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傅山身体渐好,白孕彩、朱木公两位友人开春后便告辞离开了。
傅山在狱中,每日以书写小楷打发时光,一部《妙法莲华经》书讫,正待托人转出,便传来了他被无罪开释的消息。
三法司最终判定,“……傅山的确诬扳,相应释宥。”
一年多的牢狱之灾,如今重获自由,恍若隔世。
顺治十二年七月初四。
傅山站在家门口,看着站在门槛内微微颌首的白发老母,不知怎地,竟生出一丝无悲无喜的情怯来。像泥塑木雕似的站在那里,再也挪不动半步。
傅山轻声吟道:“病还山寺可,生出狱门羞[1]。便见从今日,知能几度秋。有头朝老母,无面对神州……”
没等傅山吟诵完,褚仁便三步两步跑下石阶,一面口中说着:“爹爹,你可回来了!”一面拉着傅山的手,将傅山让到屋内。
看着褚仁递过来的银票数目,傅山也不禁大吃一惊,“这么多钱?!你从哪里弄来的?”
“我……阿玛给的,他大概是把府中所有的现银都给我了……”褚仁的声音低低的。
“你把这些都给了爹爹,不心疼吗?”傅山的语气中带着笑。
“我的就是爹爹的,有什么可心疼的!”褚仁也笑了,但随即想起幽禁中的齐克新,笑容便敛了起来,“钱财乃身外之物,也不值得心疼……”
傅山见褚仁突然表情落寞,有点诧异,“怎么?心里到底还是不痛快?”
褚仁见傅山误会,忙道:“哪有!不过……得拿出一点儿来给我,我有用处!”
顺治十二年八月十五日。
太原桥头街。
一阵鞭炮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淡淡火药烟雾中,写着“卫生馆药饵[2]”五个金光闪闪大字的匾额披着红戴着花,徐徐升起,端端正正安放在这座新开业的药店门楣上。两旁是一幅对联,写得是:“以儒学为医学,物我一体;借市居作山居,动静常贞。”词意和寻常药店的楹联大相径庭,少了三分铜臭,多了七分逸气,正是傅山的手笔。
傅眉和褚仁两个人,穿着一模一样的簇新月白衫子,一左一右站在门口,笑吟吟地迎来送往。
开这么一家药店,是褚仁很久以来的心愿,这一天,终于实现了。
四里八乡来道贺、捧场、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送走了一波接一波的客人,一直到了午后,父子叔侄三人这才有空坐了下来,随便吃了点儿东西。
刚撂下饭碗,三个人又忙着书写招贴:“世传儒医西村傅氏,善治男女杂症,兼理外感内伤;专长眼疾头风,能止心痛寒嗽;除年深坚固之沉积,破日久闭结之滞瘀。不妊者亦胎,难生者易产。顿起沉疴,永消烦苦;滋补元气,益寿延年。诸疮内脱,尤愚所长。不发空言,见诸时效,令人三十年安稳无恙,所谓无病第一利益也……”
三个人正写着,就听到门外一声朗笑,“三位就这么一笔一划的写,不嫌累吗?怎么不雕版刊刻?”
三人抬头看时,见正是魏一鳌迈门而入,此刻他已经脱下了孝服,换上了一身群青实地纱便服。
傅山急忙撂下笔,匆匆迎了上去,“莲陆老兄,正说节后去拜谢你呢,你怎么就先过来了?”
魏一鳌笑道:“我丁忧起复,将赴忻州知州,特地赶过来见你一面。再说,你买卖开张,我能不来道贺吗?”
两个人一番寒暄过后,魏一鳌便走过来看三个人的字。“这招贴没几个字,不值得刊刻,权当是教导子侄练字了。”傅山笑道。
“这样的招贴,这样的好字,只怕一贴出来就被人家揭下来,拿回去装裱收藏了。就算是贴上一百张,也拉不来生意。 ”魏一鳌笑着说道,随后又指着褚仁那副字,“令侄这字,若不是亲眼看见,连我都会以为出自你的手笔。”
褚仁听了,心中一阵得意,却又不便当着外客放肆,便低着头,偷偷地笑了。
“你要的谢灵运诗十二条屏[3],我已经写好了,快随我进去看看!”傅山兴奋地说着,引着魏一鳌,转到后堂去了。
傅眉、褚仁正写着,却见眼前一暗,抬头看去,是傅眉的妻子朱氏,拿着汤水,立在门口。身子遮住了门外的光,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二人,脸背着光,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褚仁一敛眉,低了头继续去写那字,傅眉便迎了上去。
“你怎么来了?”傅眉语气中带着笑,显得温柔而体贴。
“我来不得吗?打扰你们了?”朱氏的话音柔柔的,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褚仁听了,不知怎的,心中一颤,手一抖,一团墨落在了纸上,把已经写好的招贴弄得花了。褚仁一把扯起那张纸,揉成一团,蓦地便想到了傅眉第一次用戒尺责打自己的情景,又恍惚地松了手,呆呆地看着那团纸,带着委屈似的,纠结着,舒展着,好像此刻的心情。
秋去春来,又是一年,转眼便到了顺治十三年。
凭借着傅山高超的医术,药店的生意渐渐红火了起来。褚仁心中便有了一点小小的满足,傅山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动作了吧?一家人,便可以永远这么平平静静地生活下去,多好。
没想到刚进六月,南边就传来了郑成功、张煌言大举进攻江南的消息。据说郑成功的军队已经攻克了镇江,直逼南京[4]。
傅山胸中的血,再一次沸腾起来。
“我要南下。”傅山突然召傅眉、褚仁到跟前,说出了这四个字。
“爹爹……”
褚仁刚要说下去,傅山便一摆手,止住了他,“我不是在跟你们商量,而是告诉你们,我明日就要动身。”
“那……那些来求医的病人怎么办?”傅眉问道。
傅山微笑,“你已经将近而立之年,跟我学了十几年的医,也该出师独挡一面了。仁儿又颇通经营之道,药店交给你们两个,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可是……爹爹您年事已高,江南又是战火重燃,你一个人去江南,不放心的是我们才对。”褚仁说道。
傅山又是一笑,“我这身子骨,只怕比你的还强健些,不信,你就来跟我比比!”
“爹爹!”傅眉还要再说什么,又被傅山打断了,“不去江南看看,爹爹终究是不甘心的……北面大概就是这样了,还念着前明的人,已经无多,不会再有什么起色。我倒是不信,江南也像这边这样,一片死气沉沉!不亲眼看一眼,爹爹一生都会遗憾的……权当是游历吧,就算是在有生之年,能亲眼看看金陵,也是好的……”傅山这样柔声解释着,倒让傅眉、褚仁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郑成功这一次大举进攻,应该是他在大陆的最后一次小胜了吧?褚仁心中想着,虽不清楚这一段历史,但不清楚便是没有在历史中留下什么痕迹,便是失败了,这一点褚仁心中跟明镜似的。傅山心里,不会不清楚这之中的因果成败吧?也许,他只是想去江南看看,看看还有多少人像他一样,十几年后,依然念着故国。遗民的苦节,不好守,总要有两三同道,才让人更有坚持下去的动力。这么一想,褚仁心中便释然了。
七月二十三日,清军水陆夹攻南京城外的郑成功军,大获全胜。郑成功败退。清军直追击到镇江瓜州,二十八日方回防南京。
此时,傅山刚刚过江,游目四望,眼中的金陵,依然是满城的长辫红缨,依然是满人的江宁,而不是汉人的南京。
几乎与此同时,太原阳曲地震[5]。同样是深夜,褚仁被一阵晃动惊醒。
“地震?!”褚仁暗叫一声不好,一面大叫着,“地震了!大家快醒醒!”一面单衣赤足,冲出了房门,直奔傅眉房间。
恰好此时,对面傅眉的房门也开了,傅眉扶着朱氏,从室内冲了出来,险些和褚仁撞了个满怀。
褚仁还在怔忡间,傅眉轻推了朱氏一把,似乎要褚仁照顾她,自己便几个纵跃,冲进了祖母的房间。
褚仁下意识地伸手去搀扶朱氏,那朱氏却一甩手,径自走下了台阶,站在天井中间,侧过身,盯着褚仁看。
褚仁被看得有些发毛,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是好。
此时,便见傅眉扶着奶奶走出房门,褚仁快步迎了上去,搀住了奶奶的手臂。
傅眉匆匆对褚仁丢下一个微笑,又去后院照看那些来帮工的远亲和伙计去了。
褚仁始终拿自己当成这个时代的过客,因此对周围的人和事都很淡然,在京时只有齐克新和古尔察两个人走进他心里去了。而傅眉却不同,他肩上背负了太多的东西,一生都是在为了他人活着,一生都是在带着枷锁起舞。
他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丝丝缕缕的寒意,顺着那赤裸的脚,一点点爬了上来,直爬到心中。
傅山回来了。
去时一腔热血,归时满怀郁郁。
郑成功已经退守闽省,江南和江北一样,人心思定,再无掀起反清波澜的可能。几番屠城的血色,经历了数年的春风夏雨,已然化成了淡淡轻雾。纵然井中还能淘出屠城时的骷髅,但井水却是不得不饮的,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艰难求生。人们大多已经适应了剃发易服的模样,只有少数几个不屈的遗民,或朱衣,或缁衣,星散在山林间、古刹里,在半生半死之间,孤独地,慢慢消磨着残生……
“你们两个,去一趟京城,看看龚鼎孳吧……他因爹爹的案子,被罢了官[6],咱们该好好谢谢他!”傅山疲倦地说道。
“怎么?他被降罪了吗?”褚仁问道。
傅山点点头,“顺治在上谕中说他‘若事系满洲,则同满议,附会重律。事涉汉人,则多出两议,曲引宽条’。说他‘不思尽忠图报,偏执市恩’。把他降八级调用。”
“是。我们这就收拾一下动身。”傅眉点头答道。
“可是……阿玛不许我进京的……”褚仁有些犹豫,怕贸然进京,万一被人认出,会对齐克新不利。
“龚鼎孳现在不在京里,在北京东南郊的凤河,现任上林苑监蕃育署署丞。”傅山说道。
注:
[1]病还山寺可,生出狱门羞……:出自傅山《山寺病中望村侨作》。
[2]卫生馆药饵:店名、对联均为傅山亲书,该店 1925年前后还在。招贴底稿现藏山西博物馆。此店应开于康熙二年前后,因情节需要提前。
[3]谢灵运诗十二条屏:确实是傅山为魏一鳌所做(也有观点认为此字为伪作),但时间点不是刚出狱后。
[4]郑成功包围南京,傅山南下发生在顺治十六年,因情节需要提前。此章之后的很多历史事件都经过了时间压缩和提前。
[5]阳曲地震发生在顺治十三年四月,因情节需要延后。
[6]龚鼎孳被连降八级发生在傅山被释放后的当年,顺治十二年十月,被调任上林苑监蕃育署署丞发生在顺治十三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