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仁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迫切地渴望回到现代。
之前在傅山那里,过着村居的隐士生活,再怎样苦,也觉得是应当应份的,并不觉得苦。如今到了王府,因为和想象中的富贵生活有些落差,那些不满的情绪,便如雨后的青苔一样,渐渐滋生出来。
这端重王府[1]不大,人也不多。
所有的女眷都住在西面的三个跨院里面,包括齐克新的一个福晋,两个侧福晋,还有老王爷的一干妻妾。东面则是齐克新和褚仁的居所,包括书房、佛堂,甚至还有一个练武场。后寝是原来老王爷的居所,现在空着。花园位于中路和东路之间,像是阻隔阴阳的一道屏障。
这几日的王府生活,远没有一干清宫剧中描述的那样奢糜豪华。衣食住行四个字当中,唯有“衣”和想象中一样,是没打折扣的,但是对于褚仁来说,衣服只要暖和舒适就足够了,浮华典丽的衣料,只能勾起他盘算拍卖估价的兴趣而已。饮食乏善可陈,单调的大鱼大肉,烹调方式原始粗放,只吃了几天,便开始腻了。日常住用倒是和想象中差不多,但是却没有《红楼梦》中那些娇俏可爱,水一样骨肉的丫鬟们,婢仆们大多唯唯诺诺,让人提不起兴趣来。总之,褚仁做风流小王爷的美梦瞬间碎成了渣渣,不免看什么都不满起来。
想着在现代拧开水龙头就有热水的方便生活,在四百年前的王府,则要等待半晌:现烧、现提、现兑,虽说伺候的人很多,但依然有着隔靴搔痒的不满足,似乎人生就在这种漫长等待中慢慢蹉跎,还没等好好享受,便已经老了。
或许……只是因为生活中没了傅眉,便觉得无趣,像是最美好的这一段少年时光被辜负了似的……
褚仁正在托着腮,咬着笔杆胡思乱想,冷不防,一根藤条带着风声劈了下来,啪的一声,打在桌案上。
褚仁一个激灵,反射似的坐直身子,抄起案上的《清文启蒙》[2],做出阅读的姿势。随即又眨眨眼睛,这次才是真的如梦方醒,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古尔察。
古尔察一脸怒容,注视着褚仁。
“你……刚才说什么来的?我……没听清,你……能再说一遍吗?”褚仁嬉皮笑脸,故作无辜。
古尔察抿着嘴没说话,只是又甩了一下那藤条。
藤条带着呼呼的风声劈下来,让褚仁身子一颤,“你、你不能动我……你把那东西拿远点儿……”说完,也学着之前古尔察的样子,手指曲张如碗,用力晃动几下停住,做出一个“豆腐脑碎了”的大惊失色的夸张表情来,然后偷眼去看古尔察的脸色。
古尔察虽然依旧板着脸,但眼角已经微微有了些笑意。
褚仁立即讨好地一笑,“是不是该去骑马射箭了?”
“还不到时辰。”
“哦……”褚仁装作低眉顺眼的样子,垂下头又假装去看那本书。
对于满文,褚仁真觉得自己实在是缺少点天赋,每到此时,总是昏昏欲睡,一点兴趣都提不起来。也许……只是因为内心抗拒着,不想去学它吧?似乎学会了它,便负了汉人似的。
“等我禀过王爷,须得给你找几个哈哈珠子做伴读了。”
“要他们做什么?”褚仁不解。
“我打不得你,难道还打不得他们?”
“别!”褚仁大急,“我好好学就是,你别欺负别人……我可看不得别人为我受苦。我好静,别弄一堆人来招我烦,人一多我就头疼。”
古尔察一声苦笑,继续讲解着满文清字。
褚仁强打精神,愁眉苦脸地听着。
“闭上眼睛,跟着蹄声的韵律,人马一体。”
“背挺直,肩臂放松,抓稳缰绳。”
“屁股不要乱动,压在马背上,随着马起伏。”
或许因为身上到底还是流着旗人的血,褚仁对于骑马,却几乎是一点就透,只略略被提点了几句,褚仁便能自如地驾驭着马匹,和古尔察一起,并辔在场中缓步行进了。褚仁身下的这匹马,方当幼龄,黑身白蹄,乌云踏雪,是古尔察那匹黑马的儿子,几乎不用费心驾驭,便能自觉地跟在父亲后面行走。
“阿玛可真是抠门儿,请不起西席吗?文也要你来教,武也要你来教。”褚仁扭头笑道。
“我教不得你吗?”古尔察斜藐了褚仁一眼。
“骑射你是教得很好啦,不过满文嘛……呵呵……”褚仁狡黠一笑。
“你小时候,满文也是我教的,一笔清篆写得比我还好。”
“哦?真的吗?那我大抵真的是脑子跌坏了,现在是死活也学不会了……”说到这里,褚仁想着,要不然就混赖说一学满文就头疼,干脆躲过去不学算了,反正也不会在这个王府里待一辈子,不会满文也没啥大不了的。可转念又一想,如果不会满文,这宅子里别人说什么自己都听不懂,当面说自己坏话都不知道,那也真够郁闷的,看来……还是得要硬着头皮学下去。
“你要拿出学骑射的认真劲儿,学什么学不会呢?”古尔察感叹。
“你的满文又是跟谁学的?”褚仁问。
“跟王爷的先生学的,我是王爷的伴读。”
“就是你之前说的什么哈哈珠子吗?”褚仁突然有了兴趣。
古尔察点点头。
“那阿玛犯了错,是你替他挨打吗?”褚仁戏谑一笑。
古尔察却不以为杵,轻叹了一声:“是啊……所以我的满文,学得倒比王爷还扎实些。”
褚仁听了,却是有种说不出的滋味,笑说道:“我绝不会带累别人挨打的,休想给我弄什么哈哈珠子。”说完一夹马腹,身下的马,箭一般蹿出,绕着这个不大的场子,飞跑起来。
“随着马的起伏起坐,对!腿用力,屁股放松!”古尔察一边强调着要领,一边纵马赶上来护持。
“你是怎么教的?这么多天了,照着抄还抄得错误百出?!”齐克新将褚仁抄的一叠满文重重摔在桌子上,那叠纸四散开来,落得桌上地下到处都是,蚯蚓一样点点划划的墨色之间,净是古尔察朱笔勾画、批改过的痕迹。
褚仁吓呆了,怔怔地看着那些散落一地的纸,突然觉得这些乱糟糟的朱墨夹杂看上去有些像七星瓢虫,蓦然生出些密集恐惧来。
此前,齐克新对褚仁的学业只是时不时轻描淡写地问问,从未亲自检查过功课,因此褚仁也越来越懒散,越来越不上心。
已经入冬了,天一天比一天寒,也一天比一天短。每天早晨,天还是一片漆黑时,就要起床读书,这让褚仁总是昏昏欲睡。今天这不是褚仁正睡着,齐克新突然就进来了,看到这个情形,便怒火中烧,连带着检查了之前的功课,更是气得浑身颤抖。
齐克新平素一向都是温文尔雅,说话也是和风细雨,不紧不慢,看上去完全不像是能领兵打仗的王爷,因此褚仁一向对他并不惧怕,但今天看到他盛怒之下,爆发出隐隐的霸气和杀气,直把褚仁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只低着头,看着那一地的“七星瓢虫”,大气都不敢透一口。
齐克新又吼了几句什么,褚仁完全没有听进去,只盼着时间快点流逝,这漫天的狂风暴雨赶紧消散。
突然,齐克新的一句话清晰地跃入褚仁耳中。“来人!拉出去,鞭二十!”
褚仁大惊,抬头看时,却发现要挨打的却是古尔察。
“不要!”褚仁拉住齐克新的衣襟,大叫道。
“四十!”齐克新沉声说道。
“阿玛!是我的错,您不能打他!”褚仁拉着齐克新的衣襟,再度求情。
“六、十!”这两个字似乎从齐克新牙缝中挤出来的,带着丝丝寒意。
褚仁吓呆了,再也不敢说话,眼睁睁地看着古尔察站起身,走了出去,转身时,甚至冲褚仁无奈地笑了笑。没有不忿,也没有畏惧,似乎早已习惯,似乎……只是转身出去做一件穿衣吃饭一般的平常事。
门大开着,帘子被挑了起来,门外的丝丝霰雪被风卷着,涌了进来。因屋子下面地龙烧得很热,那雪粒一落地,瞬间便化成星星点点的湿痕。
天刚蒙蒙亮,外面只隐约看得到人影,雪又小又密,屋宇和丛树都像是罩在一层流动的浓雾中一般,显得那样不真实。
古尔察走到庭院正中,背向门口跪下,脱下衣服,袒露出上身。
鞭子,夹着风声劈了下来。
褚仁啊的一声,大叫了出来。
那行刑的侍卫吓了一跳,停下手望向褚仁。
而古尔察只是身子一震,依然保持着笔直的跪姿,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齐克新一挥手,示意继续。
虽然外面天色很暗,但是古尔察麦色裸背的轮廓,却刚好让人看得分明,那背上,一道一道,越来越多的鞭痕也分外清晰。像是用朱砂,在潢染纸上,一笔一笔凌乱地涂写着。飞溅的血花,落在薄薄的积雪上,将那积雪融得凹下去一个个小坑,倒看不见红,却更让人觉得像是痛彻骨髓的伤。
风吹过,满地的雪粒簌簌滚动了起来,像是一片清冷的波光,那些散落在地的写满了满文的纸,也被风吹得飘飘地动,像是一群振翅欲飞的妖异的蝶。依旧听不到古尔察发出任何声音,只有风声、雪声、鞭声和纸声纠缠在一起,像是幽幽的鬼哭。
褚仁震惊于这样的景象,想要大喊,却像魇住了似的,完全喊不出声音来。
褚仁默默地跪了下来,膝行着,转到齐克新身前,一个头,重重磕在齐克新脚面上。
褚仁抬起头,双手紧紧抓住齐克新的衣襟,泪流满面,却还是不敢出声,只是抖着唇,无声地恳求。
齐克新低头看了褚仁一眼,随即便抬头看向门外,丝毫不为所动。
褚仁只得紧紧抱住齐克新大腿,将脸埋在齐克新的袍子中,似乎不听,不看,便可以当这事没有发生。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呼啸的鞭声停了,只听齐克新说道:“带他下去疗伤!”
褚仁这才死而复生一样,恢复了听觉和视觉,而齐克新的袍子,已经被褚仁的眼泪濡湿了一大片。
“你只回答我一句话,有没有用心学?”头顶是齐克新冷冷的声音。
“没有……”褚仁有些哽咽。
“那以后该怎么办?”
“好好学……”
齐克新缓缓抽出了腿,大步走出门外。
剩褚仁一个人,对着散落一地的满文,孤零零跪在那里,那一地密密麻麻蚯蚓一样的文字,似乎蠢蠢地蠕动着。
门外,雪大起来了,片片雪花鹅毛一样缓缓飘落,遮得那天色比刚才还暗了几分,也遮住了那些溅落血滴砸下的凹坑,不留一丝痕迹。只有古尔察跪过的地方,还留有一片凹陷,见证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原来,就算不要哈哈珠子,还可以打先生……褚仁只觉得这一切太疯狂,毫无道理可言。主子和奴才,中间竟是如许的鸿沟,不管平常谈谈讲讲有多亲热,到了关键时刻,就可以一点情面都不讲……褚仁莫名地替古尔察觉得不值,心也微微有些刺痛。就算……这只是苦肉计吧,褚仁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计谋,真真切切地戳中了自己的软肋。
注:
[1]端重亲王府应在东城石大人胡同。位于西城的其实是敬谨亲王府。本章王府内部结构描述依据了敬谨亲王府。但敬谨亲王府在西单路口南侧,不在西四附近,因情节需要调整。
[2]《清文启蒙》:成书于雍正年间。