆危的心里对公主的做法,隐隐有所猜测。
他想到了乔美人此前说过,会有其他的盟友。
但是第二次找上门来,与江央公主达成了共识,并且得到了允诺之后,并没有再提及其他人。
在利益面前,其实很多东西,都是远远不够坚固的。
江央公主点了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单手捧着腮,继续摆弄手里的金雀花枝。
陆危也就不再说话。
不管是不是乔美人想要的获宠,总归结果都会是获宠了不是吗。
即使清楚公主并不是那么的纯善,但是明显察觉这个可能时,陆危还是有些莫名的感觉,那是什么呢。
作为并不洁净的存在,他并不希望自己染指窥伺的,是一池令人罪恶的无垢之水。
这大概也是他见不得人的私心。
大抵是察觉到陆危的心思,江央公主终于抬起头,轩然扬了扬眉,含笑道:“放心罢,不会失策的,陆掌事您也太小心了。”
最后的这一声,有点调侃他的意味了。
“是,卑臣这就去吩咐。”鉴于江央公主对乔美人的重视,陆危对待她的态度,自然而然也就郑重了两分。
他并没与吩咐其他人,而是自己亲自带人过去的。
乔美人一心一意扑在了获宠上,见到陆危带了人和东西来,就很是欢欣鼓舞。
以为是给她带了什么锦囊妙计,或者是保证她足以稳赢的人来。
“这……”乔美人打开陆危递来的锦盒,发现里面不过是一支普通的金爵簪,大失所望。
乔美人心中涌起一阵怀疑,觉得公主是在戏耍她,不禁故意试探地问道:“这能有什么用处?”
陆危彬彬有礼道:“公主说,此簪名为金爵簪,娘娘只要记住,它这会派上用场的。”
见到陆危因她对公主的质疑,浮现出不虞之色。
乔美人也没有再说什么,她深知这些内侍,若是真的护起主来,那可真是比狗还有忠心。
狗尚且还有一点野性,这些太监在位高权重的主人面前,都是温驯得没有了脾气一般。
待陆危将金爵簪和宫人留在余庆宫,自行离开后,乔美人独自坐在殿室中,唤了那理妆的宫人来。
宫人早在之前,就清楚地看见了她的脸,闪过一丝错愕之后,便明白江央公主交代的意思。
故此,当新的主子唤她上前,说了一句“奴婢斗胆了”,自发地就接过了梳子,开始为乔美人梳妆打扮。
这宫人呢,显然不是按照她素日里的妆容,为她施以粉黛,而是蓄意往某个人的面容靠近模仿。
半个时辰后,乔美人看着铜镜里全然不同的自己,端丽明艳,一挑眉一撇眼就完全是另一个人。
她想,也许当年陛下就是见到这样的皇后。
江央公主所要帮她的伎俩,无非就是利用她的这张脸,勾起陛下对皇后娘娘的旧情。
谁不想成为独一无二,但她们来得太迟了,那个位置已经被牢牢占据,并且是个死人了。
那就成为最相像的影子也没有关系。
乔美人握了握细白的手指,还是将那支金爵簪,对镜上了乌发。
她哪里见过秦后娘娘,即使很多人都说她太像了,但她这么多年,依旧不知道皇后的模样。
不知道自己的眉眼口鼻,究竟是哪里相似,不知道所谓相似又有几分,她当然也有交好的妃嫔们,但是,这种事只能一个人,太多的话,陛下就会眼花缭乱。
她还能剩下几分把握呢。
乔美人不想拿微薄的姊妹之情,和自己的前途相博弈。
她甚至现在已经对着这张脸,去细细的回忆探究,那些和自己同样经历的人,究竟有何处与此相仿。
日后,不得不提防两三分了。
她想,若是她们能抓住这个机会,也一定会这样做的。
为了防止乔美人与月照宫来往甚密的事情,落入有心人眼中,就要惹出麻烦了。
于是,乔美人与江央公主便约定,在少有人来的小山亭见面。
小山亭的左近一角引了活水环绕,加上今年云水稠密,前两日才下过一场雨,土地略微松软。
间错垂落的花枝柔软纤长,草木疏密,鸟雀啾鸣,口若衔歌,溪水潺潺倒也悦耳,是一方清净之地。
陆危跟着她一同前去,其实应该是捧荷和挽栀的,但她自然而然地址唤了陆危前去,并没有想到其他人。
陆危一早就交代宫人准备茶点,以及其他需要的东西,听到公主唤他同去,就从善如流地接过一切东西,随公主一起出去了。
也没有带其他人。
挽栀有些沮丧道:“怎么回事,这人究竟给公主吃了什么迷魂药了。”
她本以为,这种事情,是自己和捧荷陪同公主去的,连准备出去的木屐都穿好了,免得弄湿了裙角和鞋子。
“你看那么重的东西,当然要陆公公来提才可以。”捧荷到时没觉得有什么,反而不自觉地为陆危解释道。
挽栀用力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啊你啊,简直里外不分了。”
捧荷对她前后不一的态度很是迷惑,不由得说:“陆公公是扶苏殿五皇子的人,怎么能算是外人呢,内人才是吧。”
“你知道内人是什么意思吗,就胡说!”挽栀听了她的话,简直哭笑不得,捏了捏捧荷的脸颊。
“这天下,皇城外的任何一个青年才俊,都可能是公主的内人,但唯独住在这座皇宫里的,一个都不可能。”
陆危随公主到了约定好的小山亭后,发现乔美人早已经等候在此了。
乔美人道:“公主当日说,会亲自教嫔妾一支舞,劳烦公主了。”
江央公主颔首言是,再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褪下了木屐和外袍,里面是轻盈的罗裙。
信步走到了一片稍微开阔的空地上。
垂眸回忆了一时,敛起下颌,循着记忆里的画面,很快就跳出了一支绿腰舞。
她没有自小习舞,是以此时的身段姿态,并不够达到标准的柔软,神情也没有太过于娇媚。
陆危的眸光渐渐幽深起来,搭在石桌上的手指缓缓蜷缩,微凉的指尖触及掌心。
他见到过很多不一样的公主,无论是清冷疏淡的,还是哀怒愤恨的。
唯有此时,看着翩然起舞又专注非常的公主,却莫名的陷入了一种,不可言说的幻觉里。
他不知道这世间,究竟有没有所谓知己,也不晓得自己算不算得上。
却能够感受到缥缈无端的情绪,如三千情丝,丝丝缕缕地缠绕在心间,将他的一颗悸动的心,拉入了十丈软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