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府。
堂上端坐着三个人,分别是太原知府边大绶,同知傅鸾祥,理刑推官王秉乘。
堂下跪着两个人,正是傅山与傅眉。
若是有了功名,便不用跪着回话了吧?傅眉想着,有些感慨。父亲是有功名的,但那已经是前朝的事情了。一朝天子一朝臣,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整个江山都屈膝在鞑子的铁蹄下,一个卑微的生员又怎能幸免呢……那知府边大绶[1]和父亲平素便有交往,也已经打点过,王秉乘刚刚也收了银子,只这个傅鸾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会不会为难父亲?
傅眉正胡思乱想着,堂上边大绶一拍惊堂木,已经开始发问了。
“堂下何人?”
“傅山傅青主,大明太原府生员。”
傅眉眉头一皱,父亲的话,虽说没有错,但这个关节上,又何必提起大明?若一直这样回话,只怕会坏事……
那边大绶却并不理会傅山答话中的不敬之意,继续问道:“你是秀才,因何出家做了道士?”
“因闯贼破城,家道败落,妻子早丧,国破家亡,不得已出家做了道士……”
“师从何人?”
“家师是龙门派还阳真人郭静中,现今已经不在人世了……”
边大绶重重一拍惊堂木:“今有叛贼宋谦谋反,供出顺治九年和十年和你见过面,你亦知情,你可知罪?”
傅山一笑,“在下朱衣黄冠,四处云游,找我求医题字的人何止千万,我哪里记得那许多,别说是宋谦,就是明谦我也想不起来了。”
那傅鸾祥突然冷笑插口道:“那宋谦和你一样,心怀前明,居心叵测,分明是不肯剃发易服,所以才假扮做道士!他说你在汾州一代游食访人,访的什么人?做的什么事?你该不会是想尝尝大刑的滋味,才想得起来吧?”
傅山不温不火,徐徐说道:“在下顺治九年时曾在汾州路上遇到个道号来阳的道人,是擅长烧炼的;十年时,也是在汾州,遇到个姓黄的道人,在下和他盘了两日道。却不知道哪个是宋谦,还请大人为我解惑。”
傅鸾祥大怒,一拍桌案,厉声喝道:“东拉西扯,一派胡言!看来不动大刑,你是断然不肯招了?!”说着,便以目示意边大绶。
边大绶看了傅鸾祥一眼,一拍惊堂木,喝道:“来人!重责四十!”
傅眉看着两旁衙役一拥而上,就要将父亲按在地上行刑,急切之中大声叫道:“大人且慢!小人有话要说。”
边大绶一挥手,止住了衙役,问道:“你有何话讲?”
傅眉跪正了身形,不去看身边父亲那灼人的目光,抬头对边大绶说道:“在下傅眉,是傅山的独子。家父年事已高,记性不太好了,我却记得曾经有个姓宋的来拜会过父亲,但因父亲没有和他见面晤谈,也不知道是不是叫宋谦。”
“你快快详细说来!”边大绶探着身子,有些急切。
“那天是顺治十年的十月十三日,我记得很清楚。我自成亲后便和父亲分家单过,但每月十三日,若父亲在家,向例会回到家中看望父亲。那一日,刚好布政司的魏经历也在我家中,找父亲求药方。他二人正在堂上说话,便有一个人自称姓宋,拿着个书札来送礼,说宁夏孙督堂的公子有病,请父亲前去看病。那孙公子名川,之前因为呕血之症来我家求过医,住了半年有余,如今病已经治愈,怎会又来相求?而且孙督堂官至巡抚,岂能没有家人?怎会让一个外人来送信?当时父亲和魏经历都觉得此人甚是古怪,于是父亲连书信也不曾拆,礼单也不曾看,便把他骂走了。当时只知道他姓宋,后来我听说这人还曾经被前明赐姓“朱”,平时做道士打扮。”傅眉说完,转头对傅山说道,“爹爹,您再好好想想,是不是您当时言语上得罪了他,他怀恨在心,挟仇攀诬于您?”
边大绶看了看手中的卷宗,又把卷宗递给傅鸾祥,两人耳语了几句,只见傅鸾祥微微点了点头。
傅眉心中一定,知道自己所说的“十月十三日”这个准确的日期,以及赐姓“朱”这个细节起到效果了,事先看过宋谦的口供,知道上面的内容,所以这番话,便显得天衣无缝。
边大绶看向傅山:“令郎所述,是否是实情?”
傅山无奈,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在下一向放荡不羁,口头不谨,常有来求字求医的,一言不和,便断然拒绝,无意中得罪了很多人,也记不清到底都姓甚名谁了……这事情,确有其事,经犬子一提醒,便想起来了……九年的时候,这个姓宋的也曾拿着拜帖求见与我,我听说他在汾州与人歃血定盟焚表结拜,不是善人,便没有与他相见。”傅山说罢,狠狠地瞪了傅眉一眼。
傅眉也不看傅山,径自直视着堂上,只是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傅鸾祥冷笑道:“二位编得好故事!若不动刑,怎肯吐实?”
边大绶喝道:“来人——”
“大人!”傅眉膝行两步,“口供是我说的,若要用刑,也该对我用刑才是。”
边大绶愣了一下,索性便顺水推舟,继续说道:“将傅眉拉下去,重责四十!”
傅
眉被按倒在地,两柄杖,压在肩头。
冷而硬的青砖地面,遍布着积年累月的污浊,淡淡的腥气涌了上来,不知是血是泪是泥是尘。傅眉侧过脸,看向傅山,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傅山心如刀绞,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衙役撩起了傅眉的衣襟,略略分开傅眉的双腿……眼睁睁地看着两柄杖,压住傅眉脚踝……眼睁睁地看着两寸宽的大竹板,一下一下,交替落在傅眉臀上。血色透过布裤,一点点晕了出来,渐渐连成一片,红得刺目,像是傅山身上的那袭朱衣。
傅眉那单弱修长的身躯,伏在一片青黑色的地面上,仿佛一柄月白的如意,静静横陈着。只是这如意从中断裂了,血污将那一径皎皎如玉的月白,生生分成两半。
傅眉还是侧着头,微笑着,一声呻吟也没有。只眉毛微微蹙着,额头上都是汗水。那红唇,略略有些苍白,但却有一滴血,自两唇之间,微微探出头来,像是噙着一枚红豆。想必是他为了忍痛,咬着嘴唇内侧,已然咬出血来。
嗒的一声轻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滴落下来,让傅山身子一震。
傅山恍惚地游目看过去,却分辨不出,那滴落的,到底是傅眉头上的汗,还是身后的血……脚下的青砖,想必是已经见惯了痛呼辗转,见惯了血泪污浊,不加分辨地吸纳了,不留一丝痕迹……
傅山的衣袖簌簌抖动着,怜惜地盯着傅眉。
傅眉脸上的笑容却愈发绽放开来,像是安慰着父亲。
终于,此起彼落的杖声停了,傅眉被重新拉跪起来。
只听边大绶问道:“傅眉,你刚才所说,是否属实。”
“在下句句实言!魏一鳌魏经历可以为我作证!”傅眉跪得直直的,身形挺拔,言辞恳切,一点都不像刚刚受过刑的人。
“傅山,你有什么话说?”边大绶又问。
傅山的话音,反倒是有些颤抖,“在下确实没有见过那姓宋的,大人如不信,可将那姓宋的提来,让在下夹在乱人之中,若那姓宋的能认出我来,我情愿认罪!”
宋谦已死,自然死无对证。
堂上三人互相对视了几眼,又交头接耳了一番,便有书吏拿过口供来,让两人画押具结。
傅山看着那口供,上面字字句句都是奴颜谦卑的说辞:小的怎样怎样,大人如何如何……并不是自己的原话,心中一怒,便有心想要拒不画押。一抬头,只见傅眉也回过头来,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额头上全是冷汗,眉毛微微蹙着,眼中尽是恳求。
傅山突然醒得,想必这书吏,傅眉也已经打点过,这样写,自然是便于让自己脱罪,不由得一叹。傅山视线又落在傅眉身后的那片血污上,心中一酸,便在那口供上,按下了自己朱红的手印。
那手印,仿佛是一张血盆大口,展露着一个嘲讽的笑。
傅山只觉得屈辱,只觉得似乎一步一步,陷入了失节的泥沼当中,却无法自拔。但,到底谁是让自己陷入这失节泥沼的人,到底是谁错了?眉儿?仁儿?还是宋谦?不、似乎都不是……若国变之日,便与国同殉,就不会有这么多痛苦纠结了。
“吾辈有一毫逃死之心固害道,有一毫求死之心亦害道”[2]。便是那绝食而死的谢枋得,也有后人讥他死迟了。死节不是,守节亦不是,人生艰难,莫过于此;遗民难为,莫过于此!
污浊的羁所中,秽恶的气味中人欲呕。
隔着粗大的木栅,傅山看着傅眉,趴在一丛稻草上,脸上仍带着笑。那笑容,似乎从他一出家门开始,便长在了脸上了似的。
傅眉身后,是一个狱卒,正在给他上药。那药,想必是极猛烈的,傅眉时不时痛得皱一下眉头。
“那是什么药?”傅山关切地问道。
傅眉一笑,“我自己配的,虽然药性烈些,但收口却快。天气渐渐热了,创口若不尽快收干,会生出炎疮,便不好治了。”
傅山没有想到,傅眉竟准备得如此周全。
待那狱卒出去了,傅山才又问道:“伤得怎样?让爹爹看看。”
“都是皮肉伤,没有伤到筋骨,不妨事的,养两三天就可以如常行走了。”傅眉解释道。
傅山已然明白,那些衙役,也是使过钱的,不禁眉头一皱,问道:“你哪来的那么多银钱打点?”
“自然都是仁儿给的。”傅眉笑道。
“难为他了……也难为你了……”傅山喃喃说道。
“这没什么……以前看史书,常见到忠臣义士被下狱刑求,那时就想着,什么时候自己也能体会这么一遭儿,才算不枉此生呢!”傅眉脸上那明朗的笑,像是一抹阳光,成为照彻昏暗囚室的光明。
七月三日。
太原知府边大绶上报傅山一案:“……至于傅山被贼祸,久作黄冠,云游访道,审为结交匪类,严刑夹讯,坚称与宋姓者始终并未一面,以为仇口诬扳……职等未敢擅专,伏候裁夺。”
注:
[1]边大绶:明末任米脂知县,曾奉崇祯皇帝密诏掘李自成祖坟,被李自成捕获,押解过程中逃脱,根据这段经历,他撰写了《虎口余生记》一文。和傅山有往来,在朱衣道人案中为傅山开脱。
[2]吾辈有一毫逃死之心固害道,有一毫求死之心亦害道:明高攀龙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