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正是日光西透,大开的冰裂纹窗外翠意如蓬,湛湛的青天之上,云蒸霞蔚,绮丽如匹缎陈落,将碧空大肆染涂了灼灼胭脂色。
案头一盏茶水氤氲碧清,执笔临案而立的二人,在灿灿夕光照耀下,拉长了的影子投落在水墨屏风上,宛若一对世间少有的璧人。
江央公主正拢起小半截衣袖,握住他的手在纸上游走,声线如水一般静谧,说:“看,这就对了。”
“卑臣受教了。”陆危凝视着笔下的字,颊边不自觉漫上了一丝一缕的笑。
江央公主没有松开手,而是继续教他下一个字,随口怡然评介道:“你实在是个很聪明的学生,本宫闲来无事,教你一个也无妨。”
“不!”陆危如同被烫了一下,骤然抽手收回了手腕,双膝跪地,重重叩首请罪道:“卑臣不敢,请公主收回成命。”
被陆危撤出手惊声拒绝的一刹那,江央公主对他失礼的举动,简直讶异震惊又不解。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右手,唇瓣略微动了动,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回忆了一下,不应如此才是,她仿佛并没有说什么打击陆危的言辞。
而且,陆危这是在和她耍性子吗?
太可笑了,他有什么资格如此,江央公主的心头,莫名升起一些不可言喻的火气,怒不可遏。
随即,这个略带戾气的念头,很快,又被她自己下意识打消下去。
是的,陆危并不是这样恃宠而骄的性子。
“卑臣只是觉得,公主之身,不该待卑臣如此亲厚才是。”陆危缓缓敛起了眸光,垂首道。
“是吗?”她奇异而轻缓地歪了歪头,泼墨似的乌发垂落几缕,春樱般的唇瓣微微抿起,而后稍微倾身凑近他,琼玉般的鼻尖小巧挺秀,问他:“那么,是为什么呢,陆危?”
陆危咽了下口水,全身的筋骨尽数绷紧,下意识挺直了腰背:“卑臣乃是微贱之身,能有今日已是大幸,于公主并无尺寸之功,万不敢再得寸进尺。”
这些冠冕堂皇的话,陆危听人说过无数次,今日也轮到他来说了。
却是为了拒绝他渴求已久的恩赐。
“啊,”江央公主刻意将头一个字拉长了音,昂起下颌凝视着陆危,仿佛看不出他拙劣的不安和掩饰,嗓音里蕴了几丝凉意:“当真不想吗?”
陆危唇齿翕动,言不由衷地咬牙说:“是,卑臣当真不想。”
此时已经是金乌西坠,竹影轻动。
江央公主拿起一旁的茶盏,浅啜了一口春茶,不轻不重地放下来后,长睫低垂,雪腮如玉,扫视过他光洁的额头,脉脉斜辉掠过他沉敛的眉眼,将其中的寂寥一展无余。
“陆危。”她忍不住轻唤一声。
陆危的眸子轻轻颤动,焕然掀起眼帘,应声道:“卑臣在。”
金乌光色落在他晦暗的眼瞳里,蕴了一层泛着辉波薄光,将将映成了的琥珀之色。
“本宫可是哪里薄待了你?”她单手捧着腮,意态茫然地问道。
陆危脱口而出道:“未曾,公主殿下待卑臣极好。”
“你还真是出尔反尔呢。”她翩然旋身坐在了案后,抬起纤长柔嫩的手指,自花樽里掐了一枝洁白的栀子花,放在鼻尖轻嗅了嗅,芬芳的气息似有似无地缭绕在周围。
这看上去,仿佛只是简单的闲谈,没有什么值得思忖重重的。
陆危张口想说,自己并非出尔反尔,恰逢窗外送来一阵清风,将萦绕在公主周身的清香,吹拂到了他的鼻息间。
纵然他已经深深地垂下了头,收敛了不该有的目光。
但他很难不去想象,公主此时此刻的一颦一笑,那理应是与在陛下面前的温顺,五皇子面前的温柔。
唯有在他们的面前,是截然不同的清贵冷淡,令人不敢冒犯。
江央公主施施然地站起身来,不做声地抿着唇瓣兀自摇头,脚下的步伐款款绕过他,身为公主的江央当然了解。
她的善意对陆危这等人来说,是属于莫大的恩赐,是令人为之惶恐的。
但她从来没有这样想过,陆危居然会选择拒绝。
陆危明明很渴求能够得到赏识。
却还是不假思索的拒绝了。
这太过于出乎意料了,她也为此有些别样的思虑,他究竟是因为怕日后回不去扶苏殿,还是以为会被她如何利用呢,或者他自己有更多的图谋等等。
不可否认,她的确……还未等江央公主想到更多,陆危就已经重新开口解释道:“是卑臣冒犯了公主,与公主无关。”
“怎么如此说呢?”江央公主没有丝毫的顾忌,绕到了他的面前,像是孩子一般蹲了下来,宫绦之上系着的玉环绶,温驯地垂落下来。
公主衣袖间熏染的佛手柑清香扑面而来,陆危白皙的耳廓,骤然浮上了温热的薄红色,后颈都起了一层颤栗。
要知道,从未有过人这样温柔地同他说话,却又这样的居高临下,高不可攀。
“卑臣……”陆危不禁凝噎语塞,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无话可说,什么叫唯有此言。
他没有什么完美的谎言,足以应对塞责公主,他有太多的倾慕之辞,想要一一道尽。
当江央公主歪着头与他目光起平,这视线交错相对的几个瞬间,对于陆危可谓是惊心动魄。
少女双手压在膝盖上,反复捻着那一枝花转来转去,手染芳香,融融流散的金光也慷慨地,洒落在了她的肩颈脊背之上,流光暖荡,柔软的鹅黄色裙裾落在地上绽开的花一般。
“公主是公主,卑臣是卑臣,切莫以卑臣之故,令公主耗费多余的心力。”陆危再次低垂下头颅,怎么办,他早已不可自拔,唯有勉力克制罢了。
江央公主对这些异色视若无睹,旋指抵住了指上花枝,以饱满盛开的栀子花,“啪”的一下,就挑起了他的下颌。
“真是好生奇怪,你口口声声自称卑臣,却不想成为宜弟的心腹臣僚,平步青云吗?”江央公主翻来覆去的想了想,双目灼灼,牢牢地锁紧了他的双眼。
来日出了宫,作为宜章的亲信,这应该是陆危最好的一条出路。
陆危当然心动了,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能够日渐步胜贵,能够得到更多的荣华富贵。
他也想要得到,更多可以亲近殿下的机会,他也想要听懂看懂公主的惆怅和沉郁,他更想要帮助公主在宫里,不必受到那么多的威胁。
为什么会有这种顾虑呢,正是因为陆危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无法忍受任何失去留在公主身边的可能。
当初乍然得知公主即将踏上归程,而他可以如月照宫侍奉公主时,陆危几乎不知道,该如何对他的殿下好了。
他来时,只是一味的想,无论做什么都在所不辞,因为殿下高兴就好了,现在却做了难。
他当然无比情愿,为面前的公主肝脑涂地,他同时也畏惧自己,因为贪婪而产生的越界,而后被公主发觉那卑劣的情思。
他的确是在恐惧,他想他是害怕的,怕在公主这垂爱之后,是令他乐极生悲的可能。
会是什么呢,他自己也不是很明确的知道,但从他记事起,就深刻的明白,没有什么不需要付出代价的欢乐。
既然有了欢乐,日后就一定会有可怖的悲伤需要面对。
现在的他,并不能够承受这之后的代价。
他宁可一直都以这样的距离,以这样的身份守在公主身边,也不想为了一时的得意,而远离公主。
江央公主优雅地眯起眼睛,审视着他:“你是在惧怕本宫?”
陆危大为摇头否认,与其说是惧怕公主,更不如说,是恐惧辜负公主的期待。
他是个贪婪的人,他本应不生出任何肖想,就守在这宫中的一处角落,成为公主足下的灰尘,可他走到了这里。
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到了这里,他意识到自己日渐贪婪的心,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
若非是天有晴雨,何须携伞而行,若非别有所图,何须顾虑重重。
陆危迟迟不语。
“啊,好罢。”江央公主并没有强求,而是微笑着叹出了一口气,絮语道:“你可以回去想一想,犹豫一下,并没有什么坏处,不是吗?”
言罢,她随手将洁白的栀子花瓣揉碎,纷纷洒洒地落在了三足熏炉里,边缘渐渐焦黄卷翘蜷缩。
在她决定放弃陆危之时,听到身后峰回路转的一句:“卑臣陆危愿为公主……和五皇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公主的失望之色,才是能够将他陆危杀败的一把刀。
江央公主:“当真?”
“当真!”陆危斩钉截铁。
江央公主幽幽道:“那么,本宫于你,是不是如宜弟之于你?”
“陆危愿为公主效犬马之劳。”他也正是这样做的。
“知道为何本宫允许你留在月照宫吗?”江央公主背对着天光,端秀的面目略微模糊,唯有清淡润朗的声线依旧如初。
陆危俯首作答:“因为是五皇子的吩咐。”
“明白为何本宫准许你一直自称卑臣吗,嗯?”江央公主尾调轻轻扬起,如同不可捉摸何时落地的一尾羽毛。
此时此刻,陆危全然没有那些旖旎的心思,他的一颗心都悬在江央公主未完的话上。
“本宫……与宜弟在这宫中的境况,想必没有人比你更熟悉了,无可依靠,宜弟尚且年少,本宫不希望,他沾染太多这些污浊的存在。”
江央公主不知不觉,举目将眸光投向了窗棂外,芭蕉如翡,与杆杆翠竹横斜交映而立,大片的竹蕉二叶掩映之下,那一角的翠意苍苍,越发显得冷寂幽暗。
“所以,你听懂了吗?”她折身过来,着重问道。
“卑臣只要听殿下的吩咐就是了。”陆危略微迷惘的回答,看到江央公主晦涩失落的目光,又好意补充了一句:“日后也是。”
她并没因此舒展眉头,反而越发地敛了起来,不虞道:“你还是说的不对,怎么回事。”
公主究竟想听什么,陆危突然搞不懂了,或者是他并不想听到那个答案。
“来日不计发生什么,你都势必要保护好宜弟。”江央公主果然还是说了那句话。
陆危倏然抬起头望住她,寡淡的脸上多了惊色:“殿下您呢?”
“本宫,你在问本宫?”江央公主错愕不已,又哑然失笑,显然没料到,陆危的第一个问题不是退缩,而是有关于她。
难道不应该是问问,他自己的出路吗?
“不必关心本宫,陆危,你的主人始终都是宜章,现在的五皇子。”
陆危蓦然怔忪,随即心里升起了一股不详的预感。
他怔怔地望着几步之外,如孤竹而立的背影,浑然聚着凝而不发的气势,缓缓负手离他而去,语声空廖飘缥缈:“本宫的前路,难说啊。”
陆危退出去之际,捧荷与他擦肩而过,越过陆危进入了殿中,脸上漫起一丝忍俊不禁的笑意。
方才陆危拘谨僵硬的形态举止,是此前从未见过的,他们眼中的陆掌事,都是时时刻刻妥帖稳重、从容不迫的。
江央公主瞥见了她的笑:“你这是笑什么?”
“没什么,”捧荷先是下意识摇了摇头,下一瞬反应过来,竟然是自家公主在问话,立即束手道:“就是方才陆公公看上去,有些怪怪的。”
她又怕公主以为自己说陆危的坏话,急忙补充了一句:“陆掌事向来是个很谨慎的人,想来今日是有什么心事吧。”
每次陆危沐浴更衣后,才来拜见公主。
偶尔来得急,头发尚且微湿,有时连她们都笑他,说江央公主素来不是苛刻的人,为何要如此小心翼翼。
陆危只是闷声不语。
“是啊,很难不有呢。”江央公主抬手支颐,乌发披散,难得附和了一句。
捧荷听了,只做深以为然地应了声,见到公主出神游离地望着窗棂舒展的翠绿芭蕉,便不再出声。
江央公主什么都没想,她仅仅是忽而有些怜惜陆危了,什么样的人,才会想也不想,就推开迎面而来的机会。
陆危今时今日的一切来之不易,她这样的苛刻要求,的确是为难一个小心翼翼、惜命如金的人。
可是,倘若能够如同其他的皇子那般,有母族的势力留守在都城,但凡能够派得上一二用场。
她一个深宫之中的公主,也不至于需要倚重一介太监了。
即使如江央公主七窍玲珑,也绝对想不到,陆危并非是蝇营狗苟、蝼蚁偷生。
他的小心翼翼、惜命如金,不过是为了等她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