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缂丝是个什么东西?我不懂,你倒是说说看,它有什么好处?”褚仁依旧是轻佻的语气,逗弄着那少年。
“常言说‘一寸缂丝一寸金’,缂丝是最好丝织品……”说到这里,那少年似乎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顿住了。
褚仁笑道:“这鸟,是绣上去的吗?”
“不是、不是,这些图案都是织出来的,通经断纬,一色一梭。”那少年连连摆手。
“就这些?没啦?也未见什么好处呀……”褚仁毕竟在拍卖行工作过,大抵是知道宋代缂丝的价值的,此时只是想戏弄那少年而已。
果然那少年有些着急,鼻尖都沁出汗来,“朱克柔是宋代最有名的缂丝大家,她的作品也曾为内府收藏,宋徽宗还曾题过字呢!”
褚仁一笑,暗道这话才算说到了点子上,又问道:“你莫哄我,这东西不比名家书画,随便什么工匠照着画稿都能织出来,只是废点工夫而已,你怎么让我相信这是朱克柔的真迹?”
“这……这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我、我不会骗你的……”那少年急得磕磕巴巴。
“你家祖上是做什么的?怎么得着的?怎么传下来的?说给我听听,我才知道真不真呀?”褚仁的笑容,又带着几分调戏的意味。
“我祖籍是浙江江浦,和朱克柔算半个同乡,这件缂丝是祖上留下来的,传了很多代,现在家里败落了,哥哥又有病,我们打算把它卖了,换得盘缠离京回乡。”那少年说着说着,眼圈便红了,几乎落下泪来。
“那你家又是因何到北京的?”
“家父是前明翰林院修撰,从六品……”
褚仁了然,这样的故事,在这样的年代,并不罕见,古今兴废事,莫不如此,人生随着时代起起落落,也是寻常……褚仁暗叹了一声:“你要卖多少银子?”
“一百两?”少年的语气中充满了不确定。
褚仁点点头,回头问贴身曾全:“咱们账上,还有多少钱?”褚仁所说的这个账,自然是他每月三十两,买古董剩下的银钱账。
“只有四十两。”曾全回道。
褚仁咬着嘴唇想了片刻,说道:“这样吧,我给你打个欠条,你先拿着!你们搬家离京,总要几天时间收拾,待走的时候,再来我这取剩下的六十两,好吗?”说罢便命人取过纸笔,也不设桌案,就着门槛,狂草一挥而就:“欠六十两,齐敏”。
只听那少年低低赞了声:“好字!”
褚仁展颜一笑,“你也懂草书?”
那少年点点头,“这字大有怀素之风。”
褚仁倒暗暗生了些知己之感,这些日子来一直惦记着怀素的那幅字,也临了一些帖,此时下笔,自然而然便带了怀素的风格。
那少年还是趑趄着,捏着那欠条,并不肯离开。
“怎么?怕我说话不算数?”褚仁笑道。
“并不是……只是……只是这幅缂丝,是我背着哥哥拿出来卖的,若只带了这么点银子回去,只怕哥哥会更生气,他有痨病,不能气着的……我们想着故乡地气潮暖,对他的病或许有好处……”那少年说完,也低低咳嗽了几声。
褚仁想了想,便解下腰间的那个平安如意的羊脂玉佩,拿在手里掂着,说道:“这个你拿着,当作信物,三天后,你带着它和欠条,上门来换银子。不过……这东西可很贵重,绝不止六十两,我信得过你,你可不能辜负了我。”
那少年抬起头来,看着褚仁,郑重地点了点头,“你放心。”
褚仁把玉佩塞到了那少年手中,顺势去摸那少年的脉搏。
那少年像触电一样一缩手,又觉得失礼,忙止住了,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
褚仁搭着脉,沉吟道:“你肺气也很弱,天冷了,记得多添衣服,回去找个好郎中抓点药调养调养。”说完解下自己的斗篷,给他披在了身上。
那少年眼中瞬间便涌满了泪。
褚仁一笑,拍了拍那少年的肩膀,接过那幅缂丝,塞在怀里,便要转身。
那少年眼中掠过一丝不舍,轻声说了句:“你好好待它……”
“放心!”褚仁回眸一笑。
三天一晃儿就过去了。
褚仁看着案上那找古尔察软磨硬泡来的六十两银子,隐隐有点期待。
“来了吗?”见曾全进门,褚仁忙问道。
“来是来了,但却是那天那小爷的兄长,说是要把银子退回来,东西不卖了。”
“哦?!”褚仁有些意外,“走!去看看!”顺手便把放在桌上的那幅缂丝抓起来揣在了怀里。
那少年的兄长也不过十八九岁年纪,极瘦,一身黑衣,有些端肩,双肩又向内抱着,那瑟缩的姿态,倒像是风一吹就倒似的。他看到褚仁出来,便红着眼睛吼道:“我们不卖了,银子和玉佩还你,把缂丝还给我!”
褚仁嘻嘻一笑,“这可由不得你!你想卖就卖,不想卖就不卖?你把这王府当成什么了?”听褚仁这么一说,旁边的几个家丁也笑嘻嘻地帮腔,冷嘲热讽起来。
“舍弟年幼不懂事,把家里的东西偷出来卖,是我管教不严,您大人大量,把它还给我吧。”这人似乎强压着火气,胸口一起一伏的翕动。
“你们不是要还乡吗?有盘缠了?”
“这个用不着你管!”
“人无信不立,这买卖是双方愿打愿挨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又岂能反悔?”
“你们仗势欺人,强买强卖!”
褚仁听他这么说,也有点急了,“放屁!你弟弟上门求售,千恩万谢拿着银子走的,怎么能说我仗势欺人?”
“这是朱克柔的精品,绝不止一百两银子,你们这是欺负舍弟年幼无知!”那人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听到这话,褚仁倒是有点亏心,这价钱,似乎确实是占了些便宜,近年拍卖的明清大幅缂丝,很多成交价已达数千万。但是古董这种东西,本来就没有一定之规,双方都同意就成交,哪怕你花大价钱买了个赝品,也只能自认倒霉,怪不得别人,自然也谈不上压价欺人。
那少年的兄长却越说越是激动,猛咳了几声,厉声道:“快还给我!”说着便要上前来抓褚仁。
褚仁一惊,退后几步,两旁的家丁便一拥而上,拉住那人,拳打脚踢起来。
眼见那人被打倒在地,咳出几口血来,褚仁生怕出了人命,忙叫道:“快住手!别打了!”当下迈门而出,待要相劝。
却不防那人从地下挣扎而起,从怀中抽出一物,疯了一样乱挥乱舞着,口中叫道:“我跟你们拼了!”
混乱中,褚仁突然觉得左胸一凉,低头一看,却是一把小巧的裁纸骨刀,正插在左胸。血,慢慢涌了出来,滴在地上,和那人吐出来的血,一样红,两片血混成一片,无分彼此……血中,还躺着那块玉佩,已经摔成了几块……奇怪的是,并不是很痛,褚仁看着看着,便觉得头晕腿软,缓缓跌倒在地,鼻端涌上来的腥气,让褚仁一阵作呕,突然,便失去了知觉。
褚仁醒来,眼前是古尔察的满脸怒容。
褚仁有些心虚,果然古尔察之前说过的会有人行刺应验了,自己也没听他的话出了大门……褚仁讨好地一笑,说道:“我没死啊,看来真是命大……”
古尔察怒极,似乎抬手要打,但又紧紧攥起了拳头,在极力克制。
“你可不能打我,我有伤……”褚仁嬉皮笑脸。
“算你命大,扎在了肋骨上,若偏得一分,就捅在心口上,你就见阎王了!亏你还笑得出来?!”古尔察一脸又气又怒的表情。
褚仁摸了摸怀里,叫道:“那缂丝呢?”
古尔察一指桌上,“那不是嘛。”
那缂丝摊开来放在桌子上,其中一角染了一大片血迹,褚仁连叫可惜。
“可惜个屁!当初就不该答应你弄这些玩意儿,真该把它们都撕了!”古尔察怒道。
“别!千万别!都是好东西,值钱着呢!错的是人,你别拿物件撒气。”褚仁软语央求。
“你还知道错?!”古尔察还是余怒未消。
褚仁眨眨眼睛,一脸讨好的神色,“我错了还不行吗?看在我受伤的分儿上,你就别生气了……”
古尔察叹道:“你吓死我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王爷交代!你就不能消停点儿吗……”
“那人呢?那人怎么样了?”褚仁突然想到这个茬儿,连忙问道。
“关在后院,等王爷回来发落。”
褚仁一惊,“阿玛就要回来了吗?”
“已经在城外了,要行过郊迎礼,先面君才能归宅,左右不过是这一两天的事情。”
“那阿玛会怎么处置他?”
“不知道,或许送顺天府吧……”
“会是什么罪名?”
“可大可小,刺杀宗室,就算判成谋叛也不为过。”
“不至于吧……他只是因为自卫而误伤了我而已……真要伤人,谁会拿把裁纸刀?还是骨的?”那柄裁纸骨刀就放在那幅缂丝旁边,只有巴掌长,刀柄刻成竹节形状。
“这事儿不该你管,我有一堆事儿要忙,你就别给我添乱了,这几天待在这院,一步都不许出去!”古尔察拧着眉吩咐道。
褚仁点点头,又道:“那人有痨病,别虐待他,不然死在府上就麻烦了。”
“这些事用不着你操心,你好好给我养伤,一步都不许出门!”
见古尔察匆匆出去了,褚仁翻了个身,招呼伺候在外面的贴身小厮曾全进来。只这么一动,褚仁便觉得胸口疼痛难忍,喘息了半天方才说道:“你去盯着九爷,看他什么时候出府,只要一出府,马上来报给我知道。”府中下人都称呼古尔察为九爷,这个排行,想必不是古尔察家的排行,而是从齐克新的八爷排下来的。
次日,刚吃过午饭,曾全便过来回说,古尔察已经出府去了。
褚仁便让他扶持着,蹒跚来到后院。
关押人的柴房门口,有两个侍卫把守着,褚仁笑嘻嘻地对他们说道:“开门!我进去一趟,有点机密事情要盘问他,你们两个退到院门口守着,不许放人进来!”
其中一个侍卫躬身回道:“九爷吩咐了,除了他,谁都不准进去。”
“感情你们只认九爷,不认我吗?!王爷就要回来了,难道王爷要进去也得九爷点头吗?你们是九爷的奴才,还是王府的奴才?不想要脑袋了就说一声,爷成全你们!”褚仁一番话说得声色俱厉。
其中一个侍卫连忙称是,点头哈腰地开了锁,却以目示意另一人,褚仁知道他们要去禀报古尔察,也不说破,闪身便进入了屋内。
屋内很暗,一股呛人的霉味儿,那少年的哥哥被缚在柱子上,衣衫不整,似乎受了些刑,但因衣服是黑的,看不分明。
“你来做什么……”声音很是沙哑。
“我来放你走。”
“你有这好心?”全然不信的语调。
“那幅缂丝我揣在怀里,被你那一刀扎出的血污了,已经卖不出价钱,真真是暴殄天物了!你要回去也没有用了,倒不如拿着这些钱,带着弟弟赶紧南下,好好过日子吧。”褚仁说着,从怀里掏出了那六十两银子,只说了这几句话,褚仁便觉得心口疼痛,用手捂着胸口,大口喘息了片刻,方才平复下来。
“我伤了你,你还帮我?”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这也不是死的罪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刺杀宗室,可是不轻的罪名,若把你交到顺天府,你们……兄弟两个就完了。”褚仁因为伤,说话有些断断续续,中气不足。
“大不了就是一死,我才不怕!自从爹爹被鞑子兵杀害,我早就不想活了……”
褚仁冷笑,“你这病也拖不了几年,不用那么急着找死!可你弟弟何辜?他还有大好的后半辈子,你就忍心这么生生断送了?”
那人低下头,抿着嘴,无言以对。
“快走吧!这府里也不是我能做主的,我抓了个空偷着来放你,再耽搁就走不了了。”褚仁说着,拔出刀来,把绑缚的绳子砍断。
那少年的哥哥活动了一下手腕,冷笑道:“你不怕我现在杀了你?”
褚仁一笑,“我一片赤诚对你,你若下得去手,只管来杀。”
那少年的哥哥愣了半晌:“你倒是和寻常满人不同。”
褚仁又是一笑,“你见过几个满人,就说这话……快走吧!
对了,那四十两是不是被他们抄走了?”
那人点点头。
“这帮猴崽子,也不说还给我。”褚仁心知定是古尔察拿去了,也不着恼,一边笑骂着,一边从怀里掏出几个小小的金锞子,塞到那人手上,“我就这么点儿私房钱,全给你了,这还是过年挣的压岁钱呢!苟富贵,勿相忘,若将来发达了,想着报答我哈!”
那人愣愣地攥着那几枚金锞子,似乎觉得褚仁的一切言行均匪夷所思,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
“对了,我有几句话说给你听,你一定要听好!”褚仁正色道,“你有父仇,也不必恨了整个天下,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又如何,大周还不是绵延了八百年?大明已死,你的父辈已亡,你若当时没自尽殉国,活了下来,就没有必要用一辈子殉葬。你弟弟资质不错,不要拘着他,该参加科考就参加科考,就算做了大清的官,但凡能造福百姓,也不算什么失节。”褚仁说完,顿时有一吐胸中块垒之感,这话,是很早很早就想对傅山说的,但是不敢……傅眉这一辈子,也许只能这样了,但是那个同样穿月白衫子,同样面目姣好,但更年轻的少年,应该可以有更好的前途才对。
出了门,果然见院中无人,曾全办事利落,已经引开了那两个侍卫。
褚仁一路躲躲闪闪,送那少年的哥哥出了后角门,刚一回来,便见曾全等在门口,急得直跺脚,“二爷!您可回来了!王爷回来了,阖府都在前面迎接呢,九爷到处找你找不到,正发火呢!”
“你就说我胸口的伤犯了,躺在床上起不来。”
“九爷刚刚亲自去您屋里看过了……”
“你就说我刚刚闹肚子,在茅厕。”
曾全一脸为难,“这么明摆着胡说八道……只怕会被九爷打死……”
“行了!我回房躺着去,你去找地儿躲着,也不用去回话了,有什么事我替你担着,不会让你吃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