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傅山与褚仁回到家中,已经是盛暑时节了。
褚仁刚一进院门,便看到庭院中一个身穿孝服,正在洒扫的身影,看上去很是面熟。
“曾全?”褚仁疑惑地呼道。
那人转过身来,看到褚仁,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泣道:“二爷……”正是曾全。
“你怎么来了?你这是为谁穿孝?”褚仁边问,边搀起曾全。
曾全引着褚仁,把他让进自己暂居的厢房里。“
九爷认了我做养子,我这是为九爷穿孝呢……”曾全答道。
褚仁听了,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一身炭黑色的衣服,心里有点不是滋味。知道齐克新死讯之后,褚仁也有为齐克新守制服
丧之意,但对于其中的种种规矩礼仪并不全懂,又不好去问傅山、傅眉,怕他们忌讳。更不便穿孝服,毕竟在街坊四邻眼中,他是傅山的侄子,父母早已亡故,称呼傅山为爹爹的。因此,褚仁自己忖度着,便一直穿着黑衣,平素饮食上也注意不食荤,不饮酒,聊尽心意而已。今天看到曾全这一身孝服,便有些愧,心中也一阵烧灼似的痛。
“九叔和阿玛……他们到底怎么回事?你从头到尾,细细说给我听!”褚仁急切地问道。
曾全神色凄然,叹息了一声,说道:“那年腊八,王爷出了事,除了按例该留的,有数的那么几个人,其他下人都分给四爷塔尔纳了,我和娘因为是投充的汉人,之前皇上就有令要遣散的,便放了出来。九爷认了我做义子,帮我们置了宅子,他却……”
曾全说到这里,有些哽咽,“九爷去求四爷让他进去伺候王爷,他自愿净身……起初厂子里的师傅谁都不给他做,说是岁数越大,越是凶险。到底还是使了些钱,求着一个师傅,在家里给做的,我一直在旁伺候着,那罪可是遭大了……”曾全说到这里,终于抑制不住,落下泪来。
褚仁忙取过帕子为曾全拭泪。
曾全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慌忙说道:“二爷,您这可是折煞奴才了。”
“你既然是九叔的儿子,就是我的兄弟,以后不许在我面前自称奴才。”褚仁郑重地说道。
曾全用力点点头,吸了一下鼻子,停了半晌,方继续说了下去:“听师傅说,常人挨了那一刀,都要嚎上三天三夜的,九爷愣是一声也没吭,连师傅都说从来没见过这样硬气的……那年冬天特别冷,腊八刚过就连着下了三场大雪,积雪直到开春才化干净。但房里不能透风,不能生炭火,也没有地龙,就靠着烧炕那点热乎气儿,下身又不能穿衣服,真不知道九爷是怎么熬过来的。”
“伤口收口后,每天都要走动两三个时辰,还要抻腿,不然以后腰挺不直,走路也会不便利……尤其是九爷岁数大了,筋骨硬了,抻腿更是苦,那是最冷的三九天啊,回回都是汗水浸透了衣服,九爷也从不叫一声苦。”
“就这么着,那一年的大年三十,我和九爷就是在那小屋子里过的,听着外面的鞭炮声,心里头不知是什么滋味……原本师傅说要待足一百天才能出去的,但还不满三个月,九爷便进府去了,因为王爷和二爷的生日都在三月,他怕这样重要的日子,王爷没人陪着,会受不住寂寞……”
褚仁双手紧紧地攥着,眼泪一直在眼眶中打转,“后来呢?这十年当中,你进去看过他们吗?”
曾全点点头,“看过!也是九爷安排的,四爷照应着,我学了点盘火炕,通地龙的手艺,每年立冬之前,可以进去一次,待上三天,把府里的所有火炕地龙修缮疏通一遍。一年也就这么一次,能见到他们。”
“他们怎么样?过得好吗?有没有受苦?”褚仁急切地问道。
“唉……”曾全叹道,“衣食是不缺的,但是囚在那么一小块地方不得自由,又哪里谈得上好呢……”
“九叔是因为霍乱去的吧?想必是食水不干净才会染病的……总归还是衣食上不够周到。”褚仁喃喃说着。
褚仁自知道古尔察死于霍乱之后,几乎把所有关于霍乱的医书全部翻遍了,但始终也没找出个头绪。也曾问过傅山,傅山也只说看过记载,明嘉靖时,此疫曾导致死者上千万,是最严重的时疫之一。惯常也不过用理中汤、四逆汤救治,并无什么特效之法,几乎可以说听天由命。褚仁想着,即使傅山和自己都在,恐怕也很难挽救古尔察的性命,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就是如此,纵然自己来自数百年后,也无力回天……
“倒不一定是食水不洁,他们在里面,衣食住用都和之前区别不大。这次京里的疫情虽不算十分重,前后也死了近千人,贫富贵贱都有,大疫面前,人人没有区别,只恨老天爷不长眼睛罢了……”曾全的话音,带了些咬牙切齿的愤愤不平。
“后来呢?后来怎样了?”褚仁拉住曾全的手腕,追问着。
“其实九爷患病的时候,外面已经死了好些人了,九门提督早就下了令,谁家有病人,一律不得隐瞒,直接拉出城外火化,怕疫情扩散。所以九爷刚一发病,里面便招呼我把他接走了,出了朝阳门,直到了通州,过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九爷才咽了气……”
“那……我阿玛呢?”褚仁的声音发颤,似乎气息也不顺畅了。
“王爷大约是和九爷同时没的……听府里的人说,九爷刚一出府,王爷便发现自己也染了病,于是就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不让人接近,怕过给别人。等天亮了,众人不见王爷有动静,进去一看,才发现王爷已经去了……”
褚仁听到这里,长出了一口气。他内心一直不相信那样坚毅慈和的齐克新,会这么轻易的放弃自己的生命,全然不念着自己……不念着那三十五年之约……
“那……阿玛葬在哪里?”
“葬在城西五里坨,秀府村隆恩寺[1],和老王爷在一起。”
“你带我去祭拜阿玛,咱们明天就动身!”
“那九爷怎么办?”曾全说着,从旁边架子上捧过一个骨灰坛来。
“这是……九叔?”褚仁抖着手,不敢去触碰,像是怕碰疼古尔察似的。
“嗯。”曾全点头,“府上没有人知道九爷的家人在哪儿,所以,也不知道该葬在何处……我就把他带来了。”
褚仁轻轻抚摸着那骨灰坛,像是之前很多次,抚摸着古尔察那双坚实的大手一般。只是,再没有温度传过来,再不会有人,搂着自己的肩,让自己倚靠,为自己按摩了……
“九叔是个孤儿……除了你我,他再没有亲人了……”褚仁喃喃地说着。
“那怎么办?”
褚仁接过那骨灰坛,把它紧紧贴在自己的心口上,含泪说道:“我们带九叔上京!”
“这……”曾全有些迟疑。
“你放心,这样安排,阿玛和九叔都会高兴的……”褚仁说着,泪流了下来。
又一次,坐在车中,颠簸在井陉的雄关险道上,但这一次,却再没有坚如磐石的臂膀将褚仁紧紧相拥了。
褚仁紧紧抱着那个骨灰坛,将下巴抵在坛口,弓着背,仿佛是用整个身体包裹着,保护着古尔察一般。
“二爷,您松松手吧,总这样抱着也不是事儿,交给我您还不放心吗?”曾全担心地说着,有些手足无措。
褚仁摇了摇头,反而把那骨灰坛抱得更紧了,似乎只有这样,才觉得心安,“九叔临去的时候提到过我吗?”
“提到过,他一路上都在不停地说,说二爷小时候的事儿,说二爷刚被找回来的时候,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一点一点地教,像是陪着二爷又重新活过一回似的……那时候我还没来府上,很多事儿,我是第一次听说呢。”
褚仁眯起眼睛,迷茫地笑了,小时候的那些事儿,再一次从胸中涌起,波涛一样,拍击着心房,无止无歇。
“那九叔有没有什么话要交代给我的?”
曾全摇了摇头:“九爷千叮咛万嘱咐,不让我找二爷报丧,他怕二爷贸然回京,贸然行事,弄不好还会把自己搭进来,万一被宗人府知道了,王爷罪上加罪不说,二爷也会被分给其他宗室为奴,那可就辜负了王爷的一片苦心了。九爷说,什么时候王爷脱罪了,或者……没了,才许我来找二爷……”
曾全说着,带了哽咽,“九爷让我千万想办法给王爷带句话,说是让王爷无论如何要撑下去,守得云开见月明,一定要撑到和二爷见面的那天,他自己不能兑现诺言了,王爷可不能让二爷失望……九爷那时候还不知道王爷也染了病,只是一个劲儿的叮嘱我,不要帮他收拾秽物,他用过的东西要全部烧掉深埋,不要心疼物件……他怕把病过给我……”
褚仁听着,泪流了下来,又不想让曾全看见,便把头埋得更低了,“九叔……他最后有什么心愿吗?”
曾全摇了摇头,“霍乱这病,只是水泻,泻到最后,人身上的水都泻尽了,手脚不停地抽筋,说话声音嘶哑,神智也不清楚了……最后只听得九爷似乎一直在念叨他和王爷小时候的事儿,只是零零乱乱的,听不分明他在说什么……”
“那阿玛呢?他有没有留下什么遗言?”褚仁只是低着头,声音闷闷的。
曾全又摇了摇头,“也没有……这病起势很猛的,一发病便不停地吐泻,每日泄的次数难以计数,人根本拿不起笔来……听府里的人说,王爷到最后都紧紧握着二爷的两个帖子,那帖子都已经被血浸透了……最后,那两个帖子,还有那些核雕佛头,都和王爷一起火化了……”
褚仁再也无法开口,只是任由泪滚滚而落,落在古尔察的骨灰坛上,让那冰冷的白瓷,也沾染上了体温的暖……
车,在崇文门外转了一个弯,绕城而过,径直奔向城西。
车内的褚仁早已经换上了一身斩衰孝服,他来之前已经跟傅山说过,要在齐克新的坟前结庐守制三年。傅山听了,沉吟了半晌,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叮嘱褚仁要注意身体,不可中断练功,又亲手泡制了护心的药丸,让褚仁贴身带着。临行前一天,傅山又把曾全叫到房里,细细叮嘱了小半个时辰才放他出来。
傅眉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的帮褚仁打点行装,巾帕鞋袜,里衣文房,三年的需用,一应俱全。
远远的,一片翠竹之中,隆恩寺的碧瓦飞檐遥遥在望,绿树掩映下,阿巴泰家族墓园的汉白玉华表巍然伫立,褚仁突然有了一种到家的感觉,踏实而安心。
注:
[1]五里坨秀府村隆恩寺:阿巴泰家族的墓地所在地,博洛也葬在那里。另外此墓地的石材曾被运到东北修建张作霖墓。寺庙和墓园一类的古迹现在都已经荒废到几乎没有遗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