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
午后的阳光,透过支起的轩窗,照进了室内。傅山斜倚在榻上,看着窗外。他脸色很是不好,但唇边却挂着淡淡的笑。
昨天,是博学宏词科的正日子,傅山提前绝粒七日,僵卧床上,奄奄一息。魏象枢亲自携吏部官员一同过访验病,见此情景,也只能无奈地摇头叹气,最终只好上奏康熙,傅山因病重,无法参加考试。
傅山躲过了一劫,经过一日一夜的调养,气色已经好了很多。
“爷爷!爷爷!试题我打听到了!”莲宝从外面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口中大呼小叫。
“莫急,稳重些,慢慢说。”傅山柔声说道。
“试题只有两道,一个是《璇玑玉衡赋》,四六序,另一个是《省耕诗》,五言排律二十韵。”莲宝依然是气都没喘匀,便一口气说了出来。
“呵呵……果然如我所料。”傅山轻笑, “‘璇玑玉衡,王者正天文之器’;‘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又是帝王关护民生之举。他这是昭告天下,他大清仰承天命,为中外臣民之正主呢!这些鸿儒们既然进了体仁阁,应了这试题,就不得不歌功颂德了,端得是好计策!”
“听说只有一百四十三人去应试了,有病故的,有丁忧的,也有根本就没到京的。到京的人中,还有好几个人和爷爷一样,也是称病没有应试。也有一些人是像亭林先生一样,以死相拒,最终被免于推荐的。”莲宝又急急忙忙地说道。
傅山点点头,又问:“还打听到什么了?”
莲宝嘻嘻一笑,“还有好多好玩的事儿呢!很多去应试的人,或者胡乱答题,或者只答了一道题。很多人连诗韵都故意弄错!朱彝尊先生的诗里面有‘杏花红似火,菖叶小于钗’的诗句,皇上问‘菖叶安得似钗?’众人也说此句不佳,但是皇上又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说‘斯人固老名士,姑略之’。还是取中了朱先生,因为那些卷子啊,根本就没有几篇看得过去的!”
傅山也微微一笑,心中暗道侥幸,若自己也去应试,只怕胡乱答卷也会被取中。康熙这一次特科只为笼络天下士子之心,恐怕只是按照士林名望取士,所谓试题,只不过是个幌子罢了。这次算是躲过一劫,就等上面下旨放归还乡了。这一趟,果然如仁儿所说,有惊无险。
傅山想到这里,心中也不禁暗暗赞叹起康熙这个少年天子的智谋来。不知他有意还是无意,把这一场博学宏词特科办成了历时半年的士林盛会。自顺治入主中原以来,严禁立盟结社,如明末时的复社盛况,已经多年不曾重现世间了。而这半年来,四方名流云集京城,谈文论书,唱和酬酢,刊刻诗书,交易古董书画……光是自己题跋过书画,就已经接近上百幅。众人聚会得多了,渐渐熟络起来,看到那些早早投靠清廷的高官显贵平步青云,热心功名的自然更热心,不热心的,也被周围的人感染着,禁不住跃跃欲试起来,能守住苦节的人,愈发少了……
想到这里,傅山轻轻叹息了一声。不过……这一趟倒是了了另一桩心愿,那就是收了陈士铎这个弟子,化名传书。由戴廷栻出钱,魏一鳌出力,半年之内,将自己毕生的医术绝学——《石室秘录》、《本草新编》、《外经》、《脉诀》、《六气新编》——全部以“云中逸老岐伯天师”之名,借陈士铎之手,刊刻付梓[1]。
“爷爷,粥熬好了,趁热喝吧!”莲苏捧着一碗粥,走了进来。
傅山接过碗来,只看了一眼,便笑道:“放了茯苓和椿芽?”
“是。”莲苏答道,“爷爷您断食多日,胃气定然较弱,这两样都是和胃的,放在粥中也相宜,尤其是椿芽,过了这个节令可就吃不到了。”
傅山欣慰一笑,轻轻吹着那粥,慢慢呷着。
莲宝在一旁嘟起嘴来,嗔道:“哥哥的医术已经相当不错了,爹爹和仁叔的医术更高明,爷爷却不知道被什么蒙了心,又收了陈士铎那个老头做弟子,还让他在刊刻的医书上署名,那明明是我们傅家的东西……”
傅山把粥碗放下,脸一板斥道:“冲你这几句话就该打,什么叫傅家的东西?!诗书可以是傅家的,但医书却是天下人的!医者当有大公为怀之心、济世救人之念,断不能为名为利,存了半点私念。你既然有了这个心思,便一生不得言医!”
莲苏看傅山动了怒,忙拉了拉莲宝的袖子,让他服软认错。
莲宝却不服气,一甩手臂,继续说道:“我没说错啊……我就是搞不明白,医书刊刻出来便可以济世救人,那为什么不实事求是,署爷爷的名字,非要署那个陈士铎的名字,还要假托神仙传书呢!”
莲苏怕傅山动怒责打莲宝,忙把莲宝拉后了半步,自己挡在他身前,说道:“你不明白当然可以问,但是有你这么和爷爷说话的吗?”随即又转头对傅山道,“我猜爷爷是怕这一次触怒了今上,惹来雷霆之灾,导致文祸。其他著述被查禁销毁倒没什么,唯有这医书,是治病救人命的,断不能让它失传,对吗?”
傅山神色稍和,点了点头:“是啊……‘天意高难问,人间小局谋’。《明史》一案,株连之广,屠戮之惨,是前车之鉴,不得不防啊……更何况自古以来,医书托名神仙或上古名人所撰的事情,所在多有,为的是取信于世间愚夫愚妇,以便流传更广远而已。”
“我知道自己性子粗疏,不是学医的料,也不会再碰医术,但爷爷的毕生绝学,为何不传给爹爹和仁叔,为何不传给哥哥,要传给外人呢?我就是想不明白!”
见莲宝还是不服,莲苏怕气着傅山,忙半推半抱地把莲宝往门外拉,“想不明白你就出去给我想明白再进来!少在这里惹爷爷生气。”
“让他过来。”傅山止住了莲苏。
莲苏松了手。莲宝慢慢蹭了过来,以为爷爷要打,轻咬着嘴唇,微微闭上眼睛,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傅山见莲宝他这个样子,轻轻一笑,伸出中指来,在他脑门上重重弹了一下。
莲宝吃痛,睁开了眼睛,见到傅山满脸笑意,也不好意思地低头赧然笑着,轻轻叫了声“爷爷”……
傅山笑呵呵地问道:“若你是病患,来到咱家药店,爷爷、爹爹、仁叔、你哥哥都在,你会找谁看病?”
“那自然是爷爷!”莲宝答道。
“为什么?”
“因为爷爷名气最大,医术最高,不找爷爷找谁啊!”
“这就是了,你爹爹和仁叔,一辈子掩在爷爷的名气下面,根本没有多少治病救人的机会。而医术一道,在于多辩证施治,多闻多见,才能更快融会贯通。陈士铎已过天命之年,多年来行医遍及大江南北,他治疗过的病患,只怕比爷爷治疗过的还多。更何况他存了‘习医救一人,不若救一世也,救一世不若救万世’的仁者之心,可算是传我衣钵最佳人选了。”傅山耐心地解释道。
莲宝歪着头,琢磨了片刻,突然明白了过来,粲然一笑。随后又端起那碗粥,递到傅山手里,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明白了!爷爷您快喝吧,不然就要凉了。”
夏未至,春已老。转眼之间,博学宏词科放榜了。
一等取中二十人,二等取中三十人,分别授予翰林院侍读和检讨之职。而对于傅山,康熙特别降诏:“傅山文章素著,念其年迈,特授内阁中书,著地方官存问。”
消息传来,傅山大吃一惊,没成想躲过了考试,依然没有躲过官职,这件事果然没有那么容易善罢,自己的节,也果然没有那么容易守住。这个康熙,果然不简单,自己竟然处处输他一招,他一步一步,步步连环,目的自然是推倒自己这个最老最硬的遗民,尽收天下士子之心于囊中。想要终此一生,不降其志,真难。
还没等傅山细思对策,冯溥便带着一大批门生宾客前来登门道贺,其中自然也少不了此科的新翰林们。众人熙熙攘攘挤了一屋子人,嘤嘤嗡嗡之声不绝入耳,但话题远兜远转的,总是离不开“谢恩”二字。每个人心里都明镜似的,道贺是假,劝说傅山入内谢恩是真。
傅山僵卧床上,半闭眼眸,觑视着这满屋的贺客。这些满腹经纶、才华锦绣的名士,仅仅数天之前,傅山还与他们还说文论道,相谈甚欢。但是今日,他们的一举一动,只能让傅山觉得言语无味、面目可憎,却又无可奈何。这恩,是绝对不能谢的,否则自己一生苦节,便尽付流水,但如此形势,又能如何?傅山只得装聋作哑,一言不发,唯有用两只手,紧紧抓住了床缘。
冯溥等人费尽口舌,也没有劝动傅山分毫,只得命人将傅山连人带床抬出了圆觉寺,直奔午门而去。
午门。
天高云淡,日朗风清。数点飞絮,在半空中轻轻旋舞着,把这三面门庑合围的空阔广场,点缀得凄清而又寂寥。
又一次,来到了午门,傅山勉力从床上撑起半个身子,游目四望,恍若隔世。
崇祯九年,正是在午门之外,傅山和百名同学一起,手拿为袁继咸鸣冤的揭帖,拦住每一个上朝的官员,每一个锦衣卫,每一个太监,把手中的揭帖塞给他们,絮絮诉说着袁继咸的冤情,以求上达天听。
崇祯十年,正是在午门之内,傅山带领数十名同学,伏阙拦轿,将当朝宰辅温体仁团团围住,陈词鸣冤:“……株蔓寒生穷民,或鬻垄亩,或鬻妻子,颠连千里,幽蔽五城,期间羸者、疾者、冻者、饿者,呻吟吁痛,不忍见闻,此尤仁人君子所急图侧矜恤者也……”傅山的耳畔,回想着自己当年的声音,幻化出自己当年的身影:跪在御道东侧,那一片廷杖遗留的陈黯血色中,拔背,抬头,慷慨陈词。身后,是三立书院数十名同学,齐刷刷地跪着,共同构成一道青衿的屏障,不惧、亦不屈。
而如今,傅山凄然四顾,身后却已经没有一个同路人。映在地上的日影很分明,除了自己头上的黄冠,其他人全是辫子。虽然廷杖留下的血腥已经荡然无存,虽然身周拱卫的侍卫一脸恭敬,但傅山心中,却比当年更绝望,更清楚地看到了死亡。
城楼上,康熙拈弄着冯溥递过来的折子,把那写了字的两页翻过来复过去,看了又看,突然开口问道:“这是傅山之子傅眉交给你的?”
“是。”冯溥点头。那上面的字他当然看过,认得出是康熙的笔体,心知蹊跷,却不敢多言。
“他只有这一个儿子?”康熙又问。
“是。”
“他家子侄之中,可有人名字中有个‘仁’字?”
“有,傅山长兄之子,名叫傅仁,年三十八岁,自幼父母双亡,被傅山收养。”冯溥早已打探清楚,此时康熙问起,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嗯……”康熙点点头,沉吟片刻,又转头问道,“上次让你们着宗人府去查怀思贝勒齐克新子嗣,查得如何了?”
“齐克新只有二庶子,长子早夭,次子齐敏于顺治二年失踪于山西,三年后寻回,顺治十一年齐克新获罪幽禁时,此子下落不明,时年十九岁。齐克新因征南时被流矢伤了下体,后无所出……但据秀府村隆恩寺的人说,齐克新死后,有人在齐克新墓前结庐守制三年,似乎正是这个失踪的次子。”一旁有人恭谨地回话。
康熙缓缓地点了点头,不置可否,随即转头望向下面。
下面,空阔的广场上,几个侍卫正拉住傅山的手脚,将他抬下床来,强按着要傅山磕头谢恩。
傅山挺直了身子,誓死不肯屈膝,整个人直挺挺的,扑倒在那一片青砖之上。
众人目瞪口呆,手足无措,周围死一般的寂静,仿佛万物都静止了下来,屏住呼吸,愕然看着这场闹剧。
时间只过了片刻,却让人觉得像几个时辰那样长。
楼上,康熙死死攥住了那折子,手上的白玉扳指已经把折子压出了一个深深的凹痕。
广场中,傅山匍匐在一片青砖上。风吹过,扬起傅山身上朱衣的衣角,那一片广袤青灰色当中的一点红,像是碧波中一颗跃动的丹心。
突然,一片死寂中传来魏象枢洪亮的声音:“好了!可以了!中书舍人傅山望阙谢恩!礼毕!”
听到这句话,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除了傅山。
傅山的泪,涔涔而下,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但因伏着身子,没有人看见他的泪,更没有人在意他的悲伤。
城楼上,康熙怔怔地看着下面,看着那个朱衣黄冠,匍匐在尘埃中的皓首老人,若有所思。
三日后,邸报上刊出了康熙的上谕:“谕宗人府:巽亲王满达海、端重亲王齐克新、敬谨亲王尼堪,前因谄媚迎合睿亲王,革去亲王,授为贝勒。给与之物,全行追夺。今思齐克新以宗室亲王阵前重伤,殊属可悯。世祖章皇帝,复尝矜念。因追谥齐克新为和硕端重亲王曰仁。重修坟茔。立碑如和硕亲王例。尔衙门即遵谕行。”
于此同时,傅山也接到了放还归乡的恩旨。
注:
[1]傅山托名陈士铎刊刻医书是著名医林谜案。伏阙鸣冤其实发生在长安门,不是午门,一般士子是进不去午门的,因情节需要修改。蔓寒生穷民,或鬻垄亩……:是当时揭帖中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