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仁匆匆追到大街上,远远的,便看到北面有个白衣人影,依稀就是他们说的那个人,隔着很远,看不分明。
褚仁想要出声叫喊,但一来不知道应该喊什么,二来也没有在公共场合大喊的习惯,只好按捺住焦急的心情,快步紧紧追赶。
不知道走了多久,转过一个弯儿,离那人越来越近了,猛抬头,前面竟是西直门城楼,没想到已经追出了这么远。
褚仁犹豫了一下,追还是不追?一想到怀素的大草,运笔的圆转曲折之处,和傅山的草书有异曲同工之妙,兼之就年代而言,怀素的书法也算是国宝级的古董了,岂能失之交臂?褚仁一抬头,看见那白衣的人影在城门洞一闪,径自出城而去,心中一急,便一路小跑着,追了过去。
出了城,放眼是一片荒凉景象。
长河还是那条长河,但是水面极阔,水流奔涌不息,和现代的一川死水截然不同。河上宽阔的高粱桥,也和现在的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却不知道四百年间,已经经过了几番修缮复建。
天近黄昏,西天一片彤云叠叠,太阳在云缝中,洒下丝丝缕缕的金光,衬得西山一脉金碧辉煌,宛若圣境。
近处却是野烟四合,宛如轻纱的帐幕笼罩着这一片荒郊。放眼河北岸,尽是一片坟茔,几株孤树,数群昏鸦,让人觉得鬼气森森。那白衣的人影,也似鬼魅一样,散入到一片野地中,转瞬便不见了。褚仁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却发现天色骤然便暗了下来,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唯有河对岸一株高大槐树[1],亭亭如盖,样子和盂县的那株古槐有七八分相似。褚仁蓦地忆起,这株树,现在也还在的,就在道路中间。树身上有红色的铭牌,是它的身份证,打头的数字也是11010,和北京人一样。褚仁蓦然生出了一丝亲切之感,他乡遇故知,恐怕就是这种感觉吧?没想到穿越回四百年前,还能看到熟悉的事物。转念一想,褚仁不禁失笑,故宫、北海、景山、天坛也都在的,只是,即使是自己这身份,也难得进去看看罢了。
褚仁想要走过去看看那树,但看到树下一座高高的孤坟,便犹豫了,槐树乃木中之鬼,又生在坟冢侧畔,想着,便让人不寒而栗。
一犹豫间,天色越发暗了下来。
褚仁怅怅地转身回返,这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城门已经关了。
河上几艘船,都点起了灯笼,灯光映在水里,那流光潋滟的数抹红,显出几分繁华喜庆的气象。
沿河有不少客栈,专为那些等待天亮进城的人设的,也都亮起了灯,隐隐飘来炊烟的气味和淡淡的饭菜香,勾着人的食欲。
褚仁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过了桥,向那一片灯火阑珊处走了过去。
褚仁练完了箭,连衣服都没换就匆匆出了门,身上自然没带钱,也没有半点值钱的东西,本来帽子上有个玉帽正的,但是褚仁嫌热,随手把帽子丢在门房了。
抱着试试看的心情,褚仁推开了最大的一家客栈的门。
“我……我身上没钱,能赊欠我间房吗?”褚仁鼓足勇气问道,虽然努力装出有钱大爷的样子,但是毕竟心虚,自己都觉得不像。
掌柜的自账簿中抬起头来,上下打量了一眼褚仁,视线便定定地落在褚仁腰间的那条黄带子上了。“请问……这位小爷,您是哪个府上的?”
褚仁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透露自己的家世为好,于是回道:“我家就住在西城,很近,随便出来逛逛,没成想错过了关城门的时间,身上也没带钱。先赊欠着,明天回去让府上人把钱送过来,成吗?”
“成!成!当然成!爷您这边请!”掌柜点头哈腰,从柜台后转了出来,亲自带褚仁上楼。
“再不然……你明早帮我雇辆车,或者轿子,差个人送我回府拿钱吧,还有赏钱,亏不了你的。”
“得咧!爷您放心,明早一定办妥。”
这大约是这间客栈最好的房间了,也只不过得了“干爽”二字而已,家具、寝具、器物、饮食都和王府的没法比。还真是居侈气而养侈体,褚仁虽然对王府有诸般不满意,但是两下里一比较,倒显出王府好来。
褚仁草草吃了晚餐,捧着茶慢慢呷着,水略苦,便显得茶也不香了。因为择席,褚仁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这条黄带子还真有用,比刷信用卡还方便;想着,今天自己没回去,府里大概急疯了;想着,那怀素的书法也不知道是什么,《苦笋帖》?《食鱼帖》?《论书帖》?还是其他没有传之后世的墨宝?想着,那株大槐树,若穿回去,定要去看看它……想着想着,不知什么时候便睡了。
一大早,城门刚开,褚仁便坐着车,紧赶慢赶进了城,径直来到王府。
古尔察见到褚仁,神色间冷冷的,并不理会他,只是一叠声地吩咐着下人。
“吩咐下去,就说二爷回来了,不用出去找了。”
“去账上支赏钱给送二爷回来的这位伙计。”
“去回禀福晋,侧福晋一声,说二爷回来了,让她们放心。”
“伺候二爷的人,和门上那两个人,都去后院给我跪着,等我发落。”
古尔察吩咐完,便头也不回地转身入内,褚仁只得讪讪地跟上。
古尔察回到自己的房间,拉门,挑帘,迈步,撩衣,落座,拿起一卷书,漫翻着,那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丝毫不乱,像是演戏一般,只是不说话。
褚仁只觉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呆立在那里,嗫嚅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你别罚那些人……不关他们的事,是我偷跑出去的。”
“王爷把这些人交给我管,我自然是打也打得,罚也罚得,这不关二爷的事儿,二爷请自便吧。”古尔察的语气冷冷的。
“我来京这么久,都没出过门,哪知道关城门的时辰啊,一耽搁,便被堵在城外了,我也没料到啊……”褚仁小声解释。
“是!二爷自然是没错!千错万错,都是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不是。”古尔察的语气愤愤的。
“好吧……是我错了,我不该一个人出去彻夜不归,害你担心……”褚仁咬咬牙,终于还是认了错。
“别!二爷是主子,想怎么样便怎么样,我们这些奴才哪有资格担心,这不是瞎操心吗!”
“我错了还不行吗?你何必这样甩脸子给我看?你到底想怎么样?不然我也去后院和那帮人一起跪着等你发落行不行?!”褚仁也有点急了。
“二爷您这不是折杀奴才了吗?您是主子,我是奴才,奴才怎么敢罚你跪?”
“别说什么主子奴才的,你是教我的先生怎么罚不得?在我心里你同阿玛是一样的!”褚仁冲口而出。
古尔察眼睛蓦地湿润了,一把把褚仁揽在怀里,喃喃地道:“敏儿……”
褚仁把下巴搁在古尔察肩窝上,任他的手臂紧紧地箍着自己的身体。
“你知不知道我一夜没睡,全府的侍卫都疯了一样找你。我死的心都有了,这次要是再把你弄丢了,我就是死一百次也没脸再去见王爷了……这才回来几天啊,你能不能不这样吓我……”古尔察絮絮地说着。
“我这不是回来了嘛……”褚仁只觉得颈间湿湿的,轻轻抱住了古尔察,一动不动。
古尔察不知道从哪里取过了藤条,一下一下击打在褚仁的臀腿之上。这样的姿势使不出力气来,有点疼,但可以忍耐。
褚仁咬着嘴唇,默默忍着。身后的灼痛和颈中的湿热,肩背上箍紧的手臂和古尔察清晰的心跳,让褚仁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再也不一个人出去了,饶了我吧……”褚仁终于忍不住了,在古尔察耳边轻声呢喃。
古尔察停了下来,“以后还敢不敢了?”
“不敢了……”
“以后不许私自出门。”
“是,我以后出门前都会知会你一声,也会带着下人。”
“那也不行!你要出门,必须让我跟着,否则不能迈出大门一步!”
褚仁一怔,“不需要这样吧?”
“啪”身后又挨了一藤条。
“你懂什么?!老王爷和王爷这些年东征西讨,手上沾了不少血,你知道多少汉人对咱们恨之入骨吗?你这样冒冒失失跑出去,万一遇到有人害你怎么办?万一你出点什么事,不是让王爷心痛死吗?”
褚仁一惊,古尔察发这么大火,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这父子两代端重亲王到底夺了大明多少城?染了汉人多少血?褚仁之前从未关注过,此时不禁有些好奇。好奇之外,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褚仁呆立了良久,方才点点头,说道:“是,我知道了,都听你的,你别生气了……”
古尔察叹了口气,将手中的藤条丢在了地上。
“既然已经打过我了,就饶了那些下人吧,好吗?”褚仁牵着古尔察的手,给那些下人求情。
过了很久,才听到古尔察叹道:“唉……你这么心软,将来怎么做得王爷?”
褚仁自知是永远不会做这个王爷的,此时便暗暗地生出些不忍来,果然……欺骗关爱自己的人,是件很煎熬的事情,将来分别,只怕更难。褚仁倒宁可古尔察和齐克新对自己坏一点,这样将来离开,便可以少些挂碍。
古尔察见褚仁有些魂不守舍,想要逗他开心,便笑问道:“那是个什么字儿?有那么宝贝吗?值得你不顾前不顾后的就这么跑出去?”
褚仁一笑,用手揉了揉眼睛,顺势挣开古尔察的怀抱,说道:“是唐朝大书法家怀素的草书,很珍贵的!现在正是收藏这些东西的好时候,过得几年,天下大定了,价钱就得翻着番儿地往上涨了。这种档次的东西,说不定将来内府也要收藏呢。官场上人情往来,送这个最是风雅了。”话虽这么说,褚仁心里想的却是,自顺治之后,康雍乾各朝皇帝都醉心汉文化,书法的价格一定会节节高升,只不过这话不能说出口来罢了。
古尔察笑道:“嗬!想不到二爷小小年纪,就开始琢磨官场上的人情往来了。喜欢这种东西还不简单,等哪天我带你去琉璃厂逛逛,买它一堆回来。”
“真的?”褚仁又惊又喜,“这东西可不便宜啊,阿玛能同意吗?”
“有多贵?”
褚仁想了半天,也估不出怀素的书法在这个时代到底值多少,只好迟疑地说道:“搞不好要上千两银子。”
“上千两?!”古尔察大惊,“能买下一条胡同的宅子了,怎么会这么值钱?这我可做不了主。”
褚仁想了想,立刻便有了主意,“要不这样,你每十天带我去逛一次,一次最多花十两银子,但是我也可能不花,多攒些日子,再买件贵的,总之一个月不超过三十两,行吗?”
古尔察点点头,“这我倒是能做主。”
褚仁一喜,舔着脸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可不许赖皮!”
古尔察轻轻拍了褚仁一下,“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说话不算数?”
“哎呦!”褚仁夸张地大叫,随后嗔道,“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了,就知道冤枉人!”
古尔察倒担心起来,“怎么?很痛吗?打重了?”
“没有。”褚仁一笑,“我饿了……”
注:
[1]高梁桥斜街的那株红牌古槐现在还在。编号11010802189,但树龄只有300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