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禀过后,江央公主踏入含章宫时,她的父皇正左拥右抱,倚红偎翠,满宫殿的美人要么妩媚甜美,要么清纯冷艳。
可谓是各色俱全,人人手里捧着一盅美酒。
据说,这是她父皇近两年新兴的把戏,他喜欢的美姬,各挑选一盅美酒,纤纤玉手端过来。
让他一口一口的品尝过去,哪一个捧得,是他今日最中意的酒,当晚就宠幸哪一个。
总之,或者掷花择酒,或是丝竹管乐,吞茶嚼花,玩不完的新花样。
她当初也曾被赞誉英明神武的父皇,在母后逝去后日渐为酒色所迷,纸醉金迷的景象,已经这座王宫里常见的场景。
若是哪一日他突然励精图治,勤于朝政了,怕是群臣才要悚然震惊的。
父皇幼年不过四岁便登基为帝,并无父母疼爱,却天资聪颖,加上少年时期几乎是在与权臣斗法,生性是格外乖僻怪诞的,并不大喜好遵循世俗礼法。
譬如,他们的兄弟姊妹序齿不分男女,江央公主为长女,父皇膝下另有一女为三公主扶婉,余下就是四位皇子。
其中六皇子是在江央公主离宫后,皇帝宠幸的一位新美人生下的,这些都是宜章在信里同她说的。
故此,也与历朝历代不同,赫枢并不限制公主们的读书骑射,甚至是与皇子一同受教的,身边女官内侍也由她们自己的喜好起用。
“儿臣江央拜见父皇,父皇千秋万岁。”江央公主目不斜视,低垂着头,恭敬的上前请安。
皇帝低沉缥缈的声音,夹杂着乐声从榻前传来:“回来啦,上前来让父皇看看。”
“是。”江央公主的心下一沉,面上不露声色,按捺着想要折身拔腿就逃的欲望,依言缓步至皇帝的手边。
皇帝轻飘飘地问道:“低着头做什么,那么畏惧父皇吗?”
“没有,做儿臣的,怎么会畏惧父皇呢。”江央公主端着双手,嗓音喑哑,言辞闪烁地否认,竭力保持着平和的语绪。
然而抬首之时,她的视线始终落在男人的身后,不敢直视曾经对她如掌中明珠的父皇。
对于她的说辞,皇帝先是冷笑一声,又“啪”的一声扔了酒盏,倾身向前探出修长的手腕去,手指硬是将她的下颌捏住,抬了起来。
“父皇,儿臣……”江央公主被皇帝惊兀的动作吓了一跳,双手悬空无所依,被迫瞠目看向了她的父皇。
皇帝施力的手指掐得她面皮发疼,她痛呼之际,不得不抬起了下颌,看向皇帝的眸光惶惑无措。
也因此,少女原本绷的若无其事的容色,终究现出了软弱之相。
皇帝以冰冷如蛇的目光反复审视着她,口中低语道:“江央,寡人的女儿,让寡人来瞧一瞧。”
同时让其他人看一看,他往日里最美丽无匹的皇后秦月禅,为他生下的女儿,江央公主。
在殿中明晃晃的烛火下,江央公主被刺热泪盈眶,迅速垂下眼帘。
父皇的声音听上去,不照昔年的慨然有力了,总有一种空洞的威严在其中,仿佛是在装腔作势。
江央公主被自己的想法笑到了。
装腔作势,这四个字居然有朝一日,会被皇帝的亲女儿,用在亲生父亲身上,这可是九五之尊。
殊不知,她这一笑,像极了往日的秦后。
然而,因为少女三年以来的青灯古佛,身上的寂寥,更显得这种清艳。
皇帝森冷的眼底,瞬间布满了阴翳。
少女的骨相轮廓与口鼻,继承了秦后四五分的影子,余下的眉眼皆像极了皇帝,尤其是那双垂眸时无辜温软,抬眸则俱是摄魂动魄的光彩。
大可称得上是国色。
皇帝平白从鼻腔里冷冷地哼笑一声,垂眸掩下了那层阴霾之色,故作轻佻地偏过头去,对人道:“看,这就是寡人与皇后嫡出的公主,是不是出落得国色无二?”
听到父皇提及母后,本欲答话的江央公主,喉间猛然一窒,无言以对。
正在所有人噤若寒蝉时,一位大胆知趣的美姬,朱唇中忽而发出清脆的笑声,拊掌击节道:“哎呀呀,江央公主果真是貌美如花,颇有陛下的风姿呢。”
这一句话不仅打破了僵局,也算是为这对父女解了围。
皇帝饶有兴致的,看了一眼这位知趣的美人,就着她的素手饮了盏中酒,挑眉道:“竟然是梨花白,如此,今夜就你来陪伴寡人。”
美人承恩自然心生欢喜,低头掩唇娇羞的笑了起来,花枝乱颤,被皇帝拥入怀中。
他就这样在子女面前,公然的与美人调情,江央公主藏在袖子里的手,几乎痉挛得收缩起来,她杏子状秀致的眼满是绝望。
而一旁如莺歌般的美人们,纷纷以甜美的声音殷勤应答,盛赞酷似陛下的江央公主美貌无边,听得几乎叫人脸颊发热。
江央公主却是越发脸色发白,指尖冰凉,双眸轻颤。
皇帝倚在榻上单手支颐,语气慵懒散淡:“你抄的经书父皇都看过了,众臣亦是上疏,吾儿有怀橘之德,朕心甚慰。
江央你也一直会是寡人最体贴的好女儿,是不是?”最后的三个字,被皇帝齿间将字音刻意咬得很重。
美人知趣的止住了笑声,见此情景,心头大为迷惑,这可不应该是对待亲生女儿的态度,听说当年秦后活着的时候,满宫里就属这母子三人最为得宠,风光无限。
“是,儿臣定如父皇所言。”江央公主似是极为勉强的,露出一抹浅淡的笑容,看起来有些淡淡的清苦寂寥。
这些令人云山雾绕的话,仿佛是在打什么谜语一样,唯有他们父女间懂得。
对于三年未见的女儿,只要乖巧听话就好了。
皇帝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身体重新向后靠去,摆了摆手打发了她:“行了,既然平安回宫了,就退下吧。”
“是,儿臣告退。”身后传来了父皇的大笑声,江央公主的背影略显僵硬。
不知情的人看上去,以为是再寻常不过的动作,可唯有她自己知道,她已经受不了了,不得不落荒而逃。
离开步伐如同往年看过的傀儡戏,被看不见的丝线勾起腿脚,一步一步的离开了蕴章殿。
陆危听从宜章的吩咐等在殿外,四皇子来找五皇子,他分明是不愿意离开的,还是展颜,似怕人起疑一般,故作欢快的同人离开了。
他跟在宜章身边几年,比起旁人更了解这位五皇子的秉性,他虽年少但素昔稳重,往日里见到陛下,也未曾露出过忧患之色。
今日却频频显出异色。
陆危心里的担忧愈发浓重,终于见到江央公主出来,衣袖低垂,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抬头看见到他,下意识露出了死里逃生般的苍凉一笑,满怀释然。
他心里不觉一紧,迅速迎上前去,可奈何自己无权过问,几次欲言又止。
最后,陆危只能低声微笑着回禀道:“公主,五皇子已经随四皇子返回麟趾宫的扶苏殿了,陛下此前吩咐公主暂居月照宫。”
“麟趾宫,宜章并未提及此事,他何时去了麟趾宫?”江央公主敛起眉头,并没有在意自己居于何处。
而是第一时间注意到,一直以来,宜章信中竟然都没有提及此事。
他上面有序齿为二、四这两位皇子,又不是一母所出,只怕并不好过。
麟趾宫乃是皇子群居之地,一般是在十岁后才会迁入,跟随皇帝任命的老师学习课业。
陆危大概早就准备好,她会询问这些了,口吻极为流利地答道:“就在公主离宫不久后,陛下说五皇子年幼不宜久居旧殿,不如与兄长共居麟趾宫。”
那么就是说,她离开了多久,宜章就已经去了麟趾宫多久了。
父皇,他们的好父皇。
江央公主抿紧了如春樱般的唇瓣,宜章已经过得如此艰辛,却把亲信送来她的身边。
她这才真正注意到了陆危,目光如水地滑过他。
因他始终低眉垂首,只看见光洁的额头,以及小半张阴柔的面庞,墨绿色的衣袍在汉白玉的甬路上,将他这个人衬得如冬日里的修竹一般,又压得极为持重克谨。
说起来,似乎还是和父皇有关,以前的宦官宫袍制式颜色并非如此,大多是沉重压抑的灰蓝灰紫色,让他看不惯就给改了。
她沉吟道:“既然是宜章吩咐的,你就暂且留在本宫身边,他日若是宜章需要,你就回去扶苏殿。”
“是,陆危明白。”陆危垂首翘起唇角,从善如流地应承了下来,又说:“卑臣为公主在前带路,回月照宫去。”
即使是暂且一时,也无妨。
他等待了这么久,自然有的是足够的耐心,不求一开始就长长久久,但求有机会伴于江央公主身侧,能够为她排忧解难。
不急,不急于一时。
“嗯,走罢。”江央公主抬眸一看,不止是陆危了,还有其他的宫人等候。
陆危在令人平和的缄默中,将胸臆里一腔如春江水的澎湃压下去,缓步行于江央公主身前,一道往月照宫去。
说来蹊跷,当初皇后娘娘暴病而亡,作为骤然失去母后,尚且只是个孩子的江央公主,却马上被皇帝下令送出了宫去。
一时宫中众人也众说纷纭,没有个定论。
再加上皇帝与出身世家的皇后娘娘,乃是打小长起来的青梅竹马,十七岁掌权选了情投意合的青梅为皇后,先后诞下了江央公主与五皇子宜章。
可以说在绝大多数人看来,不失为一段佳话。
总之,就是越想越诡异。
此刻见到了日思夜念的公主殿下,纵然陆危有心,却要顾忌身份之别,连关心之语都不能说出口。
无论心中那丛火烧得有多热烈,他依旧有着绝对的自知之明。
尊贵无匹的江央公主,不计是被皇帝如何对待,岂是他可以随意揣度猜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